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死亡旋律>第二十九章 葡萄柚

  刚开始只有一点,不像一个吻,而像某种古老的礼节。

  利奥试图回忆一下,他曾在什么时候有过相似的经历。也许是在他的童年(不是现在的他,是另一个他的童年),星期天早上,他会光着脚悄悄跑去客厅一个人看电视。

  把电视机打开,声音调到最小,然后一个一个频道按过去。通常他总是看卡通片,但有时也会看重播的电视剧。当时他大概有八岁,也许更大一点,他不确定。

  只要时间凑巧,他就能从电视上看到一次接吻,并不局限于年轻男女,也有些是上了年纪的。他们的孩子正在那么做,他们也一样做,他们对此事乐此不疲。

  利奥忽然想起,他是上过学的,他也有过几年在校园里的好日子。他在那里认识了一个小姑娘,名字叫琳达还是叫艾达?她有一双蓝眼睛,像洋娃娃一样的金色卷发,还有不对称的微笑。有时他想用手指去碰碰她的嘴唇,但是又不敢。这件事和他父母的事一样让他心乱如麻。后来他想到,如果他在学校的时间再长一些,等到毕业,他是否可以在学校的舞会上碰碰她的手指?

  不过后来已经没机会了,后来他开始对此类事件敬而远之。就像被强酸灼伤了,没有人告诉过他强酸是什么,但他知道自己必定会被灼伤,会被烧得体无完肤,就像一团红色的肉块。

  女人本身就是一种性质多变的液体,有时是水,有时是酒,还有一些时候就是强酸。

  他对她们如此蔑视,但内心知道那是错误的,他只是不想看到她们的裸体,也不想看到她们的眼泪。尼克吻住了他的嘴唇,他的舌头柔软温和,轻轻抵住他的上颚。他感到一阵麻痒,然后全身紧绷起来。

  这不是第一次接吻,但他一样紧张,后来他得出了一个结论,他之所以紧张,是因为这是“正式的”,不存在谁迁就谁,不存在谁神志不清。

  他们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人们在做“正式”的、“正经”的事情时,总会比“排练”的、“随便”的时候要紧张得多。

  这个一本正经的、温柔的吻。

  利奥前所未有地看清了自己的贪婪,他想把什么东西从尼克身体里弄出来,甚至想自己钻进去看个究竟。可他到底想要什么,连他自己都说不上来,这个吻把他们都弄得神魂颠倒,几乎要断气。他忽然希望这片黑暗永远持续下去,又希望能有点光让他看看尼克的样子。

  他们分开后各自在自己的位置上喘气,在黑暗中看着对方。

  起初没有人说话,因为他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要是说错了,一定会把气氛搞得很糟。

  空气里的酸味越来越浓。

  尼克忽然说:“让我们一起走。”

  “你会走在刀尖上。”

  “那样也行。”尼克说,“我总比小姑娘强些,她都能坚持,我为什么不行?”

  “你会变成泡沫。”

  “不会的,因为我们机会多多。”

  尼克闭上眼睛,把一只手握成拳压在上面。他深呼吸了一次,酸空气钻进肺里,这让他浑身都打了个颤。

  “两个人总比一个强。”

  “是三个。”

  利奥伸手抱住Agro,它正亲热地靠近他,嗅着他的手指,柔软的身体慢悠悠地钻来钻去。

  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事,这一刻总还是美好的。希望就像潮汐,有时高涨有时低落,但至少它存在,这点谁也无法否认。或者说,希望其实是一种由人的自我意识创造出来的符咒,人们把它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时常拿出来看看,只要知道它还在那里,日子就不会太难熬。

  利奥想必是同意了尼克的建议,他无法抵挡这样的诱惑。

  他们有一条勇敢可爱的好狗,他们还拥有彼此——心和身体,他们甚至还有希望。仔细想想,他们既然如此富有,为何不一起四处旅行?

  利奥缩起脚,他一点也不冷。尼克的手臂就在他身后,Agro的肚子贴着他的脚背,他还能感觉到它的呼吸,它的肚子很暖和。

  这大概是他有史以来最安稳的一夜,虽然车厢一直摇晃,但他没有做梦,一个梦也没有做。

  早晨来临时,他们到了一个陌生的小镇。

  那是个有着果树气味的小地方,镇口处的挂牌镶着弯弯曲曲的铁花纹——“萨提镇”。

  尼克不太确定这里的人是否对利奥的通缉令还记忆犹新,他们得小心些,不只是家族,还有警方也同样需要防范。

  车主替他们打开了门,这是一个晴朗的白天。

  阳光刺痛了尼克的眼睛,他闭上眼,过一会儿才睁开。太阳高过了地平线,正持续不停地向上升,这在城市里可不多见,在它的周围是静止不动的云,一层层叠起,上面是粉红和浅紫,下面透着金黄。利奥也下了车,他的脚沾地时并无异常,看来他擅于忍痛的特长又发挥了作用。

  “快看。”尼克说,“云层真漂亮。”

  “我看到了,像棉花糖。”

  利奥对晨间的自然礼物做出了理性的评价,尼克笑起来,他把一顶棒球帽戴在利奥头上,那是斯班塞小姐的爱好,她总想找个运动员的男朋友。

  “你还需要一双鞋子。”尼克本想把自己的鞋给他穿,但是不合适。

  他用手指拨了一下压在利奥帽沿下的黑发说:“你该去理发了。”

  他的头发确实有些长,但他们还是先找了个小旅店。

  尼克去附近的杂货店买了些药品和消毒棉,然后在一家水果店门口停下,买了三个新鲜的葡萄柚,味道和货车厢里的完全不同,清香,没有酸味。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买,但他觉得颜色很漂亮,好像甜嫩多汁,他需要带点出乎意料的礼物回去。店主从他手里取回一个,指了指上面的伤疤,给他换了一个好的。

  他们的暂时落脚点是个非常有风味的小旅店,柜台充满魔幻色彩,大多数摆设都是仿古董设计,看起来很像那么一回事。

  尼克拿到了房间钥匙,钥匙坠是一个长条形的仿制水晶,尾端镶嵌着银色金属花纹,水晶内部刻着房间号码。

  看来店主可花了不少心思,这让尼克想起了他们曾经住过的一些地方——那些肮脏的、臭烘烘的地下旅馆。

  好了,“父亲”死了,终于可以摆脱这一切了。

  他自我催眠,然后用钥匙开门。

  “我回来了,给你捎来几个柚子。”

  利奥坐在床上,用浴巾擦头发,赤裸的身体布满伤口。他有长期锻炼的好身材,柔韧性一流,但是他从来不好好保护自己的身体。尼克就曾经把自己照管得很好,跑步、去健身房,每天有足够的动物蛋白摄入,海岸的女孩们有时会用手摸摸他,故作惊叹地说“多漂亮的肌肉”,或是“真性感”。他至今还完好无损。

  尼克放下东西,来到床边看着利奥的伤口。大部分是枪伤,也有刀伤和最近被毒打的痕迹。这些还不足以让他难过,只是利奥满不在乎的样子让他生气。

  他怎么能如此轻视自己的身体,尼克想像他的母亲那样给他一个耳光然后再把他搂在怀里。但是他不会那么做,就像他永远不会像艾勒那样往海里扔石头,歇斯底里地大叫“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所以他只是跪在床上拥抱了利奥一下,尼克觉得自己比他大一些,他觉得利奥大概只有二十岁,或者出头一点。即使他们同龄,他也应该年长几个月。

  对于这一点,他有时很确定,有时又不太确定。所以他没有认真地去获取答案,这样他就能够保持年长这个概念,他可以感觉到自己在看护他,虽然实际上大部分时间刚好相反。

  尼克知道自己只能在生活上照看他,逃亡这方面他是外行。

  利奥的脚比想象中要好,至少其中一只还比较好,已经不再流血,也没有化脓。另一只稍微严重些,尼克替他把脓血弄干净,场面有点可怕,但还好利奥没有出声。尼克记得以前给一个女孩子拔过脚上的碎玻璃,她在海滩上被一个有破口的酒瓶扎了一下,他握着她的脚还没有开始拔,她就大声尖叫起来。

  他对此有了心理障碍。

  “别叫唤,亲爱的,等你好了,你照样可以在海滩上又跑又跳。”

  他洗干净伤口,擦完药,仔细地把纱布裹好。尼克轻轻拍了他的病人一下,好像想试试他还痛不痛。当他抬起头时,发现利奥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你要感谢我么?”

  “不。”利奥伸手阻止他,“千万别来抱我,你手上都是药水味。”

  “你也不想想那是为什么,我生来讨厌药水,这都是因为你。”尼克用手去擦他的脸,他知道自己手上的味道很难闻,“先生,让我检查一下你的伤口,救护车马上就来。”

  他在利奥的脑袋底下垫了个柔软的枕头。利奥躲开他的手,黑眼睛充满笑意。

  “好了,深呼吸。我是救生员尼克,你呢?”

  “利奥。”

  “很好,利奥,你需要人工呼吸。”

  尼克低头吻了他一下,他觉得自己神经错乱了,正在向一个男人调情,可他就想这样。也许他当初冷落凯西也是因为这个,他根本就是个藏头露尾的同性恋。

  好吧,不要这样。他想,这感觉并不坏。他又把自己吻得喘不过气来。

  “你觉得好一点了么?”

  利奥说:“没有,好像更糟了,你可以再试试人工呼吸。”

  尼克笑起来,双手插进他的头和枕头之间的空隙:“血压怎么样?”

  “现在增高了。”

  “我们来治好它。”

  尼克把手抽出来又穿过他的胳膊,他们在床上闹成一团。尼克好像碰到了他的伤口,因为他的伤口太多了,可利奥丝毫不觉得痛。后来他一翻身就把尼克压在下面。

  这是他的特长,一直都是。他擅长在自己处于劣势时突然反击,对手们永远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已立于不败之地。

  “尼克,你为什么要帮我?”

  这是他咬了他的嘴唇后问的话,尼克觉得自己出血了。这样也好,他心想,这样就不光是他一个人受伤了,他们最好都伤痕累累,这样就平等了。

  这样就找不出不同行的理由了。

  “因为我是个施虐狂。”尼克想了想说,“我喜欢看你受罪。”

  “那就好。”利奥认真地回答,“这一点想必不会令你失望。”

  他们把床单搞得一团糟,差点把床头柜上的台灯都踢翻在地。

  尼克买来的三个葡萄柚一直放在那里,时时散发着清香,其中一只滚落到地上,一直滚,直到撞上门。

  “我知道,你是故意这么说的。”利奥把自己摊开在床上,这样他感觉开阔了很多,一个狭隘的世界忽然之间宽广起来,天花板上有一个几组铃兰造型组合在一起的吊灯,白色的灯罩上镶着佛青色的花纹。

  “我说了什么?”

  “不管你说了什么都是故意的。”利奥说,“因为你想帮我,因为我是个病人。”

  “接着说。”

  “后面的我忘了。”

  尼克越过他的身体,伸长手臂从床头柜上拿来新鲜的葡萄柚。

  他把其中一个塞在利奥手中,另一个拿到自己的鼻子下面闻了闻。

  尼克说,“其实我是为了自己,我喜欢有人与我分享。水果、食物、阳光,还有生活。”

  利奥用拇指摸了摸柚子的表皮,他说:“还有一个呢?”

  他们同时去看门口,Agro用前肢把小小的葡萄柚拨到自己跟前。它像个列队的小士兵,一本正经地站好,用褐色的眼睛看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