她的手指还捏在浴桶边缘,瓷白里透着粉。
因着惊讶,身躯微微一颤,肩头的水珠便顺着光滑流畅的背脊落入水中消失不见。
叶芳愉挑着眉,嗓音有点沙哑,“今儿不是没有翻牌子么?”
紫鹃拿着木瓢为她打湿背后的长发,嘴里一边回道:“乾清宫那头是没有传来翻牌子的消息,但娘娘您也知道,皇上想去哪个宫里,又岂是敬事房的人能管得了的?”
“许是下午忽然来了兴致吧,左右梁公公是这么说的,皇上今儿应该会来才是。”
紫鹃说完,转身放下木瓢,从旁边的一个盒子里拿出洗头专用的皂粉,于掌心沾水化开,方才一点一点涂到叶芳愉的长发上,又以手指为梳,缓慢又细致地清洗起来。
她的动作又轻又柔,半分拉扯感都没有,声音细微而窸窣。
叶芳愉趴在浴桶边缘,很快又感觉到了体内的困意重新上涌。
她闭眼休憩好一会儿,身后才响起水花声。
就见紫鹃将叶芳愉及腰以下的长发一点点捋出浴桶之外,拧了几下,又分成四股,各用一块干爽的棉布擦干,等到发尾不滴水了,才拿起一块吸水性极佳的棉布把所有的发丝包裹了起来。
紫鹃凑过来小声问:“娘娘还要再泡一会儿吗?”
叶芳愉摇摇头,她足足泡了近半个小时,已经受不了这桶里氤氲的热气了,总感觉体内血液循环在快速地跑着八百米,脑子有些沉沉发晕,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咚”跳得飞快。
额头都溢出了密密麻麻的汗,再对着旁边的镜子一瞧,脸颊像三月的桃花开了似的,有大片大片的绯红弥漫,延伸至了耳后及脖颈。
她扶着紫鹃的手慢慢出了浴桶,穿着轻薄的浴袍,躺在侧殿另一边的贵妃椅上纳凉了好一会儿,方才穿上常服回了正殿。
招来杜嬷嬷一问,才知暖阁里的几个小崽子手拉着手又出去了。
“大阿哥说要与太子殿下一道,先送二格格回钟粹宫,然后他再把太子殿下送回乾清宫,等东边天际出现三十颗星星时,他就回来了。”杜嬷嬷回禀时,声音里还带着明显的笑意。
叶芳愉拢衣的手一顿,蹙了蹙柳眉,旋即也跟着失笑出声。
小孩子眼里看到的世界总是格外天真美好,处处都透着浪漫。
她伸手在桌上敲了敲,笑盈盈地说:“那嬷嬷可要在外面数好了,若是今儿天边没有三十颗星星,或者保清没有及时回来,我可是要追责的。”
杜嬷嬷也笑着屈了屈膝,“嗻,谨遵娘娘的话,老奴这就去外边守着……”
说笑几句后,杜嬷嬷还当真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檐下,时不时抬头在蓝紫色的夜幕上数着什么。
*
殿内叶芳愉在为接驾做准备。
等到书房里的水法立钟敲了七下,门口忽而响起静鞭的声音。
杜嬷嬷赶紧把小凳子挪到圆柱后藏了起来,走进殿内打算扶着叶芳愉去院子里接驾。
谁知……
叶芳愉还没走下台阶,皇上就已经大步走到了她的跟前,温热大掌扣住她的手腕,声音清润如醴泉,“不是说了不用行礼么?”
叶芳愉抿着唇瓣,整个人被笼在他的阴影里,鼻翼龙涎香环绕,心底微微有些不自在,便小声说了一句,“总归是礼不可废。”
说完,带着水汽的桃花眼一扫,竟意外在皇上身后又看见了一道熟悉的小身影,穿着熟悉的嫩黄色小褂子,头顶瓜皮小帽,双手互相捏住几根肉肉的手指头,朝她弯腰鞠躬,态度格外端正,“给额娘请安。”
是名为保清的小娃娃。
他怎么忽然变得这么正经了?
叶芳愉一怔。
就见小娃娃行完鞠躬礼,还不等她叫起,就飞快地挺直了背脊,大眼睛乌黑又闪亮,像盛满了三十颗星星一般,他扬起小奶音,“额娘我行礼了呢,我乖不乖呀?”
叶芳愉有些想笑,但是忍住了,她温柔开口:“乖,可乖了呢。”
话音刚落,就看见原还吸着气,努力挺拔身姿的小娃娃倏地放松下来,圆润的小肚子重现,他噔噔噔跑到他的汗阿玛身旁,仰着小脑袋,“汗阿玛,呐!”
呐什么?
叶芳愉有些好奇,微微眯起了桃花眼。
皇上随手在腰间扯下一个月白色的荷包,丢到长子手里,低声吩咐着:“今儿自己睡,能做到吗?”
小娃娃打开荷包往里看的动作顿了顿,露出一个认真思索的神色,然后摇了摇头,重新把小脑袋仰起来,“那得要另外的价钱。”
叶芳愉听见这句话,立时就捂住了胸口,好奇地问这对父子:“什么价钱,那荷包里面装了什么?”
小娃娃下意识把荷包捏紧,飞快把手背到身后,“额娘不要问了,这是男人之间的事情!”
还男人?
你连男孩儿都不是呢。
充其量就是个男娃娃。
叶芳愉被小娃娃防备的动作逗笑,顾不得旁边站着的皇上,直接蹲下来,平视着小娃娃的眼睛,伸出手,“拿来。”
小娃娃十分果决地后退了一步。
叶芳愉眯起眼睛,眸底闪烁危险的光芒,声音缓而柔,“保清还有小秘密了呢?”
小娃娃眨眨眼睛,“这是男人的秘密!”
叶芳愉:“……”
她直接开口威胁:“给不给,不给额娘直接上手抢了啊。”
小娃娃扭头就跑,两条小腿各跑各的,姿势十分狼狈。
叶芳愉起身就要追,谁知被人用力拽了回来,整个人落入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叶芳愉这才想起来自己方才忽略了什么,她把手放在皇上的手背上,试图脱身离开,“皇上,臣妾先去与保清……”
岂料嘴里的话还没说完,整个人忽地腾空而起,她被皇上打横抱了起来。
迈向正殿的步伐干脆利落,将叶芳愉想要追去暖阁的念头粉碎了个干干净净。
大门被人从里面用力关上。
紫鹃和杜嬷嬷不敢跟进去,只能守在屋外。
……
屋里。
想象中直接开车的画面并未出现。
叶芳愉被人放在了榻上。
她心下飞快松了一口气,不是被放在床上就行。
想着,起身绕过屏风,把早先准备好的点心和茶水端了出来,放置榻上中间的小桌子上。
皇上忽然皱了皱眉,表情不悦,“怎地还要你亲自动手?”
叶芳愉被他说得有点儿懵,她直起腰背,左右看了几眼,语气古怪地问道:“这殿内就臣妾一人,臣妾不动手,难不成是皇上亲自来?”
顿了顿,试探的又问:“或者,臣妾去把紫鹃她们叫进来伺候?”
皇上从她手里把水壶接过去,自己给自己的茶杯倒水,头也不抬,“那倒是不必了。”
倒完自己那杯,动作极其自然地把叶芳愉那杯也倒了个八分满。
他没有直接回答叶芳愉前面那句揶揄的问话,却是身体力行地证明了他可以自己来。
叶芳愉见他肯自己动手,倒也不说什么了,沉默地重新坐下。
脑子里浮现的都是他给小娃娃的那个荷包,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皇上给了保清什么?”
皇上正在漫不经心地看着盘子里的点心,捏着叉子挑挑拣拣,半晌没有挑中喜欢的,闻言,回答说:“你不是已经猜出来了么?”
叶芳愉默了默,又问:“皇上给了多少?”
“不多,里头就五两碎银。”
那就好,叶芳愉这才放下心。
可旋即又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拧着眉思量了一会儿,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地说道:“五两,真是好大一笔银子啊。”
“比之太子殿下的一百五十两,也‘差不了多少’呢!”
对面的男人瞬间失笑,“这怎么能比。”
叶芳愉:“是是是,臣妾还少算了一百两呢。”
说着,不满地瞪了对面的男人一眼,双手抱胸,气鼓鼓地不说话了。
皇上只得绕过来哄她:“五两是少了一些,但你不是不愿他手里有太多银钱,生怕他会胡乱挥霍么?”
“保清那么乖巧,回了宫还知道同臣妾行礼,平日里出门之前也都会先来与臣妾汇报一声,又怎么会染上肆意挥霍的不。良习惯?”
皇上逐渐无奈了:“那朕现在出去再给他添一点?”
叶芳愉却还是不高兴,“不是真心的,保清才不要呢。”
皇上:“……”
“那你说要如何?”
叶芳愉想了想,抓着他的袖子问:“皇上这几日,一共给了保清多少?”
皇上回答得不假思索:“一共四十五两。”
叶芳愉:“皇上为何要给保清银子?”
皇上看向她的眸光逐渐深邃,“保清是长子,又在宫外住了三年,难得回宫,朕偏爱一些又有何妨?”
叶芳愉紧跟着问:“那皇上会一直看重保清吗?”
皇上点点头,回答还是那句话,“保清是长子。”
叶芳愉若有所思,把想说的话在脑子里转了又转,捏着袖口的指尖不自觉用力,几乎要发抖,好在她及时回了神,看向身侧男人的目光透着十分的坚定,“那臣妾有一个要求,不知皇上愿不愿意答应臣妾。”
皇上不解她为何这般严肃,却还是点了点头,“你说就是。”
叶芳愉一字一句,声音颤抖:“臣妾想提前为保清讨个恩典,若日后,臣妾指保清长大之后,要是有什么地方,或者做了什么错事,惹得皇上不喜,甚至动怒,都请皇上能够念及今日之事,暂且宽恕一二,至少……不要将他圈禁。”
话音落下,满室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