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氤氲, 暖香绕梁。

  沉默从空旷殿内逐渐蔓延开来,一时只闻水流声汩汩作响。

  段霖神情没有一丝一毫波澜,让人猜不透他此刻的心绪喜怒。

  半晌才抬眸对上那双小狐狸般无辜却勾人的眼睛,声音仿佛从刀刃上划过般寒气森然。

  “谁弄的?”

  “关你什么事?放开我!”

  不知是否由于汤泉泡太久的缘故, 小郡王此刻眼尾轻扬, 雪白脸颊比胭脂还要艳丽几分。羽睫被热腾腾的水汽蒸的黏在一块儿, 蝴蝶振翅般轻微抖动。

  被看到了,怎么办?

  没关系没关系应当没什么,大家都是男子。旁人还往身上弄洗不掉的刺青呢。

  再说了……

  “过、过些日子颜色就会褪掉的。”云渺强作镇定装出满不在乎的模样, 却不知此举将段霖进一步激怒。

  “弄不掉也没关系。”

  段霖心中怒火将气血烫得较这汤泉还热几分,指腹狠狠摩擦着梅花纹, 恨不得一口将那处软肉咬掉, 气得浑身发抖道:“弄不掉, 就再用针刺一个上去盖住便是。”

  “嘶……放开我!”小郡王疼得轻轻抽泣, 金豆子霎时间啪嗒啪嗒往下掉落,色厉内荏道:“我就是浑身开花也不关你的事情,滚开!”

  “我劝你省着些用眼泪。”段霖轻柔地帮云渺抹去脸上泪水,语气怜惜却猛得把人拽进怀里抱着,“一时半刻可哭不完。”

  毫无征兆被从玉阶上拽下来, 寻不着支撑之处,小郡王两条骨肉匀停的细白双腿只能不自觉缠在对方腰上, 才能堪堪稳住自己不落入水中。

  ……

  早在看到那处明显由他人画就的梅花时, 段霖脑海中多日紧绷的弦便于刹那断落,再不肯压制半分脾性,所作所为都任凭心意。

  白玉池中雾气氤氲, 汤泉泉水如飞虹带雨从螭首处汩汩而下。

  细浪微波中,满池海棠花红欲燃残瓣翻飞, 最终被乳白泉水侵袭染就,只得无力随浪起伏顺水飘荡。

  段霖简直坏极,他已然占了上风却仍要靠言语欺负人。

  “好啊,我还道你那些奸夫一个个滚去了南边。如今看来,你是一时半刻都空不得!”

  “既然这么轻贱自己,我为何还要小心翼翼捧着你?”

  小郡王泪水涟涟,早在惊诧羞恼下哭哑了嗓子,最后趴在白玉池边肩头一耸一耸地抽泣。

  原本剥壳荔枝般白嫩的人此刻仿若被捏出汁水的红烂樱桃肉,粉白圆润的脚趾也微微蜷缩。

  “是皇舅舅画的!你有本事去找他算账,你个混蛋只会欺负我!”小郡王忍着腿间抽搐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大吼,实则声音出来细弱的像幼猫叫。

  云渺此刻对段霖的恨意达到顶峰,他一边偷偷抹眼泪,一边在心里骂自己傻瓜、笨蛋。

  只知道多带几个侍卫,却没想到应该让侍卫守在殿外,盯着不许任何人进来。

  还有长生去哪里了,为什么先前一直喊他的名字却没有人来?

  ……

  “段霖我恨你,恨不得你现在就去死掉!”

  小郡王一双桃花眼哭得通红,泪珠在眼眶打转,狠狠瞪向将自己弄得又脏又臭的罪魁祸首,嘴上吐出从出生至今都未讲过的恶毒话语。

  “我再也不会相信你,理会你了。”

  “……无妨。”

  段霖从听到永靖帝的名字开始整个人便如坠冰窖,喉咙仿佛被刀割般良久发不出声音,转瞬心间闪过千万种念头。

  云渺的身世是否已为人知晓?

  若是知晓,又从何时开始?倘若那人起初便心知肚明,那这些年对云渺的疼宠又抱着何种龌龊心思!

  也许多年隐忍不发,只是为了将人留在身边欺骗玩弄,齐忱那边又是怎么一回事……

  “你、你想做什么?”

  云渺为段霖此时此刻的眼神感到害怕,然而下一秒便被对方突如其来的一拳吓得双眼紧闭,唇瓣紧抿止不住轻颤。

  只是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未袭来,耳畔却划过一道风声与沉重闷响。

  白玉阶前霎时间几分血迹粘连其上,密密麻麻的剧痛从泛白指节一直蔓延至段霖心口。

  然而他一言不发,只神情漠然的抱起云渺迅速为人裹好衣裳。

  脚步生风来到墙壁处,段霖不知移动了什么机关面前便出现道暗门,将挣扎中的云渺紧紧锢在怀中大步朝黑暗里走去。

  段霖突然意识到这是个带云渺走的绝佳机会,放过也许就再也捉不住。

  南边虽捷报频传,然而段成之带领的一帮桀盗小人以劫掠为务,即便镇压下去,沿途州县也定是人心惶惶流民四起。

  届时那里的城池防务不足稽查松散,傅籍更籍也有不少可活动之处,只要能顺利混过几道盘查……

  随后天高海阔,难道没有两个人的容身之处?真以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么。

  “你暂时如何都无妨。往后你身边只会有我一人,除了相信我理会我,再无其他选择。”

  “从今往后,世上没有七皇子亦无小郡王。”

  ……

  ……

  满山皆春,野樱灿如云霞。

  亭台楼阁随山就势,四周奇花佳木蓊郁葱茏,晨雾缭绕恍若仙境叫人看不真切。

  山势险峭,周围又随从众多,因而永靖帝派来的暗探只敢藏匿于树上,远远儿打量着七皇子同小郡王进入一处屋舍歇脚。

  百无聊赖却也做不得其他事,探子只好用余光随意扫视一番附近风光,顺便在心中将这两日见闻细细编排好,晚间书写成章叫人呈送回宫去。

  他瞧小郡王同七皇子行止亲密,不似有龃龉的样子,但皇帝的心思谁能……

  不好!

  不知何时,山间那处屋舍隐隐冒出火光,奴才侍卫四处奔走一片遭乱。

  走水了!

  探子慌忙从树上跳下,正欲前去火场将人带出来。

  然而两处毕竟有些距离,又恰逢此时风起,不过一时半刻没能救下火势便迅速变大,不多时周围楼阁便被肆无忌惮的火舌完全吞咽。

  火光冲天,烟尘滚滚。

  待此噩耗传入宫中,唯余两具焦尸并些玉佩、蹀躞带等遗物。

  永靖帝震怒,下令彻查。

  而长公主则悲痛欲绝多日不进水米。

  ……

  一檐春雨淅淅沥沥,顺着青砖白瓦滴落在墙角芭蕉硕大如盖的绿叶之上。

  蕉心长卷,叶叶层层相互舒展依偎,在满城轻风细雨中缓缓飘摇。

  江南已有春意,护城河内流水半涨潺潺远去,临江城中千万户人家被笼入烟雨。

  “车马通通停下!”

  门卒高声粗呵,刀柄将马车车身木板拍打的砰砰作响,“里头的人下来,出示路引方可进城!”

  帷裳被掀开半个角,露出一双闪着点点寒芒的狭长凤眼,好似在瞧死人般。

  门卒正要发火,然而下一刻马车里头便递出张路引且有银票夹带其中,先前的冷意仿若错觉。

  “舍弟常年积病不宜劳动过繁,还请通融一番。”段霖眉眼从容音调不冷不热,半边身子将空隙挡得严严实实,叫外人朝里头看不进半分。

  那门卒默不作声将银票窝进袖中,没强要人下车只核对着手中路引。

  上头行经路线与各类章印都只匆匆扫过,随后面无表情道:“还有一人呢?将帷裳掀开!”

  叛乱发生之地饥民遍野,故而永靖帝允许饥民出城到其他州县求食。只因人数众多,故而进出城将路引卡得极为严格。

  尤其是被叛乱波及较轻之地,更是不肯轻易放饥民入城。查验之时若无路引或有冒名不符之处,则轻者无法通行,重者被处杖责。

  故而门卒虽收受了钱财,却害怕出事担责不肯随意放人。

  他手拿路引死盯着马车,见对方面色不悦迟迟未曾动作,眼神染上几分狐疑不由按住刀柄。

  然而正要大声呵斥时,帷裳半开,一张光丽艳逸的脸蛋霎时间落入眼中,叫门卒所有话语都悬在嗓子眼儿吐不出来。

  岸边恰有杨柳携风带雨,叫云渺鬓边发丝微扬拂过如瓷雪肤,点点暖香顿时扑面而来。

  那双桃花眼中仿若盛着一泓清泉,望向人时双瞳剪水顾盼生辉。

  “可以了吗?”云渺一张小脸被藕荷色披风衬得更加白腻,手心叫人轻轻捏了把似是威胁,瞧着比风中垂柳还要摇摇欲坠几分。

  这幅样子被门卒解读为不满,慌忙闪身放人,还咽咽口水向前追了两步道:“风大,还是快将帘子合上!”

  他再如何也想不到,方才一闪而过的美人竟是在京中已然殒命的小郡王,而另一个则是连皇子身份都丢尽的疯子。

  ……

  段霖早就一把扯下帷裳,眉目阴沉看得云渺一脸委屈。

  入城后,他便将先前在外头顾得车夫三两下打发走,自己到街上小贩处买了个帷帽回来给云渺戴上。

  “今晚住客栈,明日再去瞧瞧附近有没有合适的宅子。”段霖一句话便做出决定,随后拉住云渺手腕就要出去,马车落脚处便有家客栈。

  “等一下!”

  云渺手腕扭了扭,却脱不开段霖跟镣铐似的大掌,怒意叫脸颊染上薄粉,视线投向马车夹层眉心紧蹙道:“混蛋,把长生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