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心火烹日>第133章 镜圆璧合(完结)

  时川准备了近小半年的婚礼远比他预期内的要顺利好多,婚礼现场设在一处郊外院落,依山靠水,周围环境美得像一幅画。

  邀请来参加婚礼的宾客并不多,但卯师傅和杨师娘却必然在受邀之列。老两口自年轻时就人缘好,这么多年参加过的喜宴也不算少,但是却不约而同地在那天的场面上落了泪。

  自正式收养游洲起,他们就将这个孩子视同己出,望着时川对着游洲宣读婚誓的那幕满心满眼都是难以言表的欣慰。

  当包括汤姨在内的几个老人感动的泪眼汪汪的时候,坐在台下的杨率却在感叹着他时哥还真是言出必行,说好要给游家各位长辈一个交代,今天方方面面的细节就一点都不含糊。

  卯一丁心里其实早就将时川认定成自己的干儿子了,过往也只是碍于面子不好意思主动开口承认,没想到时川却远比他来的要坦荡,和游洲敬酒的时候大大方方地改了口,下一秒老头红着眼睛扭过头,口上却很响亮地应了声。

  婚礼堪堪结束时,时川主动找到在庭院中乘凉的卯师傅,笑眯眯地询问老头喜不喜欢这处院落,后者懵懵懂懂点点头,没想到时川当即对他说这处房产本来就是想送给他和杨师娘来养老的。

  虽然是在郊区,但是距离市中心的车程不长也不短,老两口操劳半辈子也该享清福了,自己和游洲每周都会来这里探望他们,说到做到。

  卯一丁对着那张年轻的笑颜怔了半晌,好久才默默地点点头,至此他已经全然放心将游洲这孩子交给人家了。

  当天的婚礼实在顺利得超出想象,时川一想到接下来的洞房花烛夜就忍不住怦然心动,但却没想到今天唯一的小插曲也恰恰是出现在当晚。

  他趁着游洲洗澡的时候站在床前踌躇良久,琢磨了好半天才鼓起勇气将自己前两天写的信压在了台灯下,位置既不隐蔽也不显眼,刚好和他的心旌一样摇曳。

  信纸已然说不出改了多少版,内容等着游洲本人亲启,但是背面却隐隐透着黑色的线条轮廓,上面是两个人像,同游洲当年画在演讲稿上的一模一样,左右合并刚好是两张比肩笑靥。

  游洲自然是感动得无以复加,翻来覆去对着那两张信纸读了好几遍,末了还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纸张的边缘,目光在那两幅肖像上流连许久。

  时川看得心坎软了半分,刚才的旖旎念头也瞬间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当即坐在床沿搂着老婆的肩膀安慰了好半天,答应以后每年的结婚纪念日都要亲手给人写一封信,口头上给自己的婚誓又多加了一项。

  婚礼两周后杨率来到两人家里做客,一进门就被客厅中多出来的那个展示架给唬住了。偌大的实木架子上摆满了各种玉器, 游洲正在慢吞吞地拿着掸子擦灰,侧脸神情好不哀怨。

  他好奇上前去看,没想到正中眼帘的就是那块与时川容貌神似的玉雕,好巧不巧还被摆在正中间的位置上,给杨率惊得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过了好半天他才缓缓呼出一口长气,“不是我说——哥你也忒他么自信了,也就是我嫂子,要是别人谁还能忍得了你?”

  时川拖着个行李箱从走廊尽头的卧室里走出来,理直气壮地为自己申辩,“这你就不懂了,这就是你嫂子给我雕的。”

  杨率看着他哥一脸的腻歪劲几欲作呕,听说他俩即将去蜜月旅行之后更是脚下抹油想直接开溜。但是在临走之前,好奇心还是催促着他多问了一句——

  “哥,你们蜜月旅行要去几天啊?”

  时川单手合上箱子,中气十足地回答他的问题:“一个月!”

  杨率瞠目结舌:“这么久?”

  时川和不远处停下动作的游洲对视了一眼,双双笑而不语,徒留杨率一个人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当然需要这么久了,毕竟两个人也算是旅行结婚了,确切的说,是每到一个国家就注册一次结婚。

  这个浪漫的主意是时川提出来的,但是具体的地点却由游洲来决定。不过他们两个到底是第一次去国外注册结婚,很多环节都不免手忙脚乱。

  按照原计划,两人本该在十点钟赶到教堂,没想到前方熙攘的人群却将通路堵得水泄不通。

  时川虽然嘴上没说,但是游洲能从那紧绷的侧脸中判断出他现在正是怏怏不乐。他有心安慰时川,于是慢悠悠地拽了下对方的袖子。

  时川果然马上放缓脚步,“怎么了,是不是拉着你走得太急,累岔气了?”

  游洲摇摇头。

  “时川,你说咱们认识彼此有多久了?”

  “嗯,那肯定要从中学开始算了,怎么也有十年了。”

  “十年,”游洲忽然轻轻呼出一口气,表情有些感慨:“是机缘巧合也好,是阴差阳错也罢,现在想想,我们真的太幸运了。”

  时川彻底停下脚步,转头无比认真地看着他,“你真的很了不起。”

  游洲再次笑着摇摇头。

  “路是要两个人一起走的,我是想说,十年时间我们都能慢慢走到现在,那么——”

  “嗯?”

  “嗯,”游洲倏尔压低嗓音,温柔地说:“我们现在慢点走也不妨。”

  时川先是一怔,继而露出个笑,脚步放缓,手上却加重力气将游洲挽得更紧。

  说来也巧,待时川和游洲放慢速度后,前面的人群却奇迹般散开,露出一条畅通无阻的路。

  远处辽阔的拱线撑起天穹,阳光追逐拉长的十字架阴影,成群的白鸽扑扇着翅膀从头顶飞过,两人赶到教堂时,十点的钟声刚好敲响。

  时川心中早已不复刚才那般焦灼,待拉着游洲正式步入教堂之前,他最后一次回过头,温柔地看向身边的人,瞳孔中盛满了那个熟悉的人影。

  十多年前,游洲的青春绝了堤,洪水自此奔涌而下,而他越过潜流,迎着暗潮,最终在寒潮前洄游到了时川的身边。

  此刻阳光照在游洲的脸上,清俊的眉目恍惚间与一张带着伤痕的倔强面孔重合。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汇,彼此一笑,随后又默契地望向上空。

  淡蓝色的天空开阔无垠,上面日光灿烂明亮。头顶高大的梧桐树重重叠叠,郁郁葱葱。

  跋履山川终至岸,自此往后,落水归洋,涓涓是新流。

  (end)

  作者有话说:

  完结。

  推荐一下隔壁新文 CP1504466 螽斯陷阱

  内容包括但不限于:掉马/年下/强制/黑吃黑......

  总之如果你也和我一样喜欢这个调调,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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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平行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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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鸠车竹马(一)

  【平行时空,假设两人是自小认识的竹马,并且游洲家庭幸福】

  七点时分,晨光在楼道中的台阶上投下一道绵延光带,在单元铁门的开合声中,脚步声陆续响起,随之而来的是空气里弥漫的浓浓烟火气。一楼住户的房门并未关紧,像是在习惯性地等待着某个熟人的到来。

  几秒后一只手撑住门框,缝隙缓缓变大,一个少年蹑手蹑脚地进了门。

  正对着门口的客厅中坐着个正在看报纸的中年人,身形微胖,带着眼镜的样子和蔼而具有书卷气。听见大门关上的声音,他头也不抬地笑了一声,“小川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晚?昨天晚上又熬夜了?”

  时川腼腆一笑,心虚地移开了目光,“哪儿能啊,就是有点失眠。”

  虽然只是穿着最简单的校服衬衫与长裤,但他看起来却比同龄的高中生要高上一大截,无论走到哪里都是鹤立鸡群的存在。不笑的时候锋利的眉眼总会让别人本能下意识与他回避,可当时川像现在这样默默地倚靠在门框上时,表情却莫名显得有点落寞,看起来又很像某种落难小狗。

  厨房中的抽油烟机还兀自工作着,客厅中的气氛却蓦然寂静下来。几秒过后沙发上的游父再度抬起头,认真地打量了一眼这个住在对门的,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小孩。

  时母和游母在上学期间便是闺蜜,成年后虽然渐渐地断了联系,没想到当两人结婚时却兜兜转转地再次成为了住在对门的邻居。或许是闺蜜之间的心有灵犀,她们恰巧又在同一年怀孕,于是在生产前便半开玩笑半当真地同彼此订下约定,如果将来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子就订下娃娃亲。

  遗憾的是两家人生的都是儿子,不过好在时川和游洲自幼便一起长大,两人个性互补,亲密无间,以致于很多不熟的同学把二人当成了亲生兄弟。

  两家人同彼此都是挚友,他们常常一同旅游,甚至在节假日期间都会去彼此的亲戚家互相串门。但在时川步入高中后,时父时母的工作却渐渐繁忙起来,于是游家便主动把自己家的钥匙给了时川一把,既是方便代为照顾,也是因为时川自小便嘴甜而自来熟,实在讨人喜欢得紧。

  按照惯例,时川每天都会轻车熟路地来游洲家吃口早饭,然后用自己的自行车载着游洲上学。

  两人虽对彼此早已熟悉到心照不宣的地步,但青春期的小孩子性格却总是不太稳定,有时候前一天还嘻嘻哈哈的凑成一团,第二天却怄气得斗成了乌鸡眼。所以昨夜晚自习结束后,游洲独自一人怏怏不乐的回到家里时,夫妻俩并没有多想什么,只是招呼着儿子吃了两口夜宵便催促他早早上床休息。

  一直到发现时川也变得蔫头耷脑起来,心思细腻的游父才看出了端倪。

  “叔叔,小洲上学去了吗?”

  游父还没来得及说话,走廊尽头的卧室便传来一声砰然巨响,声音落下时就连门框上的挂历都颤了两下。

  少年和男人齐齐拉长脖颈探向那个方向,几秒后,两人默然收回目光望向彼此,一个满脸通红,一个似笑非笑。

  游父放下手中的报纸,很是新奇地从眼镜上方瞥了时川一眼,“你们俩闹别扭了?”

  “没有,”少年的口吻硬邦邦的,眼睛却止不住朝里面的卧室里瞟:“小洲和我好着呢。”

  游父嗤笑一声,起身越过时川,在他掩饰不住的期待眼神中走到游洲的房门前,轻轻地敲了两下,“儿子你起床了吗?小川他过来找你上学了。”

  “告诉他我已经走了!”

  中年男人无奈地耸耸肩膀,一本正经地对着身后的时川说道:“小洲让我转告你,他已经上学去了。”

  时川:“......”

  绷得紧紧的面容泄出几丝难堪,时川再也装不住镇定了,嘴唇颤抖两下,他欲言又止地望向游父。后者登时心领神会,眼观鼻鼻观心,趿拉着拖鞋漫不经心地从事发现场离开,唯独在经过时川的时候停下脚步,轻声同少年耳语几句。

  “刀子嘴豆腐心,小洲就这脾气,甭搭理他,几天他自己就好了。”

  真要照他说的可就完蛋了。

  时川皱皱眉,有苦难言地望向游父,这一幕恰好被端着豆浆从厨房走出的游母撞入眼帘。

  看到家里多出来的这个人影,她有些惊喜地睁大双眼,就连原本要嗔怪丈夫的嗓音都变得和蔼起来:“哎,小川来了,吃过早饭没有?没吃的话正好和我们家小洲一起啊。”

  时川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垂下长睫毛,手指局促地扣着椅子把手。他分明想坐在这里,可却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一时间留也不是,走也不是,脚跟像是黏在了地板上。

  看着少年这副局促模样,游母和丈夫对视了一眼,心下登时了然几分。

  “哎呀忘记看时间了,”她故作惊慌地在围裙上擦擦手,慌慌张张地用胳膊肘碰碰丈夫:“现在几点了?”

  游父瞥了眼表,“还有五分钟到七点。”

  “你叫儿子起床没?”

  “啊?今天不是你负责叫他吗?”

  夫妻俩大眼瞪小眼,假装拌嘴,实则一唱一和地将少年推到了自己儿子的房门前。

  “小川,你来得正好,快去叫小洲起床,省的一会儿你们上学迟到。”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大脑还没反应过来,时川就已经率先抬起手敲响了面前的木门。心脏慌慌张张地乱跳个不停,时川放下手的时候才感觉掌心热而粘腻,知道的以为只是去叫竹马起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傻小子第一次娶媳妇过门。

  房门后的房间里静悄悄的没有动静,只是在敲门声落下时响起劈里啪啦几声,像是有人动作匆忙间将桌上摆件拂到了地面上。

  “小洲,你起来了吗?我开门进去啦?”

  少年这次答得飞快,声音急得像开了二倍速,“不、不行,你不许进——”

  但是为时已晚,时川深吸一口气,早就先一步拧开了把手。刚看清门内场景的瞬间,他的脸变一下子“腾”的热了起来。

  怪不得游洲刚才不让他进来,原来是正在换衣服。

  少年背对着时川,腰部以下穿得整整齐齐,可本该是校服袖子的位置却套在了脑袋上,他看不清眼前景象,只能凭着感觉狼狈地把头往那个小洞口挤去。

  游洲能感觉到身后有人正在看着自己,他生性心高气傲,本就不愿让别人见到这样一面,更遑论看着自己的人是时川,于是手上不断使劲,只嘞得自己呲牙咧嘴,像个遇敌的刺猬。

  时川看得心疼,于是好心过去拍拍游洲的腰,“你脑袋伸错地方了,先把袖子拔出来再说。”

  小刺猬顿了顿,然后借着校服的掩盖小声嘟嘟囔囔了一句。

  时川挑了下眉,几乎凑到游洲脸上才听清他说的是什么。

  “你脑袋才伸错地方了。”

  鸠车竹马(二)

  时川瞬间有些哭笑不得,刚想帮助游洲把衣服取下来,没想到对方却已经匆匆忙忙地转过身,躲过了他的手。

  几次尝试未果,游洲已经肉眼可见地焦急起来,他越急越乱,索性塌下腰,让有些酸痛的双肘支撑在床铺上。弯腰时校服衬衫顺势滑下,露出一小截劲瘦腰肢。

  白皙莹亮,明晃晃地吸引着时川的目光,也瞬间让他红了脸。

  出于礼貌,时川本想扭过头,可他的眼睛却被本能勾得粘在游洲露出来的皮肤上,甚至最后没忍住缓缓伸出手在上面摩挲了两下。

  游洲还没察觉到他动作中的异样意味,以为对方又在动手动脚,声音硬邦邦的:“不用你帮我。”

  少年的黑眸一下子沉了下来,手指箍紧掌下的腰肢,他猛然用力将人拉近自己,曲起的膝盖在游洲的脊柱上暗示十足地蹭了蹭,“再说一遍?”

  手下的人小幅度挣扎起来,游洲又羞又恼,红脸蛋的颜色几乎要从衬衫下面透出来,只是这次却是因为气的。

  “你放开我!”

  时川深吸口气,一鼓作气把白衬衫拽下来,同时迅速调整了袖口和衣领的位置。当游洲回过神的时候,自己的衣服已经被板板正正地穿戴完毕了。

  坐在床沿的人还有点懵,表情呆呆,白皙的脸颊上有一道明显的勒痕。

  看着他的模样时川差点笑出声,可凑近仔细观察后表情却又逐渐转为疼惜,指腹轻轻地在伤口边缘蹭了蹭,眼中的爱怜几乎要摇晃开来,“疼不疼?”

  游洲虽然刚才跌了面,可猫儿似的瞳孔分外清亮,声音相当颐指气使,“从我卧室里出去。”

  时川被他的变脸弄得一愣一愣的,片刻后他小狗似地压低了眉眼,倏尔凑近身边的少年,然后委屈地把脑袋埋在了游洲的肩窝之中。

  “老婆,我知道错了,你理理我嘛。”

  鸠车竹马(三)

  游洲深知自己最大的弱点就是心软,尤其是对着时川心软。可是当猛然被这具温热的身体抱紧时,他原本就不算坚定的意志再次狠狠地动摇了两下。

  小两口闹别扭的原因其实很简单,无非是有人给游洲递了封情书,然后碰巧被占有欲作祟的时川亲眼瞧见了。

  这件事本来倒无可厚非,毕竟游洲对那个暗恋自己的小男生根本毫无印象。可是时川骨子里的小气劲再次涌了上来,竟然气势汹汹地带着情书去亲自警告了那个男同学,一推二搡三威胁,现在好了,全年级都知道游洲名草有主了。

  即便脾气再好,游洲在听说这件事的原委之后也忍不住生气了。

  他从小到大都是班长,品学兼优,虽然平时看起来冷冰冰的,但是心底其实十分细腻敏感,既非常在意自己和别人之间的界限,又格外在意其他人的感受。

  长这么大,游洲还未和任何人真正产生过矛盾,这也导致他和时川偶尔也会产生分歧。

  他不理解时川了事化小,小事化大的急性子,与之相反,时川也总是毫不留情地讥讽他的软柿子性格。

  在游洲看来,那天自己不过埋怨了时川两句,没想到在对方看来,他俨然已经和暗恋者沆瀣一气,甚至隐隐有红杏出墙的趋势。

  “我早和你说过!这小屁孩对你压根就不怀好意!”

  “人家就比你小一届,何必这么叫他。”

  “你还维护他起来了?!游洲,你到底是站在谁这边的?”

  “......能不能不要无理取闹?好幼稚啊你。”

  “恋爱一个月嫌我烦了呗?要换人了?正好啊,去吧,去找你的小学弟吧!”

  “你又犯病了?”

  “你说谁?我才没犯病呢,哼,我早看出来了,你不就喜欢这种小绿茶么,说他两句就哭唧唧地找你告状,要不是我及时赶过来制止,我看他都要钻进你怀里了!”

  “我不会抱他的,就是看他哭得可怜,安慰了两句而已。”

  “啊哈!我刚才说什么来着?你果然被这个绿茶蛊惑了吧?!”

  ............

  自两人认识彼此到现在,这还是他们第一次争得这样面红耳赤。自时川暗地里意识到自己对游洲暗含的心思后,对人家的包容程度更是瞬间提升几分,甚至隐隐有朝着溺爱发展的趋势。

  就连游父游母有时候都实在看不下去,摇头叹气自家儿子实在被时家小子惯得不成样子。

  在时川看来,他觉得其他事情都无所谓,但是唯独自己和游洲之间的感情这件事含糊不得。

  上个月游洲过十八岁生日时,时川终于忍不住借着酒劲将自己压抑许久的感情告诉了对方,没想到游洲虽然一张玉色小脸涨得通红,但在原地踌躇几秒竟然硬是没有说出一个“不”字。

  腼腆的男朋友已经把意思表明得很明白了,于是自那晚过后两人就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情侣。虽然人前团结友爱一团和气,但在没人看见的时候却忍不住拉个小手,偶尔走夜路的时候还会亲个小嘴。

  热恋期间的小情侣每天看着彼此都怦然心动,一切都那么完美,除了游洲提出要求不能在人前表明两人之间的关系。

  时川腹诽就算瞎子也能看出来他们之间的暧昧气氛,但既然这是老婆自确定恋爱关系后提出的第一个恳求,即便再不情愿也只能硬着头皮同意了。

  可问题偏偏就出现在这个承诺上。

  游洲的人缘实在太好,他无论对谁都是温和有礼的模样,可有的人却会把游洲这种面向所有人的礼貌当作是只偏向自己的暧昧,然后把它当作和朋友分享的骄傲谈资。

  偶尔会有风言风语吹到时川的耳朵里,于是心底的醋意便越酿越酸,最终在亲眼目睹有人和游洲表白之后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见老婆不理自己,时川的心里也并不着恼,一个劲儿地用乱发蹭着游洲的侧脸,嘴里发出小狗似的呜呜声。

  游洲被他折腾半天也有点腻烦,本来想伸手推开身后的人,可是当手指碰上时川皮肤的瞬间却顿住了,心软地叹息一声,到底顺着脸侧缓缓滑下来,像是似有若无的触摸。

  其实自那天冷静下来之后游洲心里也很后悔,平心而论如果亲眼目睹时川的暗恋者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恐怕他的心里也不会太好受。

  “我没有生你的气,”他低声说道,停顿片刻,再次轻轻地摸了下时川的脸:“就是觉得你应该再对我多一点信任的。”

  时川其实早就看出老婆原谅自己了,但他从小就是打蛇随棍上的性格,眼看情况有利于自己便理直气壮地撒起了娇,委屈的话说多了仿佛真的蒙受了不白之冤,呜咽之声不绝于耳。

  “我还想说你也误会我了呢,我才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根本不是因为吃醋才生气的!”

  游洲俊朗眉梢一挑,惊讶意味十足。

  下一秒他逗弄道:“那你现在消气没有?”

  回答他的是坚定的摇头。

  眼睛倏尔眯起变得狭长,瞳孔尽处闪烁着促狭笑意,“那你想怎么样?”

  带着温热的身体慢慢凑近,最后停在了游洲的面容之前。咫尺远近的距离让两人间的气氛变得格外暧昧而焦灼,喷吐的鼻息仿佛都变得有形。

  “我想让你亲我一下。”

  话音刚落,时川的嘴唇就已经急不可耐地碰了碰游洲的鼻尖,分开时他的心脏毕剥乱跳,仿佛锅膛中新鲜出炉的热乎爆米花。

  对面的人瞬间笑得眉眼弯弯,“这么简单?”

  “嗯,我很好哄的。”

  漆黑纤长的睫毛在他面前闭上,下一秒两人间的距离化为无形,嘴唇上微微一凉,薄荷香气席卷着奔向五脏六腑。

  时川在这个吻即将结束时似有所感地睁开眼睛,入目所及是游洲有些羞赧的潮红面容,呼吸陡然变粗,来不及多想他便伸出一只手揽着游洲的后脑勺将人拉近自己,辗转加重了这个吻。

  分开的时候时川恋恋不舍地停顿了一下,然后坏心眼地在游洲红润的唇珠上咬了口。

  后者本来正在红着脸气喘吁吁,发觉他的动作后瞬间大惊失色,眼睛睁得溜圆,声音却忍不住压低,“疯了?我爸妈就在门外!”

  时川兀自沉浸在沉浸在刚才的那个吻之中,被推了一下也不以为意,反而勾唇笑着将游洲的手拉起放在自己胸口的位置。

  “怕什么。”

  “岳父岳母发现了正好,我明天就拿着东西上你家提亲。”

  “......真是服了你了。”

  鸠车竹马(四)

  南林高中绿化极佳,浓密的爬山虎攀附在窗外,恰好地中和了午后的炽热。下午第一节课结束后,早就困得睡眼惺忪的时川便迅速将脑袋埋在了自己的双臂之间。

  半梦半醒间他感觉身边的窃窃私语声渐渐变大,时川本就因为被打扰了睡眠而格外窝火,加上又有严重的起床气,锋利的眉毛蹙紧,几秒后,他隐隐不耐地睁开了眼睛。

  好在入目第一眼是游洲清隽的侧脸,时川心中的火瞬间消下了大半。

  可当看清吵醒自己的噪音究竟由何而来之后,他的胸口又很快被酸意和不爽堵得满满当当。

  原本宽阔的过道被挤得拥挤不堪,几张陌生的热切面容拥簇在游洲身边,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刚发下来的卷子。

  能和游洲做同桌的机会原本是时川费了好大劲才和班主任哀求得来的,没想到现在反而便宜了其他人。

  漆黑的瞳孔一点点眯起,时川冷眼看着那个已经借机把手搭在了游洲肩膀上的小眼镜,嘴上刚想出言讥讽几句,脑海中却瞬间回想起游洲今天早上刚嘱咐过自己的内容。

  于是想说的话又被不情不愿地咽了回去。

  “现在几点了?”

  游洲正在演算的动作停顿一瞬,分神瞥了眼刚刚睡醒的时川。考虑到对方不小的起床气,他温声哄道:“接着睡吧,下节课是体育课,不要紧的。”

  回过神后他用笔杆末端敲敲桌子,对旁边人问道:“刚才咱们说到哪里了?”

  话音落下时却无人说话,周围的同学早已齐齐噤声,眼观鼻鼻观心,只敢悄悄余光觑着游洲身侧的凶兽。

  游洲下意识以为时川再次闹脾气了,没想到再次转过头时却对上了一张格外乖巧的面容。

  乱发下望着自己的眉眼深邃温柔,眨也不眨地盯着来人时显得分外专注而多情。

  游洲不好意思再盯着时川瞳孔中那个小小的自己,有些慌乱地错过脸,没想到身后的同学早就走的走散的散,只有远处还剩下零星几个人巴望着等待看热闹。

  简直就像某种心照不宣的共同约定。

  游洲:“......”

  不管以何种手段,总归自己算是达到了目的。脸上倦意一扫而空,时川刚悄悄从桌子下面拉住了老婆的小手,下一秒却蓦然听见一道陌生声音横亘进两人之间。

  “游洲,你下节课有时间吗?”

  “关于你刚才说的那道题我还有另一种解法,所以你一会儿愿意再和我讨论一下吗?”

  话题的重点在于考试卷子,可当嗓音落下后,对方却突兀地撩起眼皮,直视对上正在眯眼盯着自己的时川。

  几秒后两人错开视线,少年微微一笑,镜片之后的瞳孔闪烁着挑衅而犀利的光线。

  时川还未见识过如此胆大妄为的情敌,胸中妒火瞬间被激起千层浪。脑海中暗暗想象着在放学后把这个四眼田鸡套上麻袋暴揍一顿,嘴角却还是勉强扯起,露出来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掌心在贴着游洲裤缝边缘的地方缓缓摩挲着,时川眯眼看向自己老婆,眼神晦暗不明,“一会儿讨论方便带我一个吗?”

  “碰巧我也刚刚想出另外一种解法,正好一起交流下。”

  小眼镜坦然接上话茬:“那还真是巧了,不过就是不知道你的方法有没有我的便捷。”

  游洲对时川的性格再了解不过,他迅速察觉到了对方语气中的淡淡异样,只是略微一瞥,下一秒便瞬间从那张怏怏不乐的面容中推测中了前因后果。

  他淡淡打断了两人兀自进行的阴阳怪气,“不好意思,我刚刚想起来一会儿还有事,讨论的事等时间再说吧。”

  打嘴仗的两个小学鸡双双停下,不错眼地望着游洲。

  时川心下登时警铃大作,按照原计划本想带着老婆翻墙去校外约会的,没成想游洲竟然还有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安排。胸口的位置越发酸涩,他瘪嘴问道:“你一会儿要做什么去?怎么连我都不知道?”

  “你忘了?”

  游洲的眼中是恰到好处的惊讶,长睫毛下的瞳孔清亮得出奇,“昨天你不是说自己这次没考好,要我帮忙辅导吗?”

  对上他意味深长的眼神,时川只愣怔了三秒便迅速反应过来。

  哪有什么补课的约定,原本就是游洲实实在在的偏心。

  不远处的小眼镜的脸已经彻底垮了下来,本来幸灾乐祸的表情已然转变为毫不掩饰的失望,他狐疑地在两人的脸上来回扫视着,奈何到底没有明确证据,最终只好悻悻地丢下一句“好吧,那就改天再说吧。”

  时川脸上的欢喜神色藏也藏不住,周围的同学已经离开的差不多了,所以他这次便没有压抑自己想要凑到老婆身边的本能。小拇指暗示十足地刮刮游洲的虎口,他轻声吹起了枕头风,“没想到啊,好学生竟然也会对别人撒谎。”

  游洲瞬间被他气笑,“这不还都是为了某人?”

  “不过话说回来,”他歪歪脑袋,眼睛饶有兴致地望着自己的小男朋友:“要是我真的打算抛下你去和别人讨论问题,你要怎么把人家挤兑走呢?”

  “什么’挤兑‘?多难听啊,显得你男朋友心眼多小似的。”

  听见这话,游洲露出了一脸“难道你不是小心眼”的惊异表情。

  “首先,我根本不相信自己老婆能是这么笨的人,”时川停顿一下,后一句话说得煞有其事:“除非你对那个白斩鸡有意思,故意想要无视我。”

  游洲翻了个和自己长相极其不符合的白眼。

  “其次,嗯.......让我好好想一想,我大概会想办法把你支走,然后当面和这个没眼力见的约个地方,我们两个好好’谈谈‘。”

  一直到听到前半句话的时候还一切正常,可后半句话又让人眉心乱跳。

  嘴唇张口又合上,游洲最终只是轻轻叹息了一声,“有时候真感觉你像个妖精。”

  时川先是一愣,等反应过来后满脸尽是喜不自胜,“过奖了——不过老婆你觉得我是什么妖精啊?”

  游洲拿着卷子轻轻在他的头顶掸了一下,声音在无奈中带着笑意:“烦人精。”

  ——

  体育课结束的铃声由远及近地响彻操场,伴随着走廊中热闹嘈杂的人群,刚翻墙回来的两个小情侣假装若无其事的回到了教室。

  此时距离正式上课还有一段时间,还未从兴奋劲里脱身的几个同学三五成群,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学校里的八卦。时川几乎是依附在游洲的耳边说着话,他正准备商量自己今晚要在老婆家留宿,没想到再次抬眼时却发现对方的表情有些不大对劲。

  在一片沸反盈天之中,时川顺着游洲的目光看向两人的座位处,然后瞧见了一个熟悉而阴魂不散的人影。

  眼看着神色各异的两人慢慢走向自己,小眼镜扬了扬手上的卷子,对着游洲露出个大大方方的笑容,“你们忙完了?现在方便和我讨论一下吗?”

  一语话毕还略微讥讽地瞥了眼旁边的时川,“有的人自己愿意浪费时间也就算了,还偏偏总是拉上别人一起,真够不要脸的。”

  饶是好脾气如游洲也有些无语了,更遑论刚运动完肾上腺激素正充沛的时川。

  他上前一步结结实实地把老婆挡在自己身后,眼神又尖又亮,像是横亘在自己与情敌之间的闪电。

  卷起的校服袖子露出修长紧致的小臂,时川本就是实打实的练家子,他虽然不过十多岁,可动怒时却让人几乎不敢和那双深邃的眉眼对视。

  他的眼神不动声色地越过小眼镜的头顶,最终落在了教室门后对着的清洁工具上。那里静静堆着个墨绿色大垃圾桶,时川捏紧了手指,脸上云淡风轻,心中却在暗中思忖着自己究竟能不能一拳把这个家伙一拳攮到垃圾桶里。

  周围的声音忽然寂静下来,其他同学表面上仍在各自继续着刚才的事情,手上的动作却实则早已放缓了十倍,余光紧盯着一触即发的两人,表情紧张又兴奋。

  只是没想到时川的肩头忽然搭上来一只手,游洲的声音在燥热的气氛中显得格外清凉,“我愿意在谁身上花时间,怎么也是我自己的事情。更何况——”

  他难得在人前露出讥诮神情,“我觉得能有时间去天天盯着别人,你也挺无聊的。”

  小眼镜没想到一向温文尔雅的游洲会当众让自己下不来台,脸上神色清白交错,因为羞恼而充血的耳廓让他几乎听不清周围的议论声。

  时川的目光在游洲身上落了片刻,随后阴郁神色一扫而空,笑意渐渐从眼角蔓延至唇边。一小截雪白后颈就在自己面前,时川抬手轻轻碰碰游洲后颈,嗓音轻快,尾声拉得很长,简直像是撒娇。

  “我好渴啊,游洲,你去给我买瓶水呗。”

  周围等着看热闹的同学都不明白原本气势汹汹的时川为何突然消停了下来,纷纷茫然地面面相觑。唯有游洲抬起头,他定定的看着时川,然后像是明白了什么,倏尔嗤笑一声。

  “在这儿等着,少爷秧子。”

  在下节课即将开始时,时川看见一个高挺清瘦的人影踩着铃声走进教室。游洲在他期待的眼神中慢慢走近,下一秒带着水珠的冰凉汽水瓶便贴上了时川的侧脸。

  游洲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然后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唇红齿白,站在阳光里的时候脸侧立起一圈细小的绒毛,像是散发着光晕的瓷器。

  明明在很早以前便悄悄对面前的这个人动了心,可当直到现在,时川也发觉自己时常会被游洲不经意展露的表情勾得神魂颠倒。

  老师讲解习题的声音早已开始了一段时间,可在座位上的时川却仍为游洲刚才维护自己的模样心动不已。圆珠笔在纸面洇出的墨点渐渐扩大,他就这么心不在焉地凝视着汽水瓶融化而下的水珠痕迹。

  时川乌发掩盖下的眉眼看不出表情,可坐在他旁边的游洲却渐渐觉得坐立不安起来。

  他早已熟稔时川愿意胡思乱想的性格,对方呆呆愣神的几秒间游洲早已将刚才复盘的事情在心底复盘了三遍。客观而言时川不该翻起旧账,可是凡事就怕万一。

  小狗生气时虽然不会咬人,可是汪汪狂吠时却也听得人心脏软软。

  还是得再哄哄。

  只是犹豫了一下,游洲便顺手拿起自己桌上的橡皮,使个巧劲抛到了时川座位的正下方。

  椅子的主人还在愣神,一根修长的手指已经微微曲起,敲了敲时川的桌面。他如同被戳穿心事般慌张回头,恰好老婆略微倨傲地对着自己扬了扬下巴。

  “快点给我捡起来。”

  后知后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川赶紧巴巴地低头伸手去勾那块橡皮,没想到头顶的方向倏尔一暗,本该在原地等着的游洲却也弯下了腰。

  清隽俊秀的面容让这方狭小的空间显得更发逼仄,下一秒时川感觉到自己的下巴被一根微凉的手指捏住。随后唇上温乎乎的热了下,竟然是游洲凑近吻了自己。

  讲台上枯燥的讲课声还在断续进行着,教室中虽然安静,周遭却仍旧充斥着其他同学翻动纸页与写笔记的窸窸窣窣声音。

  嘈杂的场景放大了时川的心跳声,同样也让他原本想藏在心里的隐蔽念想再也无所遁形。

  通红的额角兀自跳动个不停,时川猝然抬眼,恰好望见游洲对着自己不动声色地眨了下眼睛。

  对方显然也不习惯做这种事情,但他尽管脸蛋有点红,眼睛却因为两人刚才的暧昧行径变得亮闪闪的,像是圣诞树最顶端的装饰物。

  看着自己的漂亮男友,时川表情呆呆地坐在座位上,双颊红晕蹊跷,心里荡漾的全是风。

  众目睽睽他们却又秘而不宣,简直像一种奇妙的幸福。

  逾沙轶漠(一)

  【十八岁的时川遇到二十八岁的游洲,然后被气急败坏的二十八岁正宫时川双双抓包】

  游洲醒来时发现自己并未躺在家中的床上,而是身处于一个陌生的公园之中。

  他难得困惑地揉揉自己的眼睛,可放下手后面前景象却未改变分毫,视线尽处枫树林鲜红如血,脚下落叶已经积攒了厚厚一层,踩在上面触感奇妙而松软。

  深秋时节的晨风微凉,裹挟着远处少年们兴奋的欢呼声一直擦过游洲的脸,吹起他额上几缕乱发。

  后知后觉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正坐在看台之上,似乎几分钟之前还在饶有兴致地观看着眼皮子底下这场足球赛。

  游洲拢紧身上大衣,缓缓起身眯眼望向那几个鲜活少年。

  然后,在看清他们的一瞬间,他的瞳孔愕然地睁大了。

  其中之一的少年看起来分外眼熟,身形高大双肩宽阔,侧脸弧度饱满优越,回眸凝视队友时剑眉紧蹙,猛然爆发时轮廓鲜明的背肌自球衣下显露出来。

  球场周边站了不少路人,其中不乏正在悄悄望着少年的腼腆同龄人。但平心而论,无论何人都不如此刻游洲的心中这般悸动和难以置信。

  毕竟那个少年分明是刚才还躺在自己身边的时川。

  他第一反应是疑心自己认错了人,可这种可能性又实在微乎其微。向球场边缘移动的身影越靠越近,游洲凝视得实在专注,以致于他竟然忽略了那个猝然直奔自己而来的足球。

  黑白圆球正中腹部时场地安静一瞬,随后在场路人的担忧声和嘘声如波浪般席卷至游洲身边。幸好游洲今天穿得很厚,加上他在第一时间下意识地护住了自己的肚子,所以这场突然袭击并不很痛。

  僵了三秒后他缓缓直起身体,可还没等他来得及环顾四周情况,一股急促的喘息声夹杂着嘈杂的脚步声便风风火火地停在了游洲的面前。

  他似有所感地撩起眼皮,恰好对上那张熟悉却青涩的面容。

  “你怎么样?伤到哪里了?疼不疼?”

  此时的少年似乎正处于变声期,他的声音低沉却并不难听,低音炮似地冲进游洲的耳廓,直撞得他心脏都微微发颤。

  少年时川似乎看起来格外焦急,就连鼻尖上都沁着未干的汗珠。见这个年轻人像是被自己撞傻了似的站在原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握紧又张开,简直想去亲自检查对面人的伤势。

  游洲觑了两眼时川的慌张面容,本来准备说出的“没事”二字却鬼使神差地转了一个弯,硬生生咽了回去。

  “不算太好,”他微微蹙眉,表情看上去有点痛楚:“肚子有点疼。”

  逾沙轶漠(二)

  “肚子哪里疼?是胃部还是哪里?”

  听到回答,少年略微慌张地在游洲面前蹲下,焦急地歪头透过他的指缝看向对方的腹部,表情看上去有点滑稽又有点稚气。

  从游洲的角度刚好能看见时川头顶乌黑清晰的发旋,他不清楚自己究竟为何会突兀地出现在这个地方,不过因为眼前这个男高中生的存在,原本有些茫然和无措的心情已经渐渐平复了下来。

  十八岁的时川远不如这般混不吝,少年根本不懂得隐藏自己的情绪,紧张和担忧干脆表现在了脸上,浓密的睫毛下眼也不眨,嘴角下撇看上去有点懊恼。

  游洲也不知道谎言怎么就脱口而出了,本意只是想让时川在自己的身边多停留一刻,反应过来之后顿感窘迫,可是在难为情的层面之外,他的心底却有点微妙的窃喜。

  难得有这么一次光明正大逗弄时川的机会,他可不舍得放弃。

  游洲强行压下想要上手在时川头顶呼噜一把的冲动,但到底没能忍下唇边促狭笑意。于是当少年抬眼时,猝不及防对上的就是这个漂亮男人有些意味深长的奇怪笑容。

  明明自己根本没有见过这个陌生人,可他分明在看清对方的瞬间产生一股近乎心悸的熟悉感。

  更令时川讶异的是,自己并不排斥这种想要和对方亲近的本能,仿佛他们在很早之前便已经朝夕相处,彼此间的吸引力如同磁铁的南极与北极。

  青年慢悠悠地直起身体,清隽五官逼近时川,唇角勾起露出个漫不经心的笑容:“就你自己一人留在这儿?你朋友都走了?”

  时川先是怔了一下,脸颊后知后觉地染上一抹薄红。他似乎误会了游洲的意思,表情变得有些羞恼,“我、我不会把你扔在这里不管的!无论怎么说球都是我踢的,我肯定会对你负责到底的。”

  对面俊朗眉梢一挑,“负责到底?”

  或许是游洲的语气中的调侃意味太过强烈,以致于站在面前的少年登时变得面红耳赤起来。

  在带着澄澈笑意的目光中,时川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仿佛都变得无所遁形,球衣下结实的肌肉渐渐绷紧,他故意压低眉眼和对面对视,表情看起来警惕而挑衅,但在游洲眼中却俨然一只连鬃毛都没长全的小兽。

  “嗯,我会对你负责的,”语气停顿一下,然后继续说道:“你把衣服拉起来,我看看伤处严不严重。”

  “严重的话我现在就送你去医院。”

  听见被一个小了快自己一轮的男高中生要求“送”去医院,游洲登时变得有些忍俊不禁。

  时川将对方展露在自己面前的笑颜看得一清二楚,他还以为青年是在为自己的话而发笑,胸口的位置如横亘了根鱼刺般隐隐作痛。尽管时川自己也说不清为何会因为游洲的一个表情而感觉如此难堪,可在潜意识中,他的自尊心的确在游洲面前隐隐作祟,不愿也不想在这个俊秀的年轻人身上丢脸。

  “没错,我会送你去医院的,”时川硬邦邦地在游洲面前丢下一句话,眼睛却不住地朝着对方的腰部地带瞟着:“你快点把肚子露出来,我看看到底伤得怎么样。”

  游洲大概听懂了时川倏尔变得严肃而生硬的语气,他也怕再逗弄下去小孩儿就要掉珍珠了,于是只是略一思索便解开了自己大衣的扣子,坦然地拉起毛衣一角。

  时川没料到受害者答应得如此痛快,没等反应过来就看见面前多出来一截苍白劲瘦的腰。他仿佛被点穴似地僵在了原地,双目灼灼,目光颤颤,半天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游洲在婚后虽然总被时川调侃不爱运动,但相比于在健身房里疯狂撸铁汗如雨下,他还是偏向于早起穿着运动服在小区里来个慢跑,或者带着串串去城市森林中散步。

  一开始他只是单纯地以为时川这种频繁的催促只是出于伴侣之间的关心,直到某日游洲出于好奇向对方询问了真正的原因。

  “一轮都坚持不下来,还好意思问我,嗯?”

  温柔的灯光淡化了时川瞳孔的颜色,也让他被阴影拢住的半张脸看起来有种异乎寻常的英俊和深情。

  他轻笑一声,然后俯身亲了口在躺在自己身边的老婆。对方顿时警觉地眯起眼睛,尽管表情因为红痕斑斑的脖颈和眼角的泪痕而没什么攻击性。

  事后的声音有些微妙的沙哑,游洲底气不足地辩解道:“这不是我的问题,是你......太过分了。”

  后几个的声音尤其小而底气不足,勾得床边的男人笑着斜睨他一眼。

  在两人之间那层窗户纸没戳破的时候,时川即便吃醋了也不敢直接和对方讲,只好在某些其他方面使狠劲把人欺负得泪水涟涟,颠簸辗转挣扎不得,夜夜热欲干涸。

  所以自那天之后,羞愤交加的游洲便暗下决心不能再被人按住搓圆搓扁了。于是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中,他破天荒地尝试了各种运动,包括但不限于从前一直不感兴趣的冲浪和滑冰等等。

  在锲而不舍的努力之后,不仅游洲本人惊喜地发现自己的身体素质得到了极大的提高,同样从中收益了还有不怀好意的时川——

  “来,乖乖吃下去。”

  他懒洋洋地屈臂枕在自己脑后,好整以暇地看着老婆。可游洲推脱几下迟迟没有动作,只因为是那双鹰隼般紧盯着自己的目光实在具有存在感。

  “不、不行的。”

  “怎么不行?”时川坏心眼地在某处拍了下,佯装好意的人把人拉到自己怀中接了个绵长的吻:“你这么聪明,又有老公在旁边亲自指导,你肯定可以的。”

  游洲被迫将身体展开,发出小兽般的呜咽,表情难耐,惹人怜爱却又让人想欺负他。

  那夜时川赚了个盆满钵满,反倒是游洲连人带面子赔了个底朝天。当意犹未尽的时川将老婆抱紧怀中顺顺毛的时候,胸口的位置却猝不及防地疼了下。低头一看自己的胸肌上已经多出了个小而清晰的牙印,游洲从上方抬起头,愤愤地瞪了他一眼。

  “明天我要去学拳击。”

  逾沙轶漠(三)

  虽然拳击计划在时川偶然发现游洲的教练是个大帅哥之后彻底宣告破产了,但不管怎么说,游洲的锻炼成果还是比从前更为显著了。

  尽管毛衣覆盖之下的腰身仍然看起来纤细脆弱,但撩起衣服后才发现游洲的腰上实则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腹肌,肌体线条流畅,两条极富美感与力量感的人鱼线径直扎进末端。

  二十八岁的时川看见的时候尚且会移不开眼睛,更遑论心思单纯头脑简单的十八岁时川了。

  不断在耳边勃发的心跳几乎让少年以为眼前的景象是一场梦,他强迫自己将视线专注到游洲身上的伤口处,但遗憾的是,除了某处的皮肤略显泛红之外,时川并未发现任何一处足以将自己注意力拉回来的伤痕。

  眼看少年的眼睛已经在自己的肚脐处停了有一段时间了,游洲终于忍不住轻轻咳嗽一声,委婉出声提醒:“我觉得没有刚才那么疼了,你觉得呢?”

  时川怔怔收回有些发直的目光,茫然的表情因为和游洲对视而瞬间变得如梦初醒。

  “呃,我觉得,那个,我觉得......”

  他甚至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原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面红耳赤地结巴了半晌,然后讷讷回答道:“我觉得你说的对。”

  游洲“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十八岁的时川竟然这样不经逗,脑海中瞬间浮现出好几句不同的调侃。可还没待他出声,游洲却蓦然看见少年白玉般的面颊上多出了一抹刺目的红色。

  殷殷血迹顺着时川高挺的鼻梁末端蜿蜒而下,接连在两人脚下的枯叶堆中砸出一朵朵鲜红的花。

  反应过来后游洲愕然抬手指向时川的脸,“你流鼻血了!快点止血!”

  少年自己也愣了下,他曲起手指用关节的地方擦了下,果不其然上面清晰地粘着一抹血迹。

  游洲摸了摸自己的大衣口袋,好在自己随身有带纸巾的习惯,身上刚好放着一包纸。眼看少年已经慌慌张张地仰起了脑袋,他赶紧按着后颈让人低下头,同时把撕好的纸卷入时川的鼻孔。

  “不能仰头!”

  少年乖乖把头低下来,被游洲架着走到了不远处了长椅上。

  时川的三庭五眼生得分外锋利,可在抬眼望向游洲的时候,神情却温顺得不可思议,简直像个小鹌鹑。

  鼻血虽然来得急,好在游洲经验丰富,很快就替时川止住了血。带着薄茧的干燥指腹摸了摸少年了脸,游洲冷静的声音自他的头顶响起:“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时川点点头又摇摇头。

  “还行,”男孩的声音闷闷的,瓮声瓮气中透着浓浓的郁闷:“我本来也没什么事,就是温度太高热的。”

  后一句话说得实在太过欲盖弥彰,以致于游洲都忍不住讶异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从刚才见到时川的第一眼起,他就忍不住对少年的穿搭产生了深深的怀疑。虽然下午两点是一天中最为温暖的时间,可现在到底是深秋,萧瑟秋风掠过身体的瞬间会让每一个不穿秋衣的嘴硬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就连系着厚厚细绒围巾的游洲都尚且无法阻挡那股寒意,遑论只在单薄运动衫外套了层球服的时川。

  在刚才谈话的无数次间隙中,游洲都困惑而茫然地默默在心中思忖着这个问题——

  “这傻小子不知道冷吗?”

  介于两人到现在的关系只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游洲便将自己的不解咽回了肚子里。不过既然对方自己率先提起了话茬,那自己的好奇心也就没必要藏起来了。

  “温度太高?”游洲的俊朗眉梢微微向上挑起,他试探性地攥了下时川垂在旁边的手,表情变得有些纳闷:“我的天,一片冰凉——你是感觉不到冷吗?”

  漂亮青年兀自奇怪地自言自语,可时川却害羞得满脸通红。

  他心里再清楚不过自己刚才流鼻血完全是因为刚才被那一幕刺激的,所以本能将对方的碎念当成了一种怀疑。

  因为看见别人的腰而流鼻血什么的,真的是太丢脸了。

  自步入青春期之后,时川便总会频繁地收到来自于他人的示爱。有同性也有异性,有直白到把他堵在楼梯口直截了当地说“我喜欢你”的,也有含蓄地把礼物和情书悄悄放在他书桌中的。

  但无论面对谁,时川都会毫不留情地当场拒绝,表情干脆坚决,一点也不拖泥带水,有几个心思过于敏感细腻的小孩儿甚至是当场哭着跑走的。

  渐渐时川的脾气就在年级里出了名,就连听说此事的杨率都特意欠欠儿地跑过来调侃。

  “不是我说你,哥,你这也太残忍点了吧,这段时间你都弄哭多少个了?”

  时川本人却是莫名其妙,“明明不喜欢却让别人误以为自己有机会,这样不是更残忍吗?”

  虽然话是这么说,可是时川却很清楚自己从未对任何一个人有过动心的感觉。但直到今天碰上了游洲,他才发现自己的心情不再那么风平浪静了。

  时川一直以为自己会是很理性的类型,所以此刻他一边狠狠唾弃自己对着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产生感觉,一边又止不住地希望自己在对方心中留下好印象,至少别把他和周围那些藏不住事的毛头小子混为一谈。

  来不及思索过多,他便拽过对方的手摸在自己的小臂上,红着脸狡辩道:“我就是因为热才流鼻血的——不信的话你摸摸这里!”

  游洲先是被男孩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愣了一下,刚略微缓过神后却被远处传来的怒吼狠狠地震了下。

  吼声字正腔圆,声音掠过清凛的树林分外清晰——

  “那边的臭小子,放开我老婆!”

  逾沙轶漠(四)

  坐在长凳的二人先是错愕地同彼此对视一眼,然后才不约而同地望向身后。

  附近晨练的老头也被这一声扯嗓子吓了一跳,连带着几个零星遛狗的老太太也停下了脚步。衣角沙沙穿过灌木丛,急促的喘息声由远及近地传来,片刻后铁灰色西装裤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

  确切的说,是抓住了十八岁的时川的衣领。

  少年惊怒交加地抬起头,没成想却对上了一张更为恼火狰狞的面容。

  “你干什么?”

  “我他妈还想问呢,”男人显然气得不轻,原本英俊端正的五官都有些扭曲变形,薄唇不断翕动恨不得将眼前的人生吞活剥了:“你拉我老婆手干什么?!”

  时川的确气得不轻,实际上他的神智也快气得不清了。

  说好了和老婆来这个公园一起慢跑的,没想到自己给游洲买个薯饼的功夫人就没影了。电话也打不通,他好不容易在这个露天球场瞥见了老婆的风衣一角,没成想游洲身边还站着个好不碍眼的小孩儿。

  喉头一梗,时川加快脚步匆匆朝着那个方向赶去。然后在快要接近的时候,他看见了几乎令自己心梗的一幕。

  小孩儿大咧咧地把脑袋仰在了老婆的怀里,两人有说有笑地嘀咕了什么,片刻后那个烦人精竟然不知羞耻地拉起了游洲的手。

  虽然两人刚才只是在试探温度,但因为错位和距离的缘故,时川眯眼俨然看到对方抓着游洲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肌上。

  他已经全然忘记为了能够吸引老婆,自己究竟做过多少精心设计,满脑子环绕的只剩下一个念头——

  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不要脸的吗?

  少年怔怔地看着这个满脸写着不爽的陌生男人,反应了好几秒才想起来偏头看向旁边的游洲,“你认识这个人吗?”

  游洲素来冷静的面容罕见浮现出愕然神色,原本按照他的理解,自己才是误入到这里的那个,可是突兀出现在这里的成年时川反倒让他在这个混乱的时空中更加茫然。

  浓密睫毛下的乌黑瞳孔格外清亮,可游洲的嘴唇却微微张开着,脑袋半歪,表情呆呆。

  少年见他没有回答,心下顿时更加感觉不妙,脑海中瞬间闪现过无数偏执追求者当街威胁受害人的恐怖社会新闻,于是当他再次抬起头时,眼底神色是前所未有的排斥和警惕。

  双方距离很近,成年人小山似的身影就投在两人面前,配上那副冷峻的面容看起来威压更重。

  尽管自己心里也有些害怕这个人高马大的陌生男人,可少年却还是板着面孔抬起脸,硬是率先上前一步把游洲挡在了自己的身后,“你管不着我们。”

  时川本人差点被这个小屁孩的狂言气笑了。

  “我管不着你们?”他很是轻蔑地朝着游洲的方向扬了扬下巴,满脸不屑:“他什么时候和你成了“你们”了?”

  一语话毕,男人不爽地眯眼和老婆对视,“你真和这小孩儿认识?”

  当事人自己还没来得及回答,可是身前的少年却早已将时川的问句当作了不怀好意的逼供,他昂首挺胸地拉起游洲的手,以光速同他十指相扣,“他当然和我认识!因为我们两个是情侣!”

  刚反应过来的游洲:“?”

  兀自深陷在愤怒之中的时川:“?”

  茫然的两口子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勉强搞明白这个重叠时空的问题,又花了更多的时间弄清楚少年迥异的脑回路。

  为了将刺激降到最低,游洲竭力以最委婉的语气将自己和对面这个成年男人是事实夫夫的事情转告给了少年。

  尽管如此小孩儿仍是尴尬异常,眼圈和耳根都泛着不同寻常的红,故意用愤怒来掩饰自己的心情,“那你为什么看起来和他一点都不熟的样子?”

  游洲已经将气得直跳脚的少年拉到旁边温声安慰了,时川则冷眼站在不远处的地方,他斜眼觑着小男孩儿眼泪要掉不掉的模样,心里又嫌弃又纳闷。

  从刚见面起他的心中便萦绕着一种难以言表的诡异熟悉感,像是正在与一扇哈哈镜对视,只是自己暂时笑不出来。

  几分钟后游洲把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少年推了回来,乍一抬头却对上了男人仍旧很是不爽的面容。

  “终于回来了?”

  心里顿时有些哭笑不得,游洲深吸一口气,终于没能忍住把事情完整地摊开在两人面前。

  他抓着少年的肩膀将人带到成年时川的对面,默然等待两人青蛙鼓眼睛般同彼此瞪视了片刻,然后耐心对着那个自己更为熟悉的人问道:“你不觉得.......他和你有点眼熟吗?”

  男人居高临下地抱臂看了眼小孩儿,“不认识啊?”

  游洲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转脸对着另一个对象问道:“你觉得他呢,眼熟么?”

  少年小刺猬似地倔强摇头。

  空气中传来一声幽幽叹息,游洲上前一步将已经剑拔弩张的二人拉开,“难道你们自己从来不照镜子吗?”

  “时川,”他略微无奈的声音在男人鬓角边响起:“这个小孩儿就是你,或者说,他就是十年前的你。”

  时川狐疑的视线在游洲身上扫了个来回,他尚且没反应过来,旁边的少年却先一步炸毛了。

  “你也叫时川?”他的声调硬邦邦的,浑身都因为游洲刚刚诡异的发言而汗毛直立,可目光却止不住地朝着男人的脸上瞟去,眼神敌视鄙视却也夹杂着好奇:“你就是我?”

  发自心底的熟悉感和排斥感不会骗人,十八岁的时川平时科幻小说读的多了,碰到这种事情反倒接受得很迅速。那种如鲠在喉的感觉消失后,他第一反应就是仔仔细细地再次扫视了一圈成年男人的面庞轮廓。

  随后少年眼底的光芒黯淡下来,湿漉漉的眼睛写满失望。

  尽管如此他仍然不忘嘲笑一下面前的男人,“啊?你就是我长大之后的模样啊,大叔。”

  游洲:“......”

  ————

  两侧景物自车窗外匆匆闪现,S市的秋景极美,放眼望去满山红叶格外令人赏心悦目,甚至每年都有大批游客特意在这个时节赶赴这里。 但车内的三人似乎对此无动于衷,尤其是坐在驾驶座的时川。

  男人原本英俊的面容变得格外难看,脸色青白交错,嫌恶中带着浓浓的不甘心。

  几分钟前各自交换信息的三人终于勉强接受了这个异样的世界,保守起见,成年时川建议老婆紧紧跟在自己身边,避免某种不测再次发生。谁料年轻十岁的时川却对这个提议深感不满,一张俊脸板得死紧,“那我的安危怎么办呢?”

  薄唇抿紧,锋利的眉眼不悦地斜睨着身边高大的男人,“谁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说不定你我就是同一时间线上的。”

  “要是我不小心消失了,说不定你也跟着玩完了。”

  时川:“......”

  他无奈转脸看向游洲,“我怎么不记得自己十八岁的时候有这么讨人厌呢?”

  游洲用似笑非笑的眼神扫了眼两人,事已至此他也无话可说了,只能像驯兽师那般催着一大一小上了车。

  如这里开到市区中心至少需要半个多小时,游洲过去也曾经被时川拽着来到这里进行慢跑,但从来没有哪场车程能如就今天这般漫长而煎熬的。

  封闭车厢内充斥着敌视的空气,两双相似的眉眼时不时通过外后视镜交换一个犀利的眼风。几分钟后游洲终于无法忍受下去了,他深吸一口气,决定把话题引入其他方向。

  后座上的少年正在托腮望向窗外,微长的头发垂下来盖住耳尖,乍一看很容易被他这种乖顺的表象蒙蔽。片刻后他敏锐地察觉到了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别过头轻轻看了眼游洲,然后不自然地笑了下。

  这张清晰俊朗的面容已经说不清多少次出现在游洲十八岁的记忆中,但以二十八岁的身份来凝视十年前的时川,这还是头一回。

  心中的感觉奇妙又陌生,仿佛金鱼轻巧地滑过水草,然后用尾鳍在水面荡出圈圈涟漪。

  逾沙轶漠(五)

  少年时川心头的亢奋已经渐渐消下,他静静地任由游洲打量了自己片刻,然后率先问道:“所以你们两个真的结婚了?”

  游洲点点头,然后看见少年的表情变得若有所思起来,“难怪.....我一开始看见你的时候就感觉特别熟悉,你和他是不是已经在一起很多年了?”

  语气有些酸溜溜的,淡淡醋味在车内弥漫开来。

  “其实也不是,”游洲失笑一瞬,忍不住开口纠正他:“虽然之前算是同学,但是他基本对我没什么印象了,呃,确切来说我们结婚的时候对彼此还不太熟悉。”

  开车的时川顿时警铃大作,严肃地纠正道:“不,我们只是先结婚再谈恋爱。”

  男孩没说话,只是在某个瞬间明显撇了下嘴。

  “果然和我想的一模一样。”

  “什么?”

  “我妈总说我这种硬邦邦的性格肯定找不到对象,每次在我书包里发现情书的时候都要大惊小怪半天,”少年淡淡扯了下嘴角,此刻的表情与十年后的时川几乎重叠在一起:“我猜十年后也是一模一样的情况,如果不是她强迫你在二十几岁找人安定下来,你才追不到游洲呢。”

  “瞎扯,另外,少对别人老婆直呼其名。”

  正在开车的时川神色自若,只是搭在方向盘上的手背瞬间收紧,眼睛不自然地外移瞟了眼后面的游洲。后者对他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摇摇头表示自己无话可说。

  少年将两人心照不宣的互动尽收眼底,几秒后他的神情渐渐放松下来,眼底流露出微妙的钦羡。

  —————

  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终于在即将抵达家门前平复下来,鉴于十八岁的时川逐渐察觉市区的景物变得前所未有的陌生,三人终于判定或许不该出现在这个时空的正是少年自己。

  为了避免引起更大的麻烦,时川只好带着十年前的自己回到了现在居住的别墅。

  或许是自己的个性喜好在成长过程中并未改变太多,少年一眼就看出了花园中的哪些布置出自时川之手,但他唯独对游洲亲手种下的南天竹格外感兴趣,借故拉着和自己差不多高的男人在庭院中走走停停,几分钟时间两人的身影便几乎淹没在茂密的绿植之中。

  夜晚时分秋风乍起,时川去厨房中泡了两杯热茶,慢悠悠地端着茶杯在花园中漫步一圈,最后发现了并肩坐在藤椅上的两人。

  几秒后,轻轻的交谈声传到他的耳边。

  “刚才你说和我是校友,这是真的吗?”

  少年的音色清亮而急迫,仿佛急于确认某种猜想。

  “没错,”较为低沉的声音响起,片刻后游洲笑了下:“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我将来还会和你上同一所大学。”

  “真的吗?那,你们两个过的幸福吗?”

  躲在旁边的时川不动声色地捏紧了杯子的托盘,脑海中莫名回想起自己上次在酒吧“撞见”老婆和莱诺时听见的对话。

  “你觉得呢?”

  “嗯。”少年笃定地点点头,时川瞥见那抹乌黑的后脑勺,很快想象出那种骄傲而羞涩的笑容出现在自己脸上的场景。

  “其实我也说不出你们之间的这种感觉,默契?心有灵犀?我描述不出来,但是我却能读懂他看向你的眼神,就和我爸有时候看向我妈的眼神一模一样。”

  他自己也笑了下,然后毫不留情地讽刺道:“不敢想象如果这种花痴的表情出现在我的脸上该显得多蠢,不过我想在今天过后——”

  少年停顿一下,微妙地红了脸,“如果是对着你的话,大概也没关系。”

  话音落下的瞬间,时川露出温和而了然的笑意。在晚风拂过落叶声音的掩盖之下,他悄悄伸手探了下茶杯的温度,然后无声将尚带着余温的茶水放在了旁边的矮几之上。

  无意间听见的对话让时川对小孩儿的敌意消了不少,在游洲带着少年参观居所的时候他大方地未置一词,甚至在十八岁毛头小子对着二十八岁老年人的藏品“指点江山”的时候,时川也只是宽容地笑了笑。

  在老婆心惊肉跳的表情中,他淡淡地对着十年前的自己说道:“你变成我这样也只是时间问题。”

  小孩儿原本红扑扑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了下去,他忍辱负重地瞪了眼这个讨厌的大人,嘴唇翕动两下到底没说出什么。

  一击致命。

  晚饭过后少年接到了一通电话,放下手机后他的表情变得有些落寞,好像某种和朋友玩到一半被叫回家的小朋友。

  “我猜自己大概要回去了。”

  假装看电视的时川几乎掩饰不住脸上的笑意,当即调高了两格音量。

  “但是在走之前我有几句话想和你说,”少年忽然调转脚尖望向时川,表情有点僵硬:“单独聊聊。”

  几分钟后的二楼书房,时川从宽大的办公桌后抬起头,不动声色地推了下鼻尖上的金丝眼镜。

  “不是说有话要对我说吗?现在没人,说吧。”

  “回去之后,我想去试着联系游洲,”少年看起来期待又忐忑:“十八岁的游洲,我想去认识他,你知道他那时候是什么样的吗?”

  男人停下手中的笔,第一次认真地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年。他的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眼神专注,直盯得那张青涩的面容上浮起一层薄汗。

  “我刚才去问游洲,可是他很严肃地拒绝了我的要求。我缠着他问了半天,然后他才开玩笑似地说自己那时候过得很狼狈,不认识对彼此都有好处。”

  “可是我觉得自己不会在乎这些,”他垂头盯着自己脚尖看了半晌,然后毫不犹豫地抬眼望向对面的男人:“你也不会在乎。”

  “何况我真的很想认识他,也真的很想帮帮他。”

  “不管出于什么目的。”

  时川沉沉地盯着十年前的自己,几秒后喉结微妙地滑动一下,仿佛湖面上下起伏的浮标。

  “你刚才把这些话对他说过吗?”

  “没有,”时川感觉不自在的时候时候总会悄悄把手藏在身后,现在是这样,过去亦然:“我总感觉游洲把我当成了小孩儿,就算认真说出来他恐怕也不会相信。”

  “可是如果你可以选择,你会在十八岁的时候去认识游洲吗?”

  百转千回的瞬间,时川竟然发现自己在少年面前变得无话可说。几秒之前他还觉得无论出于什么目的,自己都不该干涉别人的命运轨迹。他想告诉十八岁的时川无论发生什么,两人终究会在十年后的终点处相遇,他想拿出大人般说教的口吻劝诫自己不要急于求成,要理解游洲的选择。

  可是当假设实实在在地摆在自己面前的那刹,时川的心动几乎未经过任何犹豫。

  他想起游洲在提起自己过往时流下的一小滴眼泪,想起尘封在五斗橱中的一百二十个纸盒,想起雪夜孤坐在空旷教学楼前的身影,想起游洲佯装漫不经心却又步步为营的十年。

  在曾经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间,他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祈祷自己拥有改变过去的能力,时川希望游洲不再有理由畏惧黑暗,他希望演讲稿后面的画像未被擦除,游洲能和自己并肩站在聚光灯下,听掌声如潮水般奔涌。

  去他妈的机缘巧合。

  凭什么他的游洲就非要经历这些,谁说他们之间只允许单向通行。

  “如果我是你,我也一样会去找他。”

  时间在陷入的回忆面前变得很漫长,可是少年却难得的有耐心,甚至在听见答案后也并不显得意外。预期之内的结果让他的神情显得格外轻松,话题似乎到此该告一段落了,然而在转身离开书房前,十八岁的时川却再次停下了脚步。

  他眯眼看向椅子后的成年男人,目光从对方的宽肩移到鼓囊囊的胸膛上,最后落在隐藏在办公桌之后的腰腹部。

  俊朗的面容上出现了片刻空白,十八岁的时川看起来有点茫然又有点费解,他深吸一口气,然后鼓起勇气对十年后的自己问道:“你们俩......那个什么的时候,到底谁在上面?”

  二十八岁的时川挑起剑眉,表情定格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弧度,那张明显成熟许多的脸上也出现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就算再没有羞耻心,他也没有勇气在一个十多岁的小孩儿面前解释这样的问题。

  哪怕这个小孩儿严格意义上来说已经过了十八岁的生日,哪怕这个年纪的小孩儿其实什么都明白,甚至哪怕这个小孩儿就是自己。

  时川故意不悦地板起面孔,“你现在.....不该问这种问题的。”

  可惜十八岁的时川根本不会被唬住,反而轻飘飘地上下扫视了他一眼,表情很是蔑视。

  “难怪呢,”少年人的口吻中带着毫不掩饰的阴阳怪气:“原来如此,那我就一点不奇怪了。”

  时川:“?”

  老夫老妻之间的默契让他迅速猜到了这副表情背后的含义。

  “你是不是先去问的游洲?”

  少年终于再也没能忍住,嗤笑出声:“你放心,他回答得很委婉。”

  “什么?”

  “嗯,也没说什么,”十八岁的时川再度似笑非笑地扫了眼对面的人,表情有种很骄傲的笃定:“不过我可以肯定的是,这种事情绝对不会发生在我和我的游洲身上。”

  一世英名于今日尽毁的时川:“.....”

  逾沙轶漠(六)

  背景:二十八岁的时川魂穿十八岁,然后遇到同岁的游洲。

  时川自凌晨时分悄然睁眼,今夜他本就睡得不太安稳,朦朦胧胧间感觉身边空空荡荡的,于是惊醒后第一件事就是伸手摸了摸身边的床铺。

  他不敢承认自己在游洲昏迷的那段时间产生了不轻的PTSD,而最近这种情况变得愈发严重,哪怕对方从视野中消失十分钟都会迅速让时川变得焦虑,他会立刻停下手中的工作,一直到远远瞥见那个熟悉的人影才会安心。

  乍从睡梦中醒来的头脑还很不清醒,时川支起身体反应了三秒才意识到自己身边的床铺一片冰凉。

  眼睛猛然睁开,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

  “游洲?”张口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不似平时那般低沉,是很青涩的少年音:“你在哪儿呢?”

  房间内静悄悄的,没有人回答他。

  恍惚间他以为自己再度回到了那段煎熬等待游洲清醒的日子,强烈的焦虑和惧意涌上胸口,时川甚至生出了一种接近失重的不真实感。

  “游洲?游洲你能听到我说话吗?”他慌张地摸索着床头柜的位置,不仅没点亮台灯,反而稀里哗啦碰倒了一大片东西:“你怎么——”

  方才时川在匆忙中不知道碰到了哪个开关,房间内瞬间灯光大亮,看清里面装饰的瞬间,他当场倒吸一口凉气。

  这里压根不是他和游洲所在的别墅,而是他在上高中时和父母一起居住的老宅。

  直眉瞪眼间他无意瞥见旁边桌子上的镜面,陡然看见了年轻十岁的自己,他的呼吸都不由得微微一滞。时川迅速联想到前两天和游洲遇到十八岁的自己的场景,他接受能力很强,稍微思索后便迅速冷静下来。

  原来这回是我魂穿到了十八岁的自己身上。

  他深吸一口气,脱力般在书桌前缓缓坐下。窗外盈盈雪景就此映入时川的眼帘,他还未压下因为和游洲分离产生的焦虑,却猝不及防地又看见了桌面摆着的台历。

  十年前的十二月二十四日,平安夜。

  这个日期带来的冲击实在太过强烈,以致时川需要抓着桌沿站起来才能压下自己强烈的心跳。白纸黑字标明的数字在视线中愈发清晰,待呼吸刚一恢复的瞬间,时川便迫不及待地抓起衣服跑出了门外。

  十年前的今天游洲被污蔑偷了室友的钱,当天夜里几个室友串通将他反锁在宿舍外,如果当年没有那个伸出援手的保安,游洲今夜会经历什么都未曾可知。

  时川不知道自己的出现究竟改变了多少过往轨迹,但他知道既然自己选择在这天出现,那便要不惜任何代价去见游洲。

  冬日的黑夜降临得格外早,急促的脚步声在街道上响起,奔跑时呼出的白雾不断在时川的眼前聚散,喉咙深处传来撕裂般的痛感,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一直到熟悉的标志出现在面前才停下脚步。

  远处一辆黑色轿车风驰电掣地向这个方向赶来,几秒后在时川面前猛然刹车,同时降下车窗。

  时川喘着粗气匆匆打开车门,只来得及和他爸的秘书对视一眼便丢下一句话:“麻烦吴叔,我现在必须去学校一躺。”

  吴秘书一向知道小时少爷性格古怪,他早就习惯替对方处理乱踢八糟的烂摊子,别说晚上八点on call待命了,就算是凌晨三点被薅起来都不觉得奇怪。

  八点十分两人整齐地出现在南林高中校园......后门隐蔽的狗洞处。

  说实话吴秘书都做好帮忙掩盖犯罪现场的心理准备了,可当听说自己的职责只是站在这里帮忙望风,他的表情顿时变得尤为精彩。

  “需要我帮忙给您父亲打个电话吗?”

  “千万别,”狗洞的缝隙间探出半个脏兮兮的脑袋瓜,时川在潜入校园前最后嘱咐了一句:“反正他们俩早晚会知道的。”

  时川不知道当年事发时的具体时间,出发前又匆忙到来不及做准备,他光是想想游洲孤身站在雪地中的场景便分外心焦,在校园小径上硬是跑出了百米跨栏的气势。

  几座偏僻教学楼的位置他早已熟稔于心,时川按照卯一丁那天的描述依次找过去,最终在一栋科技楼的台阶上发现了人影。

  二十八岁的时川曾无数次梦见过这一幕,他比谁都渴望能回到当年那夜,光是把游洲抱进怀里的姿势都排练了无数遍。

  可是当远远瞥见那个台阶上的小小人影时,他的步伐又忍不住渐渐放缓,最后几乎是以一种蹑手蹑脚的姿势蹭到了游洲的身边。

  印象离从没觉得游洲生得这样瘦,苍白的小脸藏在薄薄的羽绒服后面,或许是雪夜里已经等了太久,他已经忍不住开始向冻僵的手指上面哈气。

  稍微暖和之后,游洲用力蹭了蹭自己的掌心,片刻后将这唯一的热源贴在了自己的脸上,像一只在路灯下呼噜呼噜取暖的流浪猫。

  然后当站起来活动自己僵硬的脖颈时,他猝不及防看见了躲在雪堆后面的人。

  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念头便是有人躲在这里埋伏自己,游洲瞬间警惕地用手臂环在胸前,眯起眼睛看向那里,“谁在那儿?”

  出声后他才意识到对面可能是保安,自己反而是那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游洲后知后觉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在原地蹲下,生动形象地解释了什么叫掩耳盗铃。

  游洲在明时川在暗,从后者角度恰好能将小孩儿通红的眼角和鼻尖上未干的泪痕看得一干二净。胸口一阵撕裂般的痛,时川深吸一口气,慢慢从自己的藏身之处闪现出来。

  “你好,我叫时川,是来.......找你的。”

  话音落下时地面突兀卷起一阵落雪,时川这才想起那个揣在自己怀中的伞,慌慌张张地把伞撑开罩在游洲的头顶。

  少年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弄懵了,看着时川的眼神仿佛在看着一场梦。他迷茫地从对方手里接过伞柄,但因为手指被冻僵的缘故,雨伞也拿得歪歪斜斜,像是一只俯冲过来的小鸟,末了在时川的脸上轻轻地啄了一口。

  这个意外恰好缓和了两人之间的尴尬气氛,游洲没忍住笑了下,片刻后露出一种如梦初醒般的表情。

  “时川?你怎么会在这里?”

  逾沙轶漠(七)

  “没事,你穿着吧,我不冷。”

  时川方才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了游洲肩膀上,眼下正在第一百零八次婉拒试图把衣服还给自己的少年。

  十八岁的游洲比二十八岁的时候还要倔强和坚决,可方才听对方结结巴巴地解释过前因后果之后,他只是在原地思考了三秒,然后便点头同意和时川一起离开这里。

  如果是十八岁的时川,把心上人拐回家这件事足够让他飘飘然到分不清东南西北。但二十八岁的时川在欣喜之余又会忍不住开始担心。

  老婆这么轻信别人可怎么办。

  沙沙的脚步声在雪地上响起,那个熟悉的隐蔽缝隙渐渐出现在视野中,时川似乎也被这种尴尬忸怩的气氛传染了,做了快三分钟的心理准备才好意思偷偷瞟了眼旁边的人。

  万万没想到游洲也在从伞柄下偷看自己,两人撞见彼此的眼神后都是一愣,随后同时慌张转过脸,茫茫雪景之中只剩两个面面相觑的后脑勺。

  片刻后时川轻轻咳嗽一声,像是在掩饰心理的尴尬,“你有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伞沿下的漆黑睫毛颤了颤,然后他看见游洲很笃定地摇摇头。

  “没什么想问的。”

  二十八岁的成年男子魂穿到十八岁少年身上的故事实在太荒谬,时川尽可能用最简短的语言来描述现状,本以为剩下的时间都要去努力试图说服游洲,没想到对方只是在原地思忖了三秒,然后仰起脑袋,一脸信任地望向时川。

  “那你带我走吧。”

  “你就不怕我是骗子吗?”

  游洲略微讶异地瞥了眼时川,此刻他的神情终于得以与二十八岁时的自己重合片刻,眼神中写满促狭和戏谑。

  “首先,我实在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如此大费周章的价值。”

  这句话说得略微心酸了,游洲微妙地停顿片刻,下一句话就以开玩笑的口吻说了出来:“虽然你说的事情我闻所未闻,可是我又实在找不出什么逻辑漏洞,何况——”

  他仰起脸,伞柄向后倾斜,苍白清隽的面容就此完整地暴露在时川的视线之中。游洲勾起唇角,但笑意却并不及眼底,眉宇间一副落寞模样。

  “今晚我也实在找不到可以容身的去处,如果我还不想被冻死的话,也只能和你走了。”

  肩头上的外套让他身上的温度恢复了一点,游洲停下话题时自然而然地望向身边的人,眼睛亮闪闪的,只是这次却不是因为眼泪,而是因为期待。

  “最重要的还是因为我见过......很多坏人,但你和他们都不一样,我觉得自己愿意相信你。”

  “另外就是,”雪花在伞面上融化后渐次滴到了地面,游洲在淅淅沥沥的声音中迟疑着开口:“不被信任的滋味太不好受,你既然.....肯定也知道我身上发生过什么,当时没有人相信我,可我不想让你也有这样的感受。”

  玻璃珠似的大眼睛定定望着时川,瞳孔深处写满信任,以致于时川在少年对视时会恍惚生出一种错觉。

  好似在这广阔的天地之间,自己就是游洲眼中的唯一坐标。

  话音落下时,游洲才发现时川的表情明显不太对,曲折复杂的眼神与那张俊朗面容尤其格格不入。

  刚才脑子一热对着人家掏心掏肺的时候还没顾及这么多,等到发现时川从刚才到现在一直保持沉默的时候,游洲后知后觉地担忧起来。

  “你是来救我的......对吧?”

  声音清冽,可问题却很孩子气。

  话音还没落下,他就感觉自己被拥入了一个温热宽厚的怀抱之中。抱着他的人用力得像是想将游洲揉进自己的五脏六腑之中,高中时候的时川就已经比游洲高了一头,呼出的灼热鼻息弄得游洲脖子后面痒痒的。

  游洲不知道时川的情绪为什么忽然激动起来,但他却乖顺地任由着时川用胳膊揽着自己,心脏扑落乱跳。

  鬓角边传来的呼吸逐渐粗重,片刻后皮肤忽然一凉,游洲似有所感,“你哭了?”

  时川仍旧紧紧地抱着游洲,就像抱着一株即将消失在秋风中的蒲公英。他没吭声,脑袋在游洲的肩窝处蹭了蹭。

  不,他在心中默默回答着刚才的问题,我是来爱你的。

  逾沙轶漠(八)

  等在狗洞边的吴秘书不比校园里的两个人轻松多少,他几乎每隔五分钟时间就要看一眼自己的手表,好不容易等到只穿着卫衣的时川和另一个披着时川外套的陌生小孩出现在自己视野中,吴秘书却又愕然看见两人在距离出口没多久的位置抱上了。

  吴秘书:?

  这到底是什么操作......他在心里默默腹诽,刚准备出声询问一下,转眼却又对上两双红彤彤的眼睛。一个看上去很委屈,一个低头看不清表情,但是鼻子吸气声很大。

  准备好的话噎在喉咙中,目光渐渐下移,然后他看见了时川和游洲拉在一起的手。

  于是吴秘书再度微妙的沉默了。

  虽然他现在尚且不清楚时川三更半夜闯进校园的原因,但吴秘书足以确定少爷绝对恋爱了,并且刚才还极有可能和对象大吵一架,现在自己看见的正是两人重归于好的戏码。

  心头浮现诡异的欣慰,看来孩子还是长大了啊........

  当然吴秘书最终还是贴心地选择闭上嘴,尽管心里最好奇的还是游洲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学校里。

  车身缓慢而平稳地向着时家的方向驶去,后座上的游洲坐得拘谨而僵硬,直到时川凑近对他低声耳语一句:“你家里是不是养了一条狗?”

  游洲表情分外意外,他点点头,用目光无声询问时川是怎么知道的。

  “它现在......还好吗?”

  “现在是我爸在照顾,”游洲迟疑一下,片刻后声音变得落寞:“上次我偷偷回家里看过它一次,可是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时川被游洲的语气弄得心脏微痛,可在怜爱过后,他的心情还是不可避免地沉了下去。

  在串串被接到家中的那天,游洲无意中提起过当年那条被父亲丢弃的小狗,语气中满满都是遗憾。时川从前听卯一丁在不经意提起过,当年的事发日期就在今天,甚至算来时间与此刻都不会相差太久。

  “吴叔,麻烦您前面掉头,”时川陡然打断行驶路程,声音低沉:“我记得小巷子里有个叫‘玉六珍’的古董店。”

  游洲讶异地对着时川挑眉,后者没说话,只是紧紧攥着他的手指,干燥温热的指腹安抚似地揩过游洲的皮肤。

  进入巷口的道路不太平坦,当车身缓慢开始摇晃的时候,时川注意到游洲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下颌绷得很紧。

  “你和吴叔在这里等着我,”时川把挣扎着想跟在自己后面出去的游洲按回座位,声音低沉坚决:“不要担心,我去去就回。”

  急促的脚步声唤醒蛰伏在黑暗中的小巷,时川的心跳快得惊人,他不确定自己游父此时到底有没有把小狗丢弃,也不知道自己今夜究竟能了结几桩遗憾。

  小巷尽头露出一角灰扑扑的招牌,时川仰起脸冷冷觑了三秒,然后拿出全身上下的力气死命踹向那扇破破烂烂的木门。

  “开门!”木门颤抖着发出巨响,左右邻舍渐渐亮起灯,咳嗽声和窃窃私语自四面传来,时川不用想也知道很多人正悄悄躲在自家围墙后面看热闹。

  可惜他最不在乎的就是脸面。

  “开门!游秉淳,我知道你在里面,给我把门打开!”

  跌跌撞撞的脚步声终于自门后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带着醉意的怒骂声。片刻后一张苍老扭曲的面容出现在门口位置,游秉淳本以为是哪个来找自己讨个说法的客人,没想到开门后看见的却是一个高大阴沉的少年。

  他登时一愣,“你谁啊?”

  时川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阴森森地冷笑一声,上前抓住了他的衣领,“我问你,你们家狗去哪儿了?”

  宿醉后的大脑还昏昏沉沉的,游秉淳没明白这个陌生少年是怎么知道自己家里养狗的,足足反应了十多秒才意识到对方似乎不是在骂自己。其实现在本该由他来质问对方为什么三更半夜过来找茬,但时川的气势实在太足,莫名的心虚让反而让中年男人在他面前矮了一大截。

  “关、关你屁事,老子自己花钱买的狗,愿意养就养,愿意扔就扔,轮得找你——”

  后半句话陡然化为一声高亢的尖叫,因为时川直接出拳打中了他的胃部,痛得游秉淳直接当场哀嚎着弯下腰。

  可甚至还没来得及出手反击,脖子倏尔一痛,时川强行逼迫他抬起脑袋与自己对视。

  “你把狗扔了?”少年的眼神中满是压抑不住的怒气,凶恶得几乎能吃人:“你他妈的把狗扔哪去了?”

  左邻右舍全在悄悄地看热闹,夜色中看似空无一人,可又像是站满了人。他们屏息凝视着那个堵在游家门口的凶神恶煞的少年,心里却在为游秉淳的遭遇而幸灾乐祸。

  远处时川的逼问声仍在继续,虎口处的肌肉不断在发力,直卡得游秉淳口吐白沫,两眼翻白。

  “亏你还有脸说狗是自己买的,”时川越说声音越大,仿佛借此将积攒胸口的愤懑宣之于口:“这狗分明是游洲捡来的。”

  “见过不要脸的,还真没见过这么畜生的,‘愿意养就养,愿意扔就扔’,”少年喃喃重复一遍,忽然冷笑道:“恐怕你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是这么看待的吧?你知道游洲在学校里面过的什么日子吗?你知道他每天都在学校里面被人欺负吗?你当时狠心把人赶出家门的时候,知道他受委屈的时候根本无处可去吗?”

  话音落下时,窃窃私语声自四处响起,但游秉淳根本无暇顾及,因为时川每说上一句话,手上的力气就会再加重几分。

  “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几点扔的?到底把狗扔哪儿去了?”

  中年男人被吓得已经神志不清了,脑海中恍惚浮现出游洲模糊流泪的面容,他已经不知道再该解释些什么,只是遵循着本能疯狂摇头。

  “别打我了.......我、我真的不记得了.......”

  —————

  时间在沉默中分秒流逝,吴秘书几次试图出声缓和车内的尴尬气氛,却又在不经意和游洲对视后打消了心中的念头。

  “呃,你想听点歌吗?”

  游洲懵懂望向声源,眼神干净得像是某种鹿类。好半天他才意识到吴秘书是在和自己说话,迅速摇了摇头,小声补充一句:“谢谢叔叔。”

  吴秘书颔首示意没事,默然间却已经将他单薄的衣服和眼角未干的泪痕尽收眼底。

  不远处的地方有个二十四小时零售店,他把车内暖气调高几度,回头关切问道:“你晚上是不是没吃饭,想不想吃点什么?饭团?三明治?还是热狗?”

  逾沙轶漠(九)

  时川沉着脸回来的时候,游洲正在与最后一根关东煮做抗争,吴秘书驾驶座探出身体正在笑眯眯地看着他,眼神分外慈爱。

  忽然钻进的冷风将热腾腾的香气卷走了大半,游洲似有所感地抬起头,恰好对上时川正在盯着自己的目光。

  他当即吓了一大跳。

  “你回来了?”游洲下意识看向时川的脸,确认他露出来的皮肤没有伤痕后才怯怯问道:“你没受伤吧?刚才干什么去了?”

  “我去打听点事,”时川挟着一身寒意在他旁边的位置坐下,略微心虚地清清嗓子:“我心里实在气不过,加上很久以前就想这么做了......”

  “嗯?”

  “方才我把你爸叫出来和他对峙了一下,走的时候没忍住朝他院子里泼了一盆脏水,”时川诚实得不太完全,半遮半掩地隐瞒了游洲可能不想听到的事情:“你会怪我吗?”

  游洲很认真地看了他一眼,末了摇摇头。

  “我很感谢你能帮我出头,”他停顿一下,小声说出后半句话:“但是为他这样的人,不值得。”

  时川感觉心里某个位置怦然一动,他学着游洲的语气安慰道:“但是为你什么都值得。”

  游洲果然被他逗笑,下一秒时川从后视镜中看到吴秘书欣慰的脸,是和刚才盯着游洲吃东西截然不同的诡异慈祥。

  吴秘书早就透过两人刚才的言谈举止看清了游洲心中的拘谨,所以一直等到对方已经走进房门,他才略带为难地看向时川,“我本来是不该说这些的......但是听说时总和夫人今天可能要坐晚间航班赶回来,大概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时川搭在车门上的手指微妙地停顿了一下。

  时总和夫人一向伉俪情深,几乎走到哪里都形影不离。外界常以为这是时总惧内的表现,殊不知两人间的情况恰恰相反,与其说是时母太过在乎丈夫,倒不如说是时总根本离不开自己的太太。

  工作和家庭常常无法兼顾,虽然时川本人表示更乐得独处,可父母心底却还是总感觉对儿子多有亏欠,除了在物质上尽力弥补之外,逢重要节日的时候也会特地赶回来和时川团聚。

  时川本以为自己早已将事事纳入考虑,但十年光景到底太过漫长,以致于他现在才想起今天是平安夜,按照惯例,父母此刻或许就已经在从机场回家的路上了。

  但不管怎样,这里也只能是游洲今晚唯一的去处。

  时川深吸一口气,然后感激地看向吴秘书,“谢谢您的提醒,至于我父母那里——”

  “我自己会和他们说明的。”

  屋外天寒地冻,但在中央空调被打开的瞬间,室内还是很快聚起一蓬温暖。

  尽管游洲的脸色已经渐渐恢复了红润,但时川仿佛觉得对方的体温还是太低,在游洲的身上堆了厚厚一层毯子还不够,甚至还嚷嚷着要去厨房给人家熬姜汤。

  十八岁时候的游洲嘴唇很薄,虽然常常会因为有心事而紧紧地抿在一起,但当他听到时川说话的时候,唇角又会不自觉地偷偷翘起来。

  “谢谢你,但是我已经没那么冷了,”游洲蓬松的发顶翘起两根呆毛,随着他摇头的动作前后晃动着:“你能在今晚收留我,我真的已经非常感激了。”

  时川眉心瞬间微动,他没料到老婆十八岁的时候能这么可爱,心底勉强压下把人抱进怀里的冲动,嘴唇开合吐出干巴巴几字:“没关系的.......毕竟我们都是同学。”

  方才游洲不可避免地问起两人的关系,时川本想将实情告知给对方,但话到嘴边却又顿住了。

  “呃,十年后的我们关系非常好。”

  俊朗眉梢高挑,游洲的表情不是一般诧异,“好朋友?”

  “差不多吧,”少年的额头沁出一层薄汗,耳根通红,但声音却分外坚定:“至少周围的人都知道咱俩感情相当不一般。”

  游洲似乎很感兴趣,“家人那种?”

  时川答得含含糊糊:“差不多吧。”

  话题结束一片沉寂,片刻后游洲只是平静地“哦”了一声,然后便转脸望向窗外。他的侧脸神色毫无波澜,表情未有丝毫变化。

  但时川知道自己的回答还是不可避免地在游洲心中造成了波动,否则对方不会在刚才再度这样问他——

  “那你现在.......结婚了吗?”

  问话的人看似漫不经心,投来的目光却分外灼热,像是很在乎接下来的答案。

  时川定定地看着游洲那双含笑的眼睛,像是一只手倏尔扼住喉咙,心脏跳得飞快,他恍惚意识到游洲很有可能已经猜出了两人的关系。

  “其实我们........”

  话说到一半就自动掐断,因为对面的方向忽然传来指纹解锁房门的声音。沙发上的二人同时神色巨变,小熊毛毯下的游洲和时川惊悚地对视一眼,但还来得及躲藏,巨大的欢呼声就已经涌了进来。

  “平安夜快乐!小川,你猜我给你带回了什么?”

  时父跟在妻子身后,他手上抱着个不断扭到的毛团子,看向老婆的眼神宠溺又无可奈何。一直到听见身侧传来的惊呼,他才真正看向沙发上的人影。

  然后当场愣在原地。

  这个时间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儿子固然令人惊愕,但比这更震撼的,是并肩和时川坐在一起的另外一个男孩。

  四面相觑,三更半夜,两个少年,一个秘密。

  甚至那个陌生的小孩裹着的还是时川的安抚毯,那条被时川视若珍宝,甚至连父母碰一下都不允许的小熊毯子。

  时川上学时人缘一向不错,按理说家里出现几个熬夜一起打游戏的兄弟根本不算意外,但偏偏两人之间的气氛实在太过不同寻常,明明连手都没拉,旁人却应是能从他俩身上看到一层粉红泡泡。

  本以为自己今晚的突然出现就足够惊喜了,没想到还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这点惊喜在时川的所作所为面前还是显得小巫见大巫了。

  时母的大脑已经彻底宕机了,在旁边抱着狗的丈夫比她稍微冷静一点,颤抖的手指缓缓对准客厅中傻眼的两个人。

  “小川,他是......?”

  时川猛然站起来挡在游洲面前,他用余光瞥见了对方石像般僵硬的侧脸,刚想出声解释两人之间的关系,没成想却被飞扑过来的小狗给打断了。

  毛茸茸准确无误地扎进了游洲的怀里,后者惊讶得连肩头都在颤抖,依照本能抱住小狗之后,他错愕抬眼望向其余三人。

  “这不是我的狗吗?”

  眼看时家三口人齐齐把眼睛瞪得溜圆,他小声解释道:“它叫南瓜,尾巴上有一撮黄毛,鼻子上有个心形花纹,错不了的。”

  时母没料到天底下竟还有这样的缘分,“这么巧?我们在回家路上偶然碰到它的,原地等了十好几分钟都不见主人出现。”

  时父面容严肃,面对小狗主人时的声音却分外温和:“是的,夜晚的温度太低,这个小狗......似乎也找不到回家的路,我们是没办法才自作主张把它抱回来的。”

  少年默然伫立在原地,片刻后瓮声瓮气的声音从乌发下传出:“谢谢你们。”

  再抬头时游洲的眼圈明显红了,他皮肤冻得发白,眼底的红晕显得格外明显而惹人怜爱。

  时川清楚游洲倏尔变得难过的原因,他咬牙瞥了眼正在拿袖子偷偷揩眼泪的人,然后把面面相觑的夫妻俩拽到了旁边的房间。

  逾沙轶漠(十)

  稍微平静下来后,游洲的心底蓦然浮上一股巨大的尴尬和难堪。

  就算时川声称两人在十年后是关系密切的朋友,但对游洲而言,这还是他初次来到暗恋对象的家里作客。万万没想到竟然以这样一副狼狈的模样出现在三人面前,游洲甚至宁愿让自己还蹲在校园中的那个角落。

  胡思乱想间手心传来湿漉漉的触感,游洲垂眸看见悄悄凑过来舔舐自己的小狗,心底深处顿时比刚才还要低落几分。

  他早就察觉到刚才的异样气氛,“玉六珍”的位置本就不顺路,何况即便时川在知道过往后有再多不满,也没必要挑游洲在现场的时候去刻意找麻烦。

  房间内温暖得简直像另外一个世界,落地窗户明澈干净,衬得窗外的雪景都显得明莹纯净。游洲茫然眺望窗外,心里却只觉得彷徨又难过。

  原来在这个名为平安夜的节日中,被抛弃的甚至还不止自己一个。抱着南瓜的手臂收紧些许,游洲在心里默默思忖,如果不是时川一家把他和小狗带回来,说不定他们连今夜都熬不过去。

  愣神间,方才紧闭着的房门忽然打开了。

  游洲方才沉浸在思绪中没能听到他们的交谈声,但在瞥见那三个鱼贯而出的人影后,他还是第一时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时父时母还来得及出声招呼,少年就已经对着他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叔叔和阿姨,今天真的给你们添麻烦了,”游洲抬起头望向时川,刚才腰弯得太急,就连声音都变得气喘吁吁起来:“也谢谢你,时川。时候也不早了,我就先不打扰——”

  时母干净利落地将少年重新摁回在椅子上,她常年健身,十八九岁的游洲在女人面前简直像一只可以被随便摆弄的小仓鼠。

  “你哪也不许去,”不知道时川刚才对妈妈说了什么, 此刻时母满眼都是呼之欲出的慈爱,看着游洲就像看着一只走散的小羊羔:“你今晚就在这里呆着,不用考虑其他的事情,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

  游洲遇到的恶意要远远多于善意,他没有处理这些事情的经验,顿时慌张地望向时川的方向,打算用眼神无声向对方求助。

  没成想时川已经离开了刚才的位置,几秒后才慢悠悠地从楼梯上拾阶而下。抬眼时对上可怜巴巴的游洲,他忍不住露出个戏谑的笑。

  “床铺已经收拾好了,带你上去换一身衣服?”

  一直到被热情的时父时母推到楼上卧室的那刻,游洲的大脑都是懵的。

  “你刚才和叔叔阿姨说了什么?为什么他们突然会......这么对我?”

  时川笑笑没说话,只是拿起那套天蓝色的睡衣在游洲身前比量了一下。

  “没说什么,本来也没什么好说的,”他口吻轻松,仿佛在开一个无关紧要的玩笑:“他们俩本来就喜欢像你这样的乖孩子,我只是稍微提了下你这段时间来家里小住,我父母就迫不及待地同意了。”

  毫不掩饰的谎言。

  游洲瞥了眼,心底不知道从哪儿生出来一股勇气,竟然伸手在时川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我认真的。”

  时川停下比量的动作,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遍游洲的面部表情,然后狡黠开口:“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是认真的呢?”

  “明显是借口。”

  “哪有父母会相信你这种说法,何况,”游洲将双手严丝合缝地放在膝盖上,微不可闻的叹息一声:“我也不会在这里小住,你能收留我一晚已经很感激了。”

  “不,明天你还要和我一起去上学,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事情好好解释清楚。”

  游洲沉默地看了眼对面的人,然后低声说道:“已经没什么解释的余地了,反正既然已经被人咬定了,不管怎么都百口莫辩。”

  虽然游洲表面云淡风轻,但声音却随着叙述而愈发急促,心底的风暴渐渐映到眼底,他深吸一口气深深望向时川。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待我的,但是我从来没有做过这那些事,钱不是我偷的——”

  话没说完他就感觉自己的嘴被人捂住了。

  时川看着那张清瘦俊秀的面容,目光从游洲颤得厉害的睫毛移到不断起伏的胸口。

  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站在自己面前的还是个半大孩子,无论印象中的游洲有多从容和冷静,那也只是十八岁的游洲靠着自己一步步从当年挣扎着走到现在的结果。

  “无论你说什么我都相信,”他说得简短,但声音听起来却莫名可靠:“我知道你从来都别人口中的那样,你也永远不必在我面前自证。”

  游洲并无多少和别人相处的经验,别说是和自己暗恋的人亲密接触了,就算是普通哥们间勾肩搭背的行为都会让他感到无所适从。

  嘴唇碰上干燥掌心的瞬间,他的心脏差点从胸口逆行到嗓子眼,足足过了十几秒才意识到时川刚才和自己说的内容。

  瞳孔深处闪烁着某种意味不明的神采,两人大小瞪小眼地对视了半天,竟然没一个察觉到还覆盖在游洲面容上的手。

  比起对方无条件的信赖,反倒是眼下这种突如其来的暧昧气氛更急需解决。

  今晚突发的情况一桩接着一桩,半晚上高速运转下来,游洲的大脑已经接近宕机状态了。心里又羞又惊,游洲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然后坐在床沿的两人都是一惊。

  掌心蓦然传来湿漉漉的触感,就像猫咪在吃掉食物后意犹未尽的舔舐。毕竟自己和游洲已经缔结了婚姻关系,两人过往也曾有无数次类似这种的相处方式,于是时川呼吸微滞,随后便遵循着本能在那两瓣薄唇上轻轻捻了一把。

  下一秒少年的瞳孔剧烈放大,彻底傻了眼。

  冷汗涔涔而下,时川顿时在心里暗骂自己的流氓行径,大脑飞速假装想找话搪塞,没想到刚心虚地把手缩回去,他就眼睁睁地看着少年的眼神变了样。

  游洲那双秋水般清澈的眸子一点点眯起来,二十八岁的神色终于在此刻初显端倪,盯着时川的眼神中冲充斥着审视和质疑。

  “方才你说我们是特别要好的朋友......真的只是这样么?”

  时川直眉瞪眼,时川彻底哑口无言。

  “呃,我们的关系很好,我的意思是,这个、我们不是一般要好,有的人可能会觉得.......我是说,你不要误会,没有其他的意思........”

  他明晃晃地对上游洲的眼神,终于再也编不下去了。

  “我暗恋你很长时间了。”

  时川如是自暴自弃。

  答案和自己心内的猜想大差不差,虽然有些人在遇到十年前的落难好朋友也会这样做,但一般人却装不出时川这样炽热而直白的眼神。尤其当游洲不经意与对方对上视线的瞬间,他总会因为其中太过强烈的感情而失神片刻。

  少年的脸色不可避免地瞬间爆红,亏得时川已经在解读游洲微表情这方面炉火纯青了,否则他还真会将对方的表情误认为被冒犯后的羞恼。

  但事实是,游洲虽然仍是面无表情的冷冰冰模样,但他的唇线却绷得格外笔直,就连睫毛眨动的幅度都比平常快了几分。

  就像是刻意在时川面前掩饰某种感情。

  时川心底一片柔软,深呼吸几次才压下自己在口头上逗弄游洲的冲动。

  别以为自己不知道少年正在心里窃喜呢。

  “我知道吗?”

  时川舍不得再对游洲撒谎,只能略微羞赧地点点头。

  游洲表情瞬间变得讶异,鉴于两人都对背后原因心知肚明,所以都默契地选择了没有追问原因。

  “那我二十八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一说到这个时川就忍不住变得骄傲,仿佛自己才是那个被询问的对象,“你读书一直都特别厉害,现在是A大最年轻的教授。”

  “呃,”说到中途时川忽然想到游洲今夜的经历,鼻头倏尔发酸,他认真补充道:“你们专业的那些学生都特别崇拜你,另外你现在的人缘也相当好,凡是和你相处过一段时间的人就没有不喜欢的。”

  果然还是少年心性,游洲闻声脸上沮丧神色一扫而空,眼睛亮闪闪的,“你的意思我现在朋友很多?”

  时川点头如捣蒜。

  “按照你的说法来理解的话,”游洲的表情若有所思,再度出声追问:“他们都是像你这样的好朋友?”

  时川:“........”

  他没料到游洲的牙尖嘴利原来在十八岁的时候就有迹可循了,平日里时川本就嫉妒那些平白分走老婆注意力的人,现在当事人乍一出声询问,他反倒觉得自己有点委屈。

  对面的游洲还在乘胜追击,以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架势问道:“所以我们二十八岁的时候.......仍然是好朋友的关系?”

  时川现在还能说些什么呢,他本来就担心自己今夜改变了太多关键的时间节点,虽然心底深处比任何人都渴望得到游洲的偏爱的那十年,但理智仍让时川压下了自己吐露事实的强烈欲望。

  毕竟他觉得游洲有被爱的权利,当然更有去选择爱谁的权利。

  心脏砰砰直跳,时川鼓起勇气与那双干干净净的眼睛对视,“其实我——”

  “其实你什么?”

  天旋地转间时川睁开眼睛,迷茫中看见面前凑过来一张放大的面容。这个角度莫名像捕食者与被捕食者,大脑足足放空几秒才识别出那双熟悉的眉眼。

  是他的游洲没错,只是相貌比方才要深邃些许,瞳孔深处写满关切。

  太阳穴疼得实在厉害,时川顾不得老婆的担忧神色,费力将脑袋转到另一边。

  然后对上了一张毛茸茸的大脸。

  陡然和那双绿松石般炯炯有神的眼睛对视上,时川吓得差点从床上窜出去。游洲全程在旁边观察他的神色,瞥见时川害怕的神情后没忍住嗤笑出声,先是伸手温柔摸摸炸毛的小猫,然后慢慢俯身将身体撑在时川的头顶。

  眉心倏尔传来温热的触感,原来是游洲在自己的脸上安抚性地亲了一下。

  “怎么了?刚才看你自己躺在嘀嘀咕咕说个不停,怎么,做噩梦了?”

  时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好半天喉结上下滚动两下,慢慢说出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不是,是个好梦。”

  “我梦见自己伸手接住了星星。”

  游洲被他逗笑,“听起来倒像个童话故事。”

  时川随对方笑着摇摇头,却没有开口继续解释的意识。

  他曾经看见游洲无辜的青春朝着黑暗中坠落,但就在刚刚,时川伸手接住了那颗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