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声入人心同人)路过人间>第19章 chapter19

  每一位公民,都应有一种受到平等关心和尊重的权利。

  ——罗纳德·德沃金 《认真对待权利》

  

  黄子弘凡把所谓“刺激的故事”跟阿云嘎讲完后,一言不发地坐在病房的飘窗前。他背对着阿云嘎,看着窗外,歪着头,视线随着飞鸟越飘越远。病房里沉默得令人可怕,他却完全不惧于这样的可怕,没有也不想去打破这样的沉默。

  他刚才叙述的语气太过于冷静,他是怎么割开强奸小哑巴的人渣的喉咙,他是怎么在公益课堂上一字一句记下瓦斯的成分,怎么制造那一场轰动全城的爆炸,又怎么打听到检察长的心脏病,装作当事人,潜入检察院,故意说出他知道的事激得他心脏病复发,然后夺走他的药,看着他像被抛上岸的鱼,挣扎着死去。

  “黄子,你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害怕吗?”

  黄子弘凡没想到阿云嘎会突然来这么一句,被问得有些发蒙。

  眼前好像回到那个阴森的夜晚,风吹得凛冽,从通道里灌进来,撑满了他小小的衣衫。猩红的血液喷在他脸上,衣服上,明明是滚烫的血,他却浑身凉透。

  后来他是怎么回去的?不记得了。好像是高杨把他拽回去,又把他扔进冷水里洗干净,还烧了他沾满血液的衣服。

  没有人一出生就对死亡无所畏惧,除非他见得太多变得麻木,或者自幼便被灌输生命没有价值,又或者,唯有让别人死亡,自己才能活下去,即是我们常说的,弱肉强食。

  阿云嘎见过无数的现场,无数凶神恶煞的犯罪嫌疑人。他们有的惶恐失措,面对着鲜血直流的重伤者或死者号啕大哭,有的早已麻木,像在看一只死在半路的野老鼠。

  按理说阿云嘎不应该怜悯任何一个犯罪嫌疑人,他眼中应该只有钢铁一般的法律,和扛在肩上厚重的责任。公安的定位哪里需要什么过多的思考,只要足够代表正义,足够勇敢和聪明能和罪犯斗智斗勇,也就足够了。至于什么判决,反思,嫌疑人的未来,那是留给法官和学者的。

  可是人毕竟不像社会学家畅想得那么专一,没有人是一成不变的社会生产零件,专职自己的事情而毫无旁枝。比如此刻,他就无比怜悯黄子弘凡。

  “你一定很害怕吧?”他自己回答道,“你虽然小,但什么都懂,你知道自己要承担什么责任。”

  “可惜我当时小,不知道未满14周岁不用坐牢。”黄子弘凡自嘲地笑了笑。

  “你怕的不是这个吧?”

  血腥的死亡场面,死者的魂灵夜夜撕扯他的梦境,唯恐真相暴露的恐惧,还有对高杨的愧疚,生怕失去眼前美好的一切。竭力把自己伪装成玩世不恭活泼开朗的样子,渐渐忘了自己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黄子弘凡没有再回答,按照护士的交代查看了下阿云嘎的伤口,确认无事后,搬了椅子坐在飘窗前,背对着阿云嘎。明明是刚刚二十出头朝阳的年纪,阿云嘎第一次从他身上看到了日薄西山一般的落寞。

  他刚想开口说什么,突然被几个身着警服的人叩响了门。阿云嘎偏头看了看,一眼就认出那是谭蓓白江案子的组员。

  “黄子弘凡,我们有些情况想和你了解一下,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黄子弘凡像是料到了一样,坦然地起身跟他们走了。

  他心里止不住地自嘲和心酸。

  阿云嘎看着他们渐渐消失在视线里,埋头在枕头里叹了口气。贾凡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一脸奇异:“你都这样了专案组还不放过你?”

  “不是来找我的,”阿云嘎把手机从充电线上拔下来。腰上伤口还裂着,一动就疼得皱眉,“找黄子。”

  “又打游戏,”贾凡瘪瘪嘴,“龙哥才让我看着你让你少打。”

  “谁说我打游戏了?我看新闻,这都多少天与世隔绝了。”

  贾凡不信,凑过头去看。不看不要紧,一看两个人都僵在当场。

  公众号和城市新闻把黄子的事情传得满天飞,爆点新闻更是带头把事情越闹越大。周海案和龚子棋案的对比专栏被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下边不用点开都能看到点赞最高的几条谩骂检察官的评论。

  阿云嘎作势就要动手拔手背上的针管,连腰背上的伤都不顾了,贾凡好不容易才把人按回去:“你干嘛?你现在这个样子跑出去了也没用。”

  “大龙忙着案子来不及管周深,还有侦查黄子那边的我得去问清楚什么情况啊。”阿云嘎眼看就要挣脱贾凡,掉落在床边的手机突然响起来。

  来电显示郑云龙。

  阿云嘎匆忙地接起来,一个字还没蹦出来就被对方抢了先。

  “黄子和晰哥的事儿你知道了吧?”

  “嗯。”

  “就在医院给我待着哪儿都不准去,不然我马上找马佳提你们警方龚子棋案造假证的行政诉讼,你就等着被停职调查吧。”

  阿云嘎:“……”

  郑云龙挂了电话,长舒一口气,总算是摆平了一边,新闻那边想管也管不了,王晰那儿有高杨估计也出不来什么大事。理了半天思路总算是有了个头绪,力气也被耗费了大半,整个人跟没了骨头的猫一样往吧台上一扑,手机清脆地掉落在地面上。

  简弘亦嫌弃地把手机捡起来给他:“别摔了,再摔钢化膜也顶不住。”

  高天鹤不知为什么这段时间跑不染酒馆跑得更勤了,几乎天天来,让郑云龙有一种大同社会已经来临民事律师沦为洗碗工的错觉。高天鹤精力过于旺盛,要么在简弘亦面前晃着干活,要么去抢人家驻唱歌手的活,更多的时间还是黏在简弘亦身边,连方书剑都没空岔进去。简弘亦倒也乐意让他缠,干着活也时不时和他搭话。

  “听说了吗?东区那个房地产大亨的儿子是个杀人犯。”

  “真的啊?怪不得我今天买的他们公司的股都跌了。”

  “不过那个小孩子是领养的,你说他会不会被逐出家门啊?”

  “领养的孩子本来就来历不明,要么缺胳膊少腿要么就是心理精神有问题的。我听说他犯罪的时候未成年,按照未成年人保护法不能判刑啊!”

  “这还有王法吗?小畜生保护法吗这不是。还是因为他家有钱就可以乱来?”

  “肯定是因为有钱,你看别的未成年犯法不照样被抓进去了?并且这案子十年前的啊,十年!大亨夫妇能不知道吗?还不是帮着藏着掖着。”

  酒馆人多嘴杂,顾客来来往往什么隐秘八卦辛辣传闻都在这里交谈。郑云龙偏偏张了一副灵敏的耳朵,把流言听得一清二楚。

  “简大哥,天台还开着吗?这儿太吵了。”

  “开着呢,”简弘亦拿了两瓶酒,“走,我们陪你上去。我也嫌吵。”

  简弘亦特地在天台上支了小桌子,够四个人坐。方书剑局促不安地坐在椅子上,听着楼下服务生忙得不亦乐乎,总是闲不下来:“那个要么我还是下去帮忙吧。”

  “书剑,人有时候得学会偷懒,坐下。”简弘亦摆摆手。

  郑云龙靠在天台的护栏上,天已经有些晚了,处理完一堆乱七八糟的事,连时间都忘了,没想到一天又要过去了。

  “你们觉得黄子的养父母会原谅他吗?”郑云龙问道。

  方书剑张了张嘴,欲言又止。高天鹤拍了下他的背,“书剑,有什么就说,别畏畏缩缩的。”

  “我觉得不会。他们这么富有,不愁养老不愁吃穿的。领养黄子顶多是为了圆一个没有孩子的遗憾。他们领养的时候以为是一个单纯的孩子,现在发现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人,先不说利益,就说恐惧都足以让他们把黄子拒之门外了。”

  郑云龙转身,深深看了他一眼。方书剑低下了头。

  “龙哥,你也别怪我说话直,书剑说得有道理。况且在商人眼里,这点感情哪里比得过他们几十年的苦心经营。没人相信他们会再接纳黄子的。”

  郑云龙何尝不知道呢?人性本恶,每一个以法律为职业的人都明白的道理。只是见的恶多了,理智得太久了,总是希望有一点盲目的善良,能扭转乾坤。

  “要我说,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睡一觉,明天起来再整理谭蓓和白江的案子。你现在是他俩的辩护,专心做好你的工作,别想东想西的。”简弘亦上前把酒递给他,拍了拍他的肩膀。

  “还有,不要对人心太绝望啊,大龙。”

  ……

  王晰看到那些报道的时候还在屋里和高杨躲猫猫,一米八几的男人愣是把自己塞在狭小的房间里,装作累了或者看卷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高杨也不会主动来打扰他,牛奶面包都是贴心地放在门外让他自己去拿。

  黄子说的对,王晰在逃避,一直在逃避。

  直到他看到那些对他攻击的言论,看到黄子的事被扒得一干二净,他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担心自己的前程,而是扭开门匆忙地想拦住高杨。

  可是高杨没有动,安静地坐在客厅,打开电视,一言不发地看着报道,明亮的眼睛几乎要把画面盯出一个窟窿。

  高杨转头,看他狼狈焦急的样子,淡淡地笑了起来:“你还是不放心我。”

  “高杨,我是相信你的……”

  “我知道。”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高杨打断。高杨慢慢地起身靠近他,王晰对那突如其来的一吻还心有余悸,下意识往后一缩。

  高杨不容抗拒地环住他,把王晰抱在怀里,手轻柔的抚摸他的脊背,他竹节一般宁折不弯的清瘦的身躯。

  “我会保护你的,别怕。”

  王晰听到这话,一愣,随即一股莫名的委屈涌上心头。

  可能坚强得太久,连委屈这种感觉都忘得差不多了。他当了太久别人的依靠,当事人的,检察院专案组的,他已经忘了自己能依靠谁,把自己的爱恨酸楚好好发泄一次。

  十多年兢兢业业,把每一个受害人视作自己的亲人,走在刀尖上无数次,打过一场又一场精彩绝伦的公诉,没人看见,无人知晓。为什么一个错误就能把他拉低到十恶不赦的境地呢?

  王晰不是圣人,他也会委屈也会恨,也会疑惑于这个世界,只是在漫长的岁月里,以为这只是无用功的矫情。

  他把头埋进高杨的怀里,像狐狸把自己蜷缩在窝里获得安全感一样。

  王晰感觉到后颈湿漉漉的触感——小狼崽子在舔他颈上被他咬出来的牙印,流了血结了痂,痒痒的。高杨伸手揽过他的脖颈,把他往自己怀里带得更深。

  “哥,早点去睡吧。”他在王晰耳边轻轻耳语,把他半拥着抱回卧室,关了灯,手绕在他肩颈轻轻按揉。他看卷宗看得颈椎痛,被这样安抚得舒适,高杨躺在他身边,一只手给王晰枕着,另一只给他按着身上酸痛的地方。王晰没来由地感到安心,也忘了他们之间的距离靠得多近,毫无戒备地在高杨怀里睡去。

  等确认了王晰睡着了,高杨轻轻把手收回来,扶着床尽量不让自己起身带动床变形。他蹑手蹑脚地打开门,披上外套出了门。

  夜晚的林城风很大,吹起高杨薄薄的外衣。爆点新闻的灯光还在闪烁,这两天大新闻多,员工都加班加点,周深本来就是个工作狂,断没有提前回去的道理。

  周深抬眼看了不速之客,继续低下头处理文件:“你是第二个来这儿兴师问罪的了,差个阿云嘎就齐活了。”

  “我知道黄子的新闻撤不掉,”高杨笑了笑,“我是希望和您谈谈周海和龚子棋案对比专栏的版权费问题。”

  周深放下了笔,抬头看他:“出品人是我,项目策划也是我,版权有什么要谈的?”

  “创意是我出的,”高杨坦然地在周深面前坐下,“我之前也做过相应的构想,我有理由认为贵平台剽窃了我的创意。”

  周深阴了脸:“你想干什么?”

  高杨往椅子靠背上一躺,笑道:“没什么,我法学院的一个律师师兄已经帮我写律师函了,过两天就会申请立案。”

  “我怎么着也是和郑云龙王晰待过那么多年的,你这案子证据不足根本立不了案。”

  “可是如果我有当时的录音呢?”

  周深沉默着看着他,脸阴沉地几乎要掀起惊雷。

  “你赢不了这个官司。”周深说道。

  “我知道,”高杨笑了笑,“我只是要他暂时停播,不要添乱。至于其他的,咱们俩等风头过了,再算账。”

  “高杨,你在王晰身边迟早会害了他!”

  “是吗?我觉得我是在帮他,你才是在害他。”温雅的外表彻底从他脸上撕下,狼一样凶狠的目光盯得周深心头发悸。

  “我会保护好他,你们谁都别想伤害他。”高杨一字一句地说道。

  …

  郑云龙回到医院已经是深夜了,他轻手轻脚打开门,一看里头灯还亮着顿时来了脾气:“你又那么晚睡?打游戏上头了吧?”

  阿云嘎手里根本没拿手机,郑云龙定睛一看有些惊讶:“你熬这么晚干嘛?”

  “就知道你肯定会回来,想跟你聊聊。”阿云嘎拍了拍床边,“坐。”

  郑云龙刚一靠近,阿云嘎就皱了眉:“又喝酒。”

  “大龙,你累吗?”

  郑云龙揉了揉眼睛:“困是有点。”

  阿云嘎不轻不重地拍了他一把:“好好说话!”

  “累啊,怎么不累?你这个老祖宗,周深那个小炸弹,晰哥和高杨,这个案子还有上个案子,哪个不让人累。”

  阿云嘎自动忽略他话语里绕不开的老:“那你知道让你累的这些人都想要什么吗?”

  郑云龙一愣,显然没想过这个问题。

  “你的当事人想要减刑,龚子棋想保护书剑,晰哥和高杨想要彼此安好,我想要一个真相和正义。”

  “大龙,人间百态不是你能扛得住的,你应该问问你自己要什么。我想你应该不想当一个救世主。”

  郑云龙被问得发愣,没想到有一天,自己这个大律师也会变一个汉语二外不善言辞的人问得哑口无言。

  “其他的我不知道,现在我就想要你赶紧给我好起来。”他重新把被子给阿云嘎盖好,“赶紧睡,我在旁边陪床,困死我了。”

  郑云龙躺在旁边的病床上,虽然困得不行但还是被纷繁的事情扰得睡不安稳。恍惚间他听见一串熟悉的旋律,是他听不懂的蒙语,却是听得懂的曲调。

  阿云嘎唱歌很好听,在公安好歹也是拿得出手的文艺骨干。郑云龙喜欢听他唱蒙语,一种独特的属于游牧民族的雄壮与苍凉,哀叹又歌颂一个英雄。

  他正梦见很多救世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