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祖上来自青城山,从宓阳乘船往西边走,一路上山清水秀,层峦叠嶂,峡谷之中有不少居民隐居当地,民风古朴,倒适合避世修炼。

  林鹤和赵璞乘了半天船,赵璞晕船晕得惊天动地,趴在船边上吐了一路,一个不慎“噗通”掉入水中,还得是林鹤将他从水里捞出来。

  于是改为陆路。赵璞甚是不解: “师父如今的修为,难道比不上先帝在世时的修为吗为何不能御剑直接到青城山非得亲自走着一趟”

  林鹤闻言不禁好奇: “她在世时修为如何”

  赵璞: “至少是大乘期吧听闻她在长离山只身一人闯入万人埋伏的山洞,杀得那叫是个血流成河,惨烈得很。”

  林鹤默默地想着——那时候我在做什么仍旧躲着她不敢见她吗

  真是个窝囊废啊。

  “不过后来先帝修了鬼道,人们都说她放弃长生之道,选择这种不入流,都是因为想再见到你,”赵璞嘟哝, “如果不是徐翦那事,可能你们现在就已经圆满了,霖儿妹妹也不必临危受命,经历这么多事……”

  “世事无常,”林鹤轻轻叹息, “你再说下去,我又要无地自容了。”

  林鹤这话倒不仅仅是开玩笑,从他人的视角里得知,晏浮生这般一往情深,都是林鹤辜负了她的痴情,如今人死了,她还把晏浮生给忘了。

  从种种迹象来看,林鹤完全是个薄情负心郎。

  她有点讨厌自己了。

  赵璞意识到失言,呆呆地看了眼林鹤,低下头有些不知所措。

  林鹤看到前方一片竹林被日光照着金黄,临着湖泊,风光极好,索性就跟赵璞说: “到前面休息,等会再赶路。”

  赵璞两眼瞪大: “……可是我们才刚开始赶路啊”

  林鹤乐呵呵地看了他一眼,没多久找了个舒适位置,拿出一卷书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书是林鹤离开宓阳之前偷偷摸摸买的——

  那天赵璞瞧见她利用接诊期间休息的功夫,乔装换了行头,蒙着面到附近的摊贩那里匆匆买下来的。根据赵璞的观察,林鹤似乎对这几本书爱不释手,只要一有时间就会翻两页,乐在其中。

  ……大概是一种比较厉害的内功心法吧。

  赵璞暗暗猜想。

  林鹤看书期间,赵璞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营地,捡了木柴生火,又去湖边叉了条鱼,忙活了一下午,回来时发现林鹤已经枕著书睡着了。

  他不敢惊动林鹤,远远地坐在湖边,琢磨着弄一根鱼竿垂钓。

  太阳落山之后,湖面上的波光粼粼的余光逐渐消逝,转为了幽深不见底的暗,山林一片寂静,寒意毫无征兆地袭来,一道声音冷不防地在身畔响起,赵璞打了个机灵,身上汗毛都竖了起来——

  “真是个碍事的蠢家伙呐。”华美的声色,忧愁的语调,近在咫尺的距离,令人心脏“砰”地跳了出来。

  赵璞僵着身子,脸色发白,喘着一团团白气,两眼瞪得圆溜,缓慢地转动着眼珠子往身后看——

  那是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存在感,赵璞分明能感觉到有人在他身后,可肉眼根本观测不到对方的存在,紧接着他背后陡然一凉,好似被无形的手触及,那莫名的力气推了一把,他身体往前一栽,头撞上了冰凉的湖面,身体被冰冷的湖水淹没,他四肢使劲挣扎,只能激得一阵弱小的扑水声。

  “救……”

  “命……”

  凌厉的剑气腾空而来,扫过被露水打湿的草地,近到湖边,发出破空响,激起水上千层浪花!

  “好俊的剑法,不愧是林仙长。”娇俏的声音里尽全然是赞扬之意,颇有几分骄傲自得的味道,使得林鹤不由愣住。

  夜幕中,女人的身形逐渐显现,白皙如玉的肌肤,小巧的鹅蛋脸庞,杏仁眼含情脉脉,双唇泛着润泽的光。

  她朝林鹤望了过来,那眼神带着四分依恋三分关心两分勾引还有一丝矜持和试探,莫名地让人产生怜悯和关切。

  方才林鹤及时出剑逼退了她,可在对方看来,这似乎是件很值得高兴的事。

  林鹤一脸古怪地看着她,略带疑惑地说: “晏浮生”

  “你记得我,阿鹤。”晏浮生笑着,软绵绵的身子就要往林鹤怀里扑过来。

  林鹤呼吸一滞,鬼使神差一般,没有躲开她,眼睁睁地看着她倒入了自己怀里,柔若无骨的美人靠在她身上,冰冷的身子令人情不自禁想要抱紧一些。

  她一只手握着剑,另一只手去扶她,想要与她保持一两分距离,莫被美色冲昏头脑,谁知她伸出去的手触碰到晏浮生腰肢的一瞬间,晏浮生整个人酥倒过去,那感觉令林鹤心跳竟漏了一拍。

  她丢了剑,不知该如何应对,另一只手抓着她手臂却不知如何甩开,那姿势看起来更像是紧密地将她抱在怀里。

  就这样抱着她感觉也很好。

  仿佛找到了一件丢失的重要宝物,内心的满足感无可替代。

  这一刻林鹤感觉自己失去的并不是某个人的记忆,而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熟悉又奇怪的陌生感,让林鹤有些不知所措,眼眶忍不住泛起一股酸涩。

  “阿鹤,我想死你了。”晏浮生噙着盈盈满眶的泪,甜蜜柔情地说, “我就知道,你不会把我给忘了。”

  林鹤浑身一颤,哆嗦着抬起手推开晏浮生搭在她肩上将触及她脸庞的纤纤玉手,她转过脸去,呼吸有些急促。

  晏浮生柔柔地笑着: “阿鹤,你怎么了”

  “请您自重,”林鹤润了下喉咙说, “女帝陛下。”

  “唤我‘生生’,”晏浮生笑着抬眸,对上林鹤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千娇百转道, “阿鹤,我特地来找你,等这一刻等了好久。”

  林鹤感觉自己像昏了头,就是听着晏浮生这一口娇柔的嗓音,对她来说也是一种享受。

  哪经得住晏浮生这样缠着她哪忍心开口说出令她伤心的话

  怪不得我从前栽在她手上,换作是现在,也仍旧经不住考验,还得再栽一次。

  湖水“噗通”发出最后的挣扎,林鹤终于想起来赵璞那倒霉孩子,她眼皮子突突地跳,强行扔开了晏浮生,用剑气划开湖面,分出一道陆路出来,此时赵璞正陷在湖底泥潭中,被水草绊住了身子,昏死了过去。

  林鹤狠狠地看了晏浮生一眼,走到水下将赵璞拾起来,将他救回水岸。

  “还有气,”晏浮生有些无辜地看着林鹤的举动,小声说, “不用担心他。”

  林鹤蹲在赵璞身边,捏诀抽干赵璞湿漉漉的衣服,冷冷地看了眼晏浮生,说: “为什么害他”

  晏浮生反倒显得可怜极了,同样蹲下来,低着头说: “碍事。”

  林鹤: “什么”

  “他碍事,”晏浮生垂着眼睑,偷偷看一眼心上人,仿佛怎么看都看不腻似的,小声道, “阿鹤,你为什么要带他上路”

  “他拜我为师,是我徒弟,”林鹤不想跟她置气,又觉得实在可笑,一脸荒谬地盯着她说, “她刚才差点害死了我徒弟。”

  晏浮生: “对不起。”

  林鹤奇道: “你知道错了”

  晏浮生出奇地乖: “嗯。”

  林鹤唇角露出一点笑容,盯着这位与自己错过半生的女人,想到自己的负心薄情,心有愧疚,便不认苛责,只故作严肃道: “你既知道错了,我便不与你计较,下次不能再犯,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晏浮生点头: “好。”

  林鹤心情转好,便伸手去摸晏浮生的头,她发髻高耸,上面缀着一些首饰,虽不算华丽但也搭配得精巧,想来是精心打扮过的,就连额间的花钿其笔法亦是灵动,这么个貌若天仙又柔情似水的女子,只教人忍不住地想将她抱在怀里好好端详。

  林鹤轻轻摸了她的头,指腹略微触碰到她头顶的头发,很快便收回来, “咳”一声道: “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从宓阳寻过来的,”晏浮生笑着往林鹤怀里靠, “阿鹤,若再见不到你,我就要发疯了。”

  这次林鹤警觉地拦住她往自己怀里倒,她扶着晏浮生的身子,头皮发麻: “说话就说话,你别这样。”

  晏浮生被林鹤提正,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笑道: “阿鹤,这里没有别人,我原是打算与你共度春宵,可偏偏这里有人碍事……”

  共度春宵

  林鹤有些懵。

  这是堂堂统治九州的女帝君会说出来的话吗如此这般直白,难道没有半点羞耻之心

  林鹤都有些无言以对了。她皱眉看着晏浮生,又看了下无辜落水的赵璞,问道: “这就是你杀他的理由”

  晏浮生点头,乌亮的眼睛注视着林鹤,里面盛满了期待。

  林鹤: “……”

  “回你的冥界去,”林鹤推开她站起身,冷冷地看着她, “这种荒唐事,以后不要再做了。”

  晏浮生摔在湖边的草地上,仰起一张过分漂亮的脸蛋,呆呆地望着林鹤,有些不敢相信地说: “阿鹤,你要赶我走吗”

  林鹤: “这里不是你该呆的地方。”

  “我知道了,我不会再伤害别人,”晏浮生拉着林鹤的衣摆,笑着说, “你不要赶我走。”

  “可我不知道你还会做出什么事,”林鹤皱眉说, “你忘了你生前的身份吗你怎么做出这种事……”

  “我是你妻,我没忘,是你忘了。”晏浮生轻轻地说。

  林鹤心中仿佛重重地挨了一击。

  她是忘了。

  这种感觉就像是……晏浮生认错了人,她并不是晏浮生心心念念的阿鹤。

  可看到晏浮生对过去的阿鹤这般痴恋,她心中一股莫名的滋味,甚至有些酸涩。

  “咳……”赵璞忽然猛地一阵咳,眼看要醒过来,晏浮生一掌劈过去,被林鹤用剑鞘拦下。

  “我没想杀他,”晏浮生解释, “我只是想让他再睡一会。”

  林鹤: “那也不该动手。”

  晏浮生收手,起身说: “好,听你的。”

  赵璞本就被吓得半死,又在水里受了惊,猛抽一口气醒过来,坐起来瞪大眼珠子看着二人。

  晏浮生转过身去,懒得看一眼这个多余的人。

  林鹤问他: “你没事吧”

  赵璞抽着气,难以置信地看着林鹤身边的人,艰难说: “……要不我还是去死吧,免得打扰师父的好事了。”

  晏浮生立刻转身: “我成全你。”

  林鹤: “生生!住手!”

  晏浮生欣然看向她,两眼发亮: “阿鹤,你唤我什么”

  林鹤润了下喉咙: “晏浮生,你忘了我刚才的话”

  “你再唤我一遍好不好”晏浮生笑吟吟道。

  林鹤刚才完全是情急之下喊的,放平时她叫不出这样肉麻的称呼,一时杵在原地,半响不出声。

  “阿鹤”晏浮生甜甜地央道, “你再唤我一遍。”

  “别闹,”林鹤用剑鞘再次推开她的手,颤抖着抬起眼睑看她, “我可能并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我现在想不起来任何与你有关的事,生生,你会因为我而伤心的。”

  晏浮生闻言并不伤心,反倒有几分欢喜,有些事情不记得了,未免就是件坏事。

  她在皇宫沉浮这么多年,经历的大多是一些勾心斗角的事情。对林鹤而言,更是些不堪回首的过去。

  过去的事情忘了就忘了,从今往后,又是新的开始。

  晏浮生这般想着,伸手搂住林鹤的腰,往她身上依偎着,笑着说: “阿鹤,我只要能再见到你,便很欢喜。”

  林鹤轻轻抽了口气,想到晏霖此前交代的话——未免晏浮生伤心,还是顺从她吧。

  半响,一只手轻轻搭上她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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