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年, 极北草原上乍暖还寒。

  白地霜草未退,北风如昨呼啸,夜鸮啼鸣, 银月高悬墨空,星斗闪烁,照亮雪山别院的黑瓦白墙。

  一点橘色的灯光从西窗的缝隙罅漏,一日一夜不歇的低喘和啜泣声, 也终于低落下去。

  小狼从大白狼身上抬起脑袋, 舔舔嘴唇、伸了个懒腰后, 又将自己的脑袋拱到了大白狼的怀中。

  大白狼抬起自己的左前腿,用爪子更紧地将小狼拢在怀里, 伸出舌头舔舔它的脸, 自己也跟着倒下去。

  小雪山狼们撒欢地在院中跑了一圈,扬起地上干透的雪片,而雪昆带领狼群巡逻一圈后, 终于转身朝着北方天穹长啸。

  经历过一场雪崩后的圣山, 终于露出了它本来的模样, 清浅的白色月光下, 山峦起伏、峰石耸峙。

  雪昆长啸两声后, 扭身看着披着一条熊皮袄出来、斜倚在门框上的赛赫敕纳。

  一头蓬松的长卷发被他随意地撩到脑后, 身上就随便裹了条毯子在腰间,露出的结实胸腹上——全是鲜艳泛红的抓痕、吻痕。

  凸起的锁骨上, 有两个交叠在一起的牙印, 而他环臂抱在胸前的双手手臂上,更是布满了齿印和勒痕。

  雪昆墨绿色的瞳孔缩了缩, 紧接着又摇了摇头,冲赛赫敕纳嗷呜嗷呜叫唤两声。

  “我喜欢, 怎么了?”赛赫敕纳炫耀似地抬手晃了晃,“你不要自己讨不到老婆,就酸别人的。”

  雪昆呲牙,俯下身冲他低吼。

  “不是,我是说真的,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趁早找个香香老婆,然后明年开春也好有一堆小小崽崽。”

  雪昆瞪他一眼,转过身去,用后腿狠狠地扬起一大片雪,然后长啸着、带着它的狼群离开。

  “诶喂?”赛赫敕纳这才站直,“这就走啦?恼羞成怒也不用这么着急吧……”

  回应他的,只有狼群在雪地里夜行的脚步声,以及那些蓬松的大尾巴抹去它们爪印的沙沙声。

  赛赫敕纳勾了勾嘴角,正色目送着雪山狼群消失在山峦深处,这才转身、关门、回屋。

  炕边地上,堆着那些不知染上什么的金色链子,上头的红宝石都好像被蒙上了一层白纱。

  到最后,顾承宴的那根衣带都被扯断了,他们两人的手腕上也都留下了一道深红的勒痕。

  赛赫敕纳俯身,在顾承宴脱下来的衣衫堆中翻了翻,终于摸到了那个长颈白瓷瓶。

  他拨开瓶塞检查了一番里面的药丸数量,然后轻叹一声,又将瓶子放回原处,装作不知情的样子。

  到灶膛边搓了搓手,打开盖子检查烧着的一壶水还没涨,赛赫敕纳便走过去将屋内的一片狼藉收了收。

  顾承宴静静躺在榻上,眼尾染红、唇瓣咬破,颈项上更是交叠落上了他好几个牙印。

  拉旺抱来的几床锦被都是西域购置的上等蚕丝,轻薄保暖还不重,只是被面的颜色鲜艳,不是大红就是大紫,衬得躺在里面的顾承宴肌肤胜雪。

  赛赫敕纳长叹一口气,觉着自己做狼很难——需要看着漂亮乌乌在面前,吃不得动不得,一年只有一季的欢愉。

  做人就更难——就不知道顾承宴给他讲过的那些圣人们,有没有这种本事能看着这样的漂亮媳妇还不生妄念。

  房间收拾好,灶膛上的水也正巧烧开。

  赛赫敕纳兑好了温水,端铜盆到炕边,绞了巾帕替顾承宴清理、擦身。

  青紫、深红的痕迹几乎布满顾承宴全身,手臂内侧是赛赫敕纳忍不住时啃咬的齿痕,外侧则是顾承宴趴着的时候、实在不想发出求饶的声音自己咬的。

  至于其他地方……

  啧,赛赫敕纳转头深吸了两口气,将还没来得及清洗的帕子一下扑到自己脸上,仰头长叹一口气:

  他果然还是做不了人。

  漂亮乌乌勾勾手指,他就只剩下兽|性|了。

  忍下那阵燥热的劲儿太难,烧好的一壶水用完,赛赫敕纳自己倒闹了个面红耳赤、浑身冒汗。

  他端起铜盆收好,别别扭扭走了两步检查过灶膛上的火,然后就猛地闯出门去,一脑袋扎进积雪里。

  在院子里嬉闹的小雪山狼们哪里见过这个阵仗,一头头瞪圆了眼睛,想上前又不敢地远远看着他。

  正当一头胆大的小雪山狼想要凑上前检查,赛赫敕纳又猛地一个翻身从雪地上坐起,不管吓没吓着这群小东西,自己长啸一声,就在雪地里跑起来。

  ——再不跑,他就要像是山顶的黑|火|药一样,轰隆一声爆|炸了。

  雪山小狼们并不明白他为什么跑,但看着他一圈圈围着院子跑圈好玩,不一会儿也撒欢地跟着加入。

  如此,当敖力带着消息漏夜赶到时,就看见这么一副奇景——主上竟在领着一群小白狗……不,是小白狼在跑步?

  敖力身后还有好几个王庭勇士,那日见到赛赫敕纳骑狼而至,已经让他们很惊奇了。

  如今看见这幅人和狼亲密嬉闹的场景,他们更是二话不说下马跪倒在雪地里,喃喃念起了萨满教的祷文。

  率先发现有人来的,当然是窝在小屋里的小狼和大白狼,本来大白狼要出去看看的,但被小狼咬住了耳朵。

  外面的雪山狼也有几头停下来,发出了警告的低呜,似乎是将敖力等人当成了侵略领地的敌人。

  赛赫敕纳停下来换了一口气,回头瞥见敖力他们,便低吼两声阻止了敌意戒备、准备攻击的小雪山狼。

  其他勇士更惊讶了,没想到他们的狼主还能和狼群沟通,一个个都傻愣在原地。

  倒是敖力深吸一口气上前,先躬身拜下行了大礼,然后才抬头道:“主上,科尔那钦已被不古纳惕部生擒,但朝弋逃脱了。”

  用中原话来说,不古纳惕翟王就是个十足的小人。

  他会为了一时之气去跟斡罗部合作,自然也会为了往后部落长远的发展转头帮助王庭。

  有伊列国攻打斡罗部的老巢,那科尔那钦他们自然就只能南逃到不古纳惕部寻求帮助。

  依着科尔那钦的性子,当然不会防备他本来就瞧不上的盟友,被生擒是迟早的事。

  只是朝弋逃脱……

  赛赫敕纳压下心中那点不快,“他人呢?”

  “不古纳惕部已经派人押送过来了,朝弋……西北三部也在寻找,剩下的斡罗部族人或逃、或降,已经溃不成军。”

  赛赫敕纳点点头,“札兰台部如何?”

  “乞颜部前日传回消息,如您所料,鄂博山祭事败后,就瞧见他们鬼鬼祟祟派了人越过边境,直奔汉人在两州的屯田所。”

  敖力沉眉紧蹙,还有露出几分担忧:

  “主上,虽说汉人是手下败将、不足为惧,但若他们举全国兵力来犯,我们……”

  赛赫敕纳笑着摇摇头,拍了拍他的肩膀,“中原皇帝若能调动举国兵力相抗,那昔年,乌乌也不会被迫嫁来草原了。”

  敖力想了想,又追问道,“可是朝弋逃脱,若是他在西北重新汇聚了斡罗部族人举事,南北联合,我们不是被夹在中间腹背受敌了么?”

  “这个啊……”赛赫敕纳没回答敖力的话,只是勾了勾手指、让自己这位挪可儿靠近,“我有个消息,要你传给老梅录。”

  敖力靠上前,附耳过去。

  赛赫敕纳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与他说了一通,惊得敖力眼珠都快掉出来,忍不住打断喊了声:

  “主上!”

  “去吧,”赛赫敕纳深深看他一眼,“这事我和老梅录商议过,腾格里生长草原万物,没道理我们自己苛待同族。”

  “可是……”敖力还是犹豫。

  “他们的祖先或许曾经犯错,但中原有句话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不古纳惕翟王我们不也给了他同样的机会?”

  敖力转念想了想,终于郑重点头,带着那群小勇士离开了雪山别院,又策马绝尘而去。

  等他们走远了,那群远远躲在小院里的小雪山狼才探头探脑地从院墙后面钻出来,有两头大胆的还蹭到了赛赫敕纳的身边。

  赛赫敕纳低头看着自己身边这两头,其中一头的脑后也有一撮怎么也摁不平的毛——很像雪昆小时候。

  他勾起嘴角,轻轻揉了小狼脑袋一把,然后才转身返回小院中:天晚了,他要陪宝贝老婆睡觉了。

  或许该说,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样踏实的好觉了。

  敖力带着赛赫敕纳的命令返回到临时扎的金帐内,老梅录听完了他的传话点点头,并没有提出异议。

  瞧着敖力欲言又止的模样,老人多说了两句劝他,提到了阿丽亚,提到了小黑卓,提到了曾经的雅若遏讫。

  “天生万物,也平等地赐予我们水草、领地和食物,就像是我们的魂灵最终还是要被使者接回天宇。”

  老人笑了笑,“虽然不是一朝一夕能成,但此法的妙用,往后你就知道了。”

  敖力想到小黑卓后背那些惨烈的伤口,挠挠头,分辨了最后一句,“我只是怕,主上这么做,会引起许多白骨头的不满。”

  老梅录叹了一口气,“不满,那是肯定的。但若此时不做,往后就只怕更难,有‘白狼显圣’此招,王庭还能弹压纷至的流言。”

  敖力这才被说服,拱手拜过老人退下。

  不日,狼主九旒令遍发草原,说是狼主亲封了在对抗斡罗部一役中立下大功的几人。

  但许多牧民敏锐地发现,封赏的官爵中,有一个他们从未见过的——伏纳匐。

  匐官是草原官制的最后一等,原本只有一个官名为屯吐,乃是草原的普通皂吏,可通过考核任用。

  除了匐官一等不问出身血统,其他四等官职大多是世袭或者赏官、封官。

  但当上了匐官,就等同于有了向上晋升的空间,年长有智慧的能被奉为哥利达,勇猛善战的能成为沙罗特贵,而文辞厉害的则有机会成为乙失特贵。

  许多小部落的草原牧民,终其一生都在为能当上个匐官而努力。

  那这回的伏纳匐是……

  牧民们再仔细看,却发现杯封为伏纳的几人,赫然都是王庭曾经的奴隶。

  其中还有一名是女子,而且还是个波斯女奴。

  这算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传递到老梅录那里的鹰讯都像雪花片一般,支持反对的声音交叠。

  但无论外界如何议论,老梅录都是泰然处之,实在被逼问急了,就直言这是狼主的决断。

  没有多一言的解释,也绝不会取消这份封赏。

  对于在草原上生活了一辈子的白骨头们来说,这消息荒唐,他们根本不明白狼主为何要做出这种举动。

  但那些黑骨头,尤其是曾经也是草原勇士的奴隶们,却在得知消息后,热泪盈眶地跪倒在还有寒冬积雪、坚冰的草原上,不住地对着北方叩首。

  再三日,这道狼主九旒令的效果终于显现。

  朝弋好不容易聚拢起来的斡罗残部大乱,部落内的奴隶们联合起来,纷纷抢夺了兵器反抗。

  许多斡罗勇士甚至是在睡梦中就被自己曾经鞭打的奴隶枭首,而朝弋则在自己的亲兵护送下西逃。

  他以斡罗·朝弋之名挨个扣响西域诸国的国门,希望能够得到他们的一夕庇佑,然后图一个东山再起。

  结果从大国到小国,无论从前与斡罗部关系多亲密,此刻都是国门禁闭,不敢给他开门。

  唯一一个给迎接他进去的国主,还是妄图给他下蒙汗药,想要生擒了他送到草原,向狼主投诚。

  朝弋狼狈逃出,慌乱之中坠马,反而被那匹受惊的马拖行千里,在黄沙中迷失了方向。

  “人找到的时候,就已经气绝了,”前来禀报的勇士如实叙说,“说是面目模糊、死状奇惨。”

  老梅录看了一眼身边的敖力,点头说自己知道了,不过还是嘱咐勇士不要轻易去打扰在雪山别院的狼主。

  赛赫敕纳和顾承宴这几日都在雪山别院,王庭的事务都交给了老梅录,偶尔阿克尼特勇士看见,也说看见遏讫侧坐在那头大白狼身上,而主上带着他们在冰钓。

  这时,敖力才明白了赛赫敕纳当初为何要设这个伏纳匐官,原来是为了针对斡罗部的蓄奴。

  “西戎王庭昔年就是苛待奴隶以至引发民愤,才被中原汉人联合西域诸国所灭。”

  老梅录放下手中的鹰讯,仰头揉了揉眉心,笑着对敖力道:“这是教训,也算是给我们的警戒。”

  “可……”敖力想了想,忍不住问,“我们各部蓄奴不多,那还好说,可若是奴隶的数量远超主家呢?主上开这个先例,不是……”

  老梅录点了点手中的鹰讯,却没有直接回答敖力的问题,而是让他去多看看圣山的狼和草原的鹰。

  ……

  “若是贤主,何来暴|乱,又何来乱民?”

  顾承宴的嗓音还是有些哑,但靠着大白狼,却能笑着与穆因讲明白他们这么做的道理。

  穆因抿抿嘴,转而看向结冰的河面,浮漂一动不动,也不知道师父和师娘坐在这里有什么趣儿。

  他挠挠头,转向赛赫敕纳,“那师娘,坏蛋抓回来你预备怎么办?”

  科尔那钦谋害狼主,又挑起草原的争斗,按律法本该是死罪,但他是特勤、身份贵重,大约会被免死。

  可若是免死,那他就会被没为奴隶。

  本来成为王庭的奴隶正好能磋磨他的锐气,可现在奴隶有了伏纳匐这个封官,一切就都说不准了。

  闻言,顾承宴也转头看向小狼崽。

  这回对抗科尔那钦,他是对他家阿崽刮目相看,全局算无遗策,虽说用自己的性命冒险,但最终大获全胜。

  ——孩子长大了。

  赛赫敕纳看都没看他们,目光一瞬不瞬盯着冰面上的浮漂,突然用力一拉,就有一尾大红鱼跃出来。

  “诶?!”穆因的注意力很快被吸引,“怎么做到的!我怎么没看见有鱼?!”

  小孩颠颠跑过去帮忙拆鱼,赛赫敕纳起身扭动两下、舒展地伸了个懒腰,“乌乌觉得呢?”

  “于理,应当斩草除根;于情……”顾承宴歪了歪脑袋,“我也不想他活着。”

  科尔那钦狡诈,跟凌煋一样难缠。

  他为了躲凌煋都“远嫁”草原了,如今自然不希望科尔那钦活着,但话说回来,这人也是小狼崽的亲眷。

  顾承宴眨眨眼,若有所思地看着赛赫敕纳。

  赛赫敕纳却点点头,浑不在意,“那乌乌觉得他不能活,我就让不古纳惕勇士原地给他砸死好了。”

  ……砸死?

  石刑在戎狄的传统里,大多是用来针对女子,而且是要求同一个部落的人施刑。

  和箱刑一样,都是侮辱性极强的刑罚。

  他意外地看赛赫敕纳一眼,却发现小狼崽只是俯身蹲下去继续串饵,并没有十分在意科尔那钦。

  顾承宴不说话,看着远处的雪山出神,相反,赛赫敕纳指导着穆因放下鱼竿后,才走过来,笑着揉了揉他的脸:

  “乌乌,我记着我告诉过你的,我的兄弟,唯有雪昆一个。”

  听他这么一说,顾承宴便宽心了。

  既然小狼崽不认这个“兄长”,那他更加不想操心科尔那钦,他爱怎么死就死吧。

  只是没想到,科尔那钦没能被处置在押送的道路上,因为不古纳惕勇士在动手的时候,他高喊出一句他有重要的话对狼主说。

  勇士们问他是什么,他却故意卖了关子不说,还强调事情关于大遏讫,若是赛赫敕纳不听,那必然后悔终身。

  他说到这地步,不古纳惕勇士们也不敢动手了,只能一层层递了消息上去,最后由老梅录过来亲自与赛赫敕纳说明。

  赛赫敕纳随口哦了一声,“那就带他来呗,我倒要听听,他还想说点什么。”

  老人点点头去传令,以至顾承宴午睡起来得知这个消息,王庭的九旒令已经传到,想阻拦也来不及。

  关于他的、不听会后悔的消息……

  顾承宴的心怦怦跳,手指下意识攥紧了袖中那只长颈胆瓶,看着赛赫敕纳的背影,数度欲言又止。

  他曾经不畏惧死亡,甚至觉着自己一个人在极北草原上抱着大白羊终老也不错。

  但当年他捡到了小狼崽,如今,如今更是……

  顾承宴第一次生出些无措和惶恐的情绪,穆因接连喊了他两遍,他都没听着。

  “师父!”穆因的大脑袋一下拱到他面前,“想什么呢你,我叫了你好几次了!”

  顾承宴眨眨眼,侧首干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失态,“……什么事?”

  “我是问啊,你们会留在极北草原吗?阿塔他们都说我在做梦,说了好多地势山川我听不懂的话。”

  穆因趴在顾承宴腿边,歪着头看他,“师父,你给我讲讲?”

  留在极北草原?

  顾承宴稍稍一思忖就明白了:鄂博山祭结束后,赛赫敕纳脱离危险后不仅没有返回王庭,反而带着他住在了雪山小院,一点离开的意思都没有。

  加上他们最近和小狼、大白狼他们腻在一起,许多王庭勇士私下里都在传——说狼主是不是要迁都。

  王庭在草原中部,到极北草原和到南方奈龙高原的距离都差不多,而且有大河流过、水草肥美。

  雪山小院偏远,且到了冬日里气候多变,还会起吃人的白毛风,顾承宴摇摇头,讲给他听:

  “所谓地势山川,就是王都的选址讲究,不能在完全开阔的平原上没有屏障,也不能太过贫瘠,百姓无法生活。”

  穆因认真听着,半晌后得出结论:“所以,我们还会回王庭去?那——你们的狼狼怎么办?”

  狼群里,只有小狼是草原狼,其他都是雪山狼,它们习惯了生活在圣山之上,不会跟着迁徙到那么远的地方。

  赛赫敕纳在雪山别院逗留这么久,大约就是不舍得这群小家伙,也想要他多在圣山遗泽的温汤里泡泡。

  这些话不好给穆因说出口,顾承宴只能解释完王庭的选址后,告诉他这些还是要看赛赫敕纳,他也猜不准。

  “对了,你‘师娘’呢?”

  顾承宴看看窗户外面天将日落,赛赫敕纳往日可从没有这么晚回来过,不都早早回来缠着他要吃的。

  “啊?”穆因缓过神来,“师娘没跟您说么?今日不古纳惕部的勇士押送了科尔那钦来啊?”

  顾承宴一下从炕上跳起来,若不是穆因扶着他,他都要扭着脚、摔倒。

  “师父……?”

  顾承宴着急,推开小院的门还被外面的风雪扑了一脸,穆因连滚带爬在后面拿上了他的熊皮袄——

  开玩笑,若是师娘知道他没给顾承宴照顾好,凉着、冻着,他可要被揍的。

  大白狼和小狼都不在,似乎是午后带着它们的狼群出去狩猎了,顾承宴只能招呼穆因借用了黑电。

  两人一路疾驰赶到王庭金帐,顾承宴急匆匆踏入帐内,就看见被五花大绑跪倒在地上的科尔那钦在诡笑。

  而站在赛赫敕纳身后的老梅录和敖力,脸上都是惊慌和不敢置信的表情,抬头看见他,更是眼露痛色。

  ……完了。

  顾承宴心中咯噔一声,他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科尔那钦联络札兰台,自然能知道凌煋对他做了什么。

  “阿崽……”

  赛赫敕纳面无表情,甚至没有抬头看他,所以顾承宴喉咙发紧,开口的声音有些颤抖。

  偏是科尔那钦癫狂的大笑起来,“你当上了狼主又如何?你还是护不住你最爱的人哈哈哈哈哈——”

  赛赫敕纳深深看他一眼,然后起身,先握了顾承宴的两只手过来,放在自己温热的掌心中摩挲了两下:

  “手这么凉?”

  他嘴角翘着,但眼底是深邃的暗蓝色,像是一点光都照不进去。

  顾承宴挣了挣,心中千言万语想说,张口却被赛赫敕纳突然低头在唇畔偷了个香:

  “乌乌先别说话,来这边。”

  他牵着顾承宴坐到他刚才坐着的金座上,然后用自己座上的皮裘将他整个包包好,还顺便挪了炭盆过来。

  赛赫敕纳用皮裘的系带在顾承宴胸前打了个结,满意地拍拍那个结之后,仰头对顾承宴露出个大大的笑颜:

  “乌乌乖,等我一会儿。”

  顾承宴张了张口,还来不及说什么,赛赫敕纳就蹬蹬两步走下金座,抬起一拳就重重砸在了科尔那钦脸上。

  科尔那钦的笑声戛然而止,穆因站得近,一眼就看见他的牙齿飞出去两颗,整张脸都变形。

  一拳不够,赛赫敕纳又接连两拳,直将科尔那钦的双颊都打得凹陷下去、鼻梁断裂,眼睛也肿起一只。

  科尔那钦本来还在笑,这会儿却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嘴巴豁着零散吐出几个音。

  赛赫敕纳的拳峰因为用力已经蹭破了皮,但他却浑不在意地一把拽起了科尔那钦的领口:

  “是么,这点事,都需要你来告诉?”

  科尔那钦一愣,在场众人、包括被困在金座上的顾承宴都呆愣住。

  “泥……你早知道?”科尔那钦嘴里和着血,断断续续问出来,“你……你不可能,你怎么会知道?”

  赛赫敕纳懒得和他废话,锃地一声抽出了靴上的小刀,一下抵在科尔那钦的腹部:

  “当我是你?对身边的人全不在意关心?”

  锋利的刀尖一点点攮进了科尔那钦的肚子里,疼痛让他隐约发起抖来,他却还是咬牙要讥讽道:

  “别逞强嘴硬了,你怎么可能知道?你要是知道,怎么不早将人送回……呃啊!!!”

  赛赫敕纳笑盈盈转了半圈手中的刀,“乌乌不想我知道,我当然要装作不知情。”

  “早在你们弄出那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重瓣花时,我就已经请人去查过了。”

  赛赫敕纳看过顾承宴的药,刮下来药粉也问过王庭两部的萨满,他们都说这是猛药,几乎是用来吊命的。

  后来乞颜部送来鹰讯,说什么找到了治疗寒疾的药,那样明显的陷阱,他作为狼王又怎么可能上当。

  只是从他被顾承宴救到雪山小院开始,那仅有的几次发作,顾承宴都假称说是畏寒怕冷,从没提起中原的事。

  从前他不懂,后来找来特木尔巴根仔细一打听,才算是知道了前因后果。

  他不相信他的聪明乌乌会走投无路到真要来草原和亲,还会被第三遏讫毕索纱算计到流放极北。

  想到顾承宴对大白羊、大白马的态度,赛赫敕纳就已经将顾承宴的心境猜了个七七八八。

  ——他情愿死在草原,也不要再回汉地去。

  顾承宴不想他知道,那他就干脆装作不知情,反正不过是一个中原皇帝。

  收拾完斡罗部和科尔那钦,他其实是故意等在极北草原上的,因为科尔那钦已经给札兰台部去信。

  札兰台·蒙克收到信后,必然会着急地联络汉人皇帝,头前引路、带着汉人越过边境,向草原进发。

  那时候,他就可以发出九旒令,让戎狄所有部落的兵力集结,一齐南下驱除外敌。

  草原广袤又有骑兵劲旅,只要汉人皇帝胆敢带兵进入草荡,那他自然有千万种方法让他有来无回。

  即便这皇帝胆小如鼠,不愿亲征,那他大可以借着讨剿札兰台部的机会,再次南下威胁汉地。

  昔年,沙彦钵萨不过陈兵在边境,就已经吓得汉人皇帝送出了顾承宴和亲。

  如今他会带着戎狄部族南下,长驱直入甚至攻入汉人的王庭,看看这个坑害他家乌乌半生的狗东西,到底长得个什么难看模样。

  他不信,举整个草原之力还拿不下一个汉皇,更不信到时候他会找不到解药。

  这些都可以背着顾承宴,不让他知道一点。

  赛赫敕纳都已经跟大白狼、小狼他们说好了,到时候就让顾承宴到圣山上养着,每日泡温汤、吃羊肉。

  再不成,就去信请也速·乌鲁吉回来照料着,总之他会带着解药回来,甚至混在蜜糖里哄顾承宴吃。

  如今全怪科尔那钦,他和乌乌,本可以避免这场开诚布公,现在倒叫他们不得不面对了。

  赛赫敕纳越想越气,手上的动作便没再客气一点,刀尖顺着上下一划,直接算是给人开膛破肚。

  鲜血涌出来打湿了地面,他及时后退,并没有让那脏污的血碰到自己一点儿:

  “输了就是输了,也别以为你这点临终的挑衅能改变什么,我想要什么,我会自己去取,不劳你担心。”

  科尔那钦张了张口,只觉得自己肚子里的脏腑在随着血流往外涌,鲜血灌过他的喉咙,最终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

  老梅录、敖力和穆因都被赛赫敕纳这般嗜血的模样骇住,而顾承宴更是接连眨眼,心里一直转着:

  小狼崽知道,而且一直知情这事。

  赛赫敕纳的蓝眼睛终于亮起来,他说甩了甩手上的血,将小刀收回到靴内的刀鞘里:

  “抱歉,乌乌,今天我本来是要给你去抓鱼的。”

  老梅录在他走向顾承宴的同时,终于回神,一面招呼人将半死不活的科尔那钦拖出去,一面拉走了敖力和穆因,将金帐留给狼主和遏讫。

  “所以刚才……”顾承宴仰头,找回自己的声音开了个玩笑,“你才用那样的手法给人开膛破肚?”

  赛赫敕纳哼哼两声,没有解开他身上捆着的带子,反而一脑袋拱到他怀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看着那毛茸茸的脑袋,顾承宴想要揉却碰不到,只能垂眸无奈地看着小家伙,“你……你早就知道?”

  不说这个还好,他一提,赛赫敕纳可委屈坏了。

  他抬头,凶巴巴地瞪顾承宴一眼,瞪过还不解气,猛地一起身,脑门撞上顾承宴脑门。

  顾承宴本来就是被他整个困在皮裘里,这么一撞重心不稳,只能往后仰倒在金座上,吃痛地嘶了一声。

  赛赫敕纳双手撑在他肩膀两侧,嘴唇微微发颤,一双蓝眼睛像是狂风席卷、波涛汹涌的海,里面有千万种情绪在变换。

  但小狼崽这样看着他半晌,最终却是自己眼睛红了,他重重咬了下嘴唇,声音充满了委屈:

  “乌乌你,是不是不信我?”

  疼痛顾承宴能忍,尴尬窘迫这些情绪或者是自己的性命他都可以不在乎,但他就是看不得小狼崽顶着这张漂亮的脸委委屈屈。

  偏此刻他的手都被扎束在皮裘里,根本没办法摸摸小狼崽的脸,也没办法靠近小家伙安慰他。

  顾承宴挣扎了一下,急得浑身都冒汗:“我……我不是……”

  “那乌乌你被欺负了怎么不告诉我?!”赛赫敕纳恼火地凑上去重重咬他一口,“是嫌我打不过他?!”

  顾承宴颈侧本就被他咬得青红交加,好在现下在冬日里,一月的极北还能用厚绒的领口围上。

  刚才这一下,赛赫敕纳是扯开了他收拾规整的领口,尖锐的虎牙深深契进了顾承宴的肩膀。

  “唔……”

  他咬得重,当真是气急了,顾承宴痛呼一声后就将剩下的声音全部憋回了肚子里,眼尾都洇红了。

  偏这样的忍气吞声,更让赛赫敕纳生气,小狼崽磨了磨牙,气呼呼地冲他眯起眼睛:

  “乌乌是不是,要气死我?”

  顾承宴舔舔唇瓣,觉得自己此刻说什么都是错,只能眨巴眨巴眼,无辜地看着他。

  赛赫敕纳哼了一声,心想他家乌乌还真是越来越出息了,学什么不好,竟然学了小狼装可怜那一套。

  他瞪着顾承宴看了一会儿,直给人看得不知道怎么样好了,才慢腾腾伸手解开了系在顾承宴胸口的绳结。

  双手得以解放,顾承宴第一时间就圈住了小狼崽的脑袋,凑上去亲了亲他的鼻尖、下巴。

  抿紧的嘴唇撬不开,顾承宴也没有坚持,只是搂着他的脖子,认认真真解释道:

  “我只是不想你有事,他比不上你。”

  这答案赛赫敕纳不喜欢,鼻孔里出气扭头哼哼:

  乌乌是笨蛋,他对腾格里发誓,要一天……不一个时辰,算了,还是……一小会儿不理他。

  就一小小会儿。

  顾承宴见小狼崽真的生气了,便曲肘稍微坐起来一点,长叹一口气道:

  “我知道你比他厉害,也知道你要是调兵遣将肯定能打败他,但是阿崽,他年草原百姓要如何议论你?”

  赛赫敕纳正在心中数数,想着数到九十九,就不跟顾承宴生气了,他自己没去钓鱼,但请大白狼他们帮忙,这会儿应该已经满载回到了雪山小院。

  前日,也速部的商人送来了新腌的菹菜,正好加上越椒,可以给顾承宴烧一大锅的酸汤鱼。

  这会儿刚好数到五十八,顾承宴说什么他根本就没听,只是鼓起腮帮扭过头,摆出一副不听不听的姿态。

  虽说从青霜山到京城,再到草原、雪山,顾承宴哄过不少孩子,还是第一回遇上赛赫敕纳这样的。

  见小狼崽完全不接招,他舔舔唇瓣,只能坦白自己隐瞒病症的初衷:

  “我这病,病得时间久了,就算他不给我下毒,也是时日无多,即便精心将养,只怕也没什么好寿数。”

  “不是故意要瞒你,也不是觉着你打不过他、不如他,只是不想你在这件事情上劳心费神还不讨好。”

  顾承宴伸手,轻轻揉了揉赛赫敕纳的脑袋,然后双手捧住他的脸,“阿崽,不生我气好不好?”

  赛赫敕纳都快数到九十九了,偏是听见顾承宴这几句后更加恼火,还是忍不住反诘道:

  “那你就让我看着你死啊?”

  顾承宴语塞,吞了口唾沫道:“也、也不是……”

  “那是什么?”赛赫敕纳当真是顾承宴的好学生,一句话的功夫,就反客为主掌握了主动权。

  他拉着顾承宴坐起来,却趴在金座上给人逼得连连后退,只能被他摁到扶手上、捏起下巴:

  “乌乌是准备告诉我,说我过几年就会忘了你,然后快快乐乐找个新遏讫,再生一堆孩子是不是?”

  “所以你根本不是不信我,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我心中的位置有多重要,也不相信狼王的信诺!”

  赛赫敕纳两句抢白,眼睛一眯又揪起顾承宴的前襟,他的一双蓝眼睛变成了暗蓝色:

  “乌乌我告诉你,你要是敢随随便便就死在我前头,那我就敢抱着你的尸体不吃不喝上圣山。”

  他扬了扬下巴,“到时候我们一起死,让狼狼给我们嚼碎了,一齐送回天上去。”

  他的拳头攥紧,说着凶巴巴的话,声音却渐渐变低、变得沙哑,“……你看我,到天上揍不揍你。”

  顾承宴僵了僵,喉结滚动两下,终于伸出手慢慢将小狼搂到了怀里,千言万语说不尽也道不明。

  他不想小狼崽伤心,但小狼崽从动心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不会接受他一厢情愿的安排。

  赛赫敕纳将下巴磕在他的肩膀上,偷偷抬手蹭掉自己眼尾的泪,“我们一起想办法,乌乌,别擅自丢下我了。”

  都这样了,顾承宴自然只能点头。

  而赛赫敕纳得到他的首肯后,便换了个人一样,牵着他从金座上站起来,“走,我们回家吃鱼。”

  “……你今日不是没出去钓鱼么?”

  赛赫敕纳哼哼两声,嘴角一翘突然弯腰将顾承宴整个扛起来,出金帐就一跃上了大白马。

  看着顾承宴惊魂未定、扑闪扑闪的眼睛,赛赫敕纳坏笑着凑过去亲了他一口,“这是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