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鹤很讨厌“圣人”这个称呼,她讨厌任何加在她身上的虚名,这些虚名仿佛世人对她的审判——

  就如民间一首打油诗说的, “道骨仙风林间鹤,自在如风闲云君,女帝座下风流鬼,闲云陵里枕剑眠。”

  世人眼里的她风流,道骨仙风,只有林鹤自己清楚她这一生是多么不堪。

  别人称呼她“圣人”,这只会让她想起她曾经杀过的人,犯过的错。她是个莽撞,随性,喜欢投机取巧的人,不适合,也不应该被追随。

  但伍隋还是选择了她。

  看伍隋这副痛定思痛的沉重模样,林鹤知道他一定认真思索了一夜。她也决定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我有治水的经验,可确保引水不出差错,虽然现在是枯水期,从水位线来看,灰河现在的水量只有丰水期的一半,但只这一半的水量分去周渠,也足以淹了下游的周郡,”

  说到这,林鹤稍稍顿住,她想起清晨梦中的情形——

  城门口悬挂着的尸体,飘扬的“徐”字旗,被焚毁的房屋,被屠杀的百姓……或许梦里看到的情形,是周郡正在发生的事实。

  这并非是林鹤第一次做预知梦了。在凤阳城破的消息传来之前,她也梦见过类似的情形。

  “怎么了你想到了什么”伍隋见她分神,不禁问道。

  她想到……周郡确实需要一场灭火的水。

  倘若不这么做,将会有更多的人流离失所,有更多的人死于叛军刀下。

  林鹤凝神片刻,继续分析道: “寒冬降临,再过半月,灰河该结冰了,如今徐翦的部下攻下周郡,倘若我们不能趁此时机攻取,他们恐怕要在城中守到明年开春,而周郡离此地只有两三日路程,他们来去易如反掌,再加上到时候河水结冰,他们骑马越过灰河,往西可攻向原州,往东则是关中腹地,这一大片的土地将失守,他再联合徐翦主力进攻中州,恐怕局势不太妙。”

  伍隋听着眼皮子直突突地跳,他颤声道: “……岂,岂岂止是不妙,简直祸害无穷,如此说来,眼下这个时机是最合适的机会,我们应该想办法将周郡夺回来,可光靠我们这些人……圣,圣人,你能差遣这些人为我们攻打周郡吗”

  林鹤笑着反问他: “你是说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

  年轻的骑兵长面上闪过一丝尴尬和惭愧,他咬牙道: “光凭我们天鹰队这些人,即便攻下周郡,也很难替女帝守住它。”

  林鹤说: “既然守不住,就不用守着它,周郡已经被劫得差不多了,城中粮仓恐怕都已经被烧光,你们是骑兵,骑兵的优势在于游击,攻下周郡之后,将它交还给原来的百姓,你们只管再往东去,杀他个措手不及,直取徐翦人头。”

  ……直取徐翦人头。那是他能做到的吗

  伍隋怔在原地,呆望着林鹤,他呼吸急促,反复思索着林鹤的话,那张发青的面孔逐渐变得红润,他有些激动,咽了咽喉咙道: “你所说的,正是我们所追求的,天鹰队效命于九州女帝,恨不能提枪上阵杀敌,若能为女帝夺回所失城池,我等在所不辞,可如今既无帝令,我等如何敢贸然攻入周郡岂非杀头之罪”

  绕来绕去,还是没一点胆量。换作当年的林鹤,早就无视晏浮生的命令,带着人冲到哪杀到哪……

  “若是真能这样……恐怕到时候很难跟女帝交代,”伍隋皱着眉摇头,显得痛苦又纠结, “天鹰队本来只是奉命护送尔等前往太平山……”

  “咻——”地一声尖锐的剑出鞘声,伍隋冷不丁地看到眼前的女人拿着黑剑,寒光闪到他脸上,他竟有些发抖。

  林鹤拿着剑,引来不小的动静,她的信徒们围了上来,天鹰队的成员也冲出来拔剑张弩,就连秋娘也紧张地站起来,拦在天鹰队前面,生怕他们做出对林鹤不利的事。

  林鹤拿剑在伍隋的铠甲上随意划了两道,只见他腰间天鹰队的鎏金木牌应声落地,他脸色瞬间变得紫青,双目无神地看着地上掉落的木牌,片刻后他暗暗地松了口气。

  “队长”黄清赶过来,忙问, “这是怎么回事”

  伍隋低着头苦笑,摊手说: “我果然……还是做不了决定,天鹰队……不应该跟着我这样的人……”

  黄清不敢相信地看着林鹤,林鹤神情淡淡,她说: “天下动荡,局势不稳,朝廷需要懂变通,知进退,敢为人先的,在我看来,你比他更适合率领天鹰队。”

  众人围观着这一幕,伍隋垂头丧气,黄清有些跃跃欲试,其他同僚则按着剑保持沉默,最终黄清捡起掉落的木牌,举起来跟他的同僚说: “天鹰仙客乃女帝亲手创建,只效忠女帝一人,如今女帝陷于危难之境,京城失守,我等理应站出来,助女帝一臂之力,斩杀奸邪,除徐翦,保平洲!”

  “除徐翦,保平洲!除徐翦,保平洲!”天鹰队众人纷纷附和,就连逃难的百姓也参与进来,士气大振。

  黄清又问林鹤分水的事情,很快几人商定出了计划。有了林鹤出力,天鹰队能顺利地调遣这些西迁的流民,他们之中很多都愿意响应号召,夜以继日开始动工,他们用铲子,刀,棍,甚至是徒手,挖开了一条足以引水用的渠沟,用于连接灰河与周渠。

  最终,黄清率领天鹰队用纤绳拉开加固河堤的石头,水流顺势而下,夹杂着泥沙和碎石,沿着人工挖出的沟渠,冲向平洲的平原地带——

  一夜之间,周郡的护城河不断涨水,河水漫入城中,水位一寸寸地升高,开始淹没粮仓,武库,以及叛军安营的地方,兵马惊觉,挣开牵绳逃窜,一时间叛军慌乱无措,甚至有人提议要弃城逃走。

  提议的人被主帅华枭一刀砍死,他举刀怒道: “徐帅令我们守住平洲三城,眼下只是涨个水就把你们吓成这样,成何体统传我命令,守好各城门,将粮食,武器搬到地势高的楼房上,没我的命令,谁也不准离开周郡!”

  华枭很快为他的决策付出了惨重代价,几个时辰后天鹰仙客从天而降,杀了华枭一个措手不及——

  他们统共只来了二十几个人,御剑从高处杀下来,却令华枭的两万兵力毫无还击之力,城中处处涨水,地上根本没有落脚之处,华枭无法差遣他的部下,而城楼上已经被逼得步步倒退,无奈华枭只能放弃反抗,下令弃城东逃。

  通往临城的必经之路上,一片枯叶竹林中,林鹤仗剑骑在马上,远远地听到了逃窜的马蹄声,马蹄卷起地上的落叶沙沙作响。

  “吁”地一声,华枭勒马停下来,他喘着粗气,端详着林鹤,额上豆大的汗珠冒出来,目光从她那张素银面具,缓慢移到她手里的剑上,等到林鹤摘了剑鞘,华枭睁大眼睛,心如死灰般道: “我认得黑剑,此剑不斩无名之辈,你,究竟是何人”

  林鹤驭马冲来,剑刃掠过华枭脖颈前,她说: “懒得告诉你。”

  说罢,血珠飞溅,华枭“咚”地一声从马背上摔了个结结实实,他双目大睁,身体再也不能动弹。

  等他部下从后面追上来时,林鹤已经收剑离去,不留痕迹。

  她并没有回去周郡,尽管那里有很多人都等着她,追随着她。

  她骑马往东走了三日,一路上遇到不少饿殍浮尸,这天夜里靠着篝火入睡时,被两个偷马贼吵醒——

  “嘘,嘘,别吓着马,你没看到她有剑吗”少年蹲身前行,小声催促道。

  “把她杀了,”少女语气不善, “你去杀人,我把马牵出来等你。”

  林鹤听到少年不情愿的嘀咕声,等细碎的脚步声靠近,他还未动手,林鹤的剑已经按在了他脖子上。

  篝火被一阵风吹亮了,火光映着林鹤那张温和的脸,以及她唇角讥讽的笑,偷马的二人面面相觑,那少女见机翻身上马拔腿就跑,少年急道——

  “姐!救我!别抛下我!”

  林鹤的剑动了动,少年又害怕又紧张,双手颤抖,匕首从掌心掉出来,他哀嚎着求情道: “大佬啊救命,我没想杀你……求求你饶了我……”

  不远处,少女没跑多远就被甩下马背,她破口骂道: “他娘的气死你姑奶奶……看我不弄死你……吁……”

  她骂骂咧咧地回到篝火边上,一脸敌意地盯着林鹤,男的则趴在地上,感激涕流地说: “姐……我就知道你不会抛下我……”

  女孩朝他翻了个白眼。

  林鹤: “嘘。”

  少年打了个嗝,忍住哭腔。

  “你们是哪里人,往哪里去”林鹤语气平淡。

  少女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是觉得她“意外地好相处”,她冷笑: “是不是我说了,你就会放我们”

  林鹤说: “酌情而定。”

  “你看我们像干什么的”少女反而讥笑道, “你一个人在这荒郊野外迟早也会饿死,不如把马给我们姐弟,我们往南走,还有希望能活下去。”

  林鹤听出了她的口音,问: “你们刚从临城逃出来”

  提起“临城”,少女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她看了林鹤一眼,冷笑道: “那地方,你绝不会想靠近。”

  林鹤察觉她话里有话, “何出此言”

  少女欲言又止,她旁边那男子带着哭腔,颤抖着小声道: “你……见过活着的死人吗”

  林鹤岂止是见过但她并不知道,徐蓬莱死后,这世上还有别的人会驭死尸。

  “那是一种魔道邪术,”林鹤道, “当今世上很少有人会这种邪术,驱使这些死尸的人,纵然法力高深,近战时仍逃不过一死,将这人杀了就行。”

  “你疯了吗说的那么轻松”女人瞪大眼睛,又气又恼, “你当你是谁,是当年万军从中取徐蓬莱首级的闲云君少在这里狂妄不逊了!”

  林鹤失笑,闲云君是世人给她取的雅号,她从不这样自称,但不由地对这俩姐弟的来历有了兴趣,她收了按在男人肩上的剑,她说: “你二人一定见过徐翦。”

  少年支支吾吾,他姐姐怒道: “你若敢走漏我二人的行迹,我必饶不了你!”

  林鹤说: “你要这么说,那我更感兴趣了。”

  看她气定神闲的样子,少女没由来地恼火,可眼下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了,她只憋着气瞪着林鹤,那少年也不敢吱声,仿佛是怕说了什么惹她姐姐不高兴。

  “看你二人年纪不大,猜也能猜出来,”林鹤借着火光扫了一眼少女,笑道, “若说你们是从徐翦手里逃出来的,而他之所以留着你们不杀,想必你二人身份不简单,平洲境内倒是有一位晏氏宗亲,乃先帝的亲妹妹清河公主,你二人便是清河公主所生,若我没猜错,徐翦想拿你姐弟二人与南阳王联姻,好名正言顺入主中州凤阳,对吗”

  被猜中了身份,赵嫣尤似不甘,赵璞则低着头哭泣,哽咽着说: “我们……走投无路,徐翦杀了我们爹娘,还想要我姐给南阳王做妾,我们好不容易逃出来……徐翦的人肯定已经发现了,到时候他把我们抓回去,我们只有死路一条了……”

  赵嫣眼里也有了泪花,她转过脸去,抹了一把泪,咬牙骂道: “娘死前怎么交代你的你还动不动就哭,真丢人,要嫁给南阳王是的我又不是你,大不了我回去,你往南方逃,徐翦不会来抓你的。”

  赵璞哭得伤心,身体不住地抽动,两人来不及平复心情,很快发现追兵已经追到附近了——

  马蹄声,狗吠声,还有男人们粗犷的淫笑:

  “小兔崽子,肯定就在前面,他们跑不了多远的。”

  “我已经闻到气味了……啧啧,这是恐惧的气息……哈哈哈。”

  “当心一点,女的还留着有用,男的杀了就杀了。”

  “……”

  姐弟二人惊恐四顾,林鹤呼哨叫来马儿,她快速扶二人上马,嘱咐道: “别往南走,去西边的周郡,找天鹰队黄清,他们能护你二人周全。”

  说罢,她拍了下马屁股,催促马儿疾行。

  十几个追兵同时从黑暗中冲出来,林鹤拔出黑剑,同时熄掉了篝火。

  月黑风高,她擅长在黑暗中作战。

  赵璞不住地回头看她,他什么都看不清了,只听到剑划开血肉的声音,一阵一阵,一直持续到马儿带着他们跑远,再也听不见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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