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余桃>第4章 04.春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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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中大事,瞒不过皇帝心腹玄鉴营;瞒不过玄鉴营,自然也就瞒不过余桃。

  是以他很快得知自己多了个儿子,而这个孩子即将被过继到谢璟名下,交给齐月央抚养。

  这让余桃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觉得很可能是又一场谢璟针对旧太子党的谋算。

  毕竟东宫之事,没人比谢璋本人更清楚。当初齐首辅在前朝可谓一手遮天,他是太子党的中流砥柱,齐月央在东宫自然也就是说一不二的主子。她不允许姬妾先于她诞下东宫长子,姬妾就多服避子汤,闹得东宫谢璋“至死”一直无子。

  余桃不认为这个孩子是他的。

  退一万步讲,就算这个孩子真是他的,谢璟将这个孩子当做皇长子,又是在打什么主意?

  余桃可不觉得谢璟愿意把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帝位又还给自己一脉,或许这在史册上能落得桩美谈,但谢璟都已经做出立嫂为后的事了,他不会在乎这个。

  余桃左思右想,都觉不对。等到夜间皇帝传幸,他被宫监沐浴裹身,抬入宸安殿侧殿。

  自前一批宫监因伺候不力遭处死后,无人再敢小瞧这位余统领。虽已至春日,偶有夜寒,宫监还会嘘寒问暖一番,为他点个小炉。

  余桃入内时,谢璟照旧倚在床沿看书。他裸身上床,伸手去解谢璟胸前襟带。谢璟将书阖上,探手放至床栏外,恰好错开他的动作。

  察觉到谢璟的拒绝,余桃的手顿在空中,心中略有尴尬。

  为探得“谢曕”身世,他难得鼓起勇气主动一回,就这么被谢璟轻巧地避开了。

  谢璟轻笑一声:“难得爱卿有如此兴致。”

  余桃默默收回手,靠坐在谢璟身边,扯过被褥挡住要害。

  “让朕猜猜是为什么。”谢璟作势想了想,问,“朕几日未幸你,你想得紧?还是……”

  谢璟忽地靠近,看着余桃不自觉一颤,觉得好玩:“还是担心,朕有了皇子,你今后就要失宠了?”

  这都哪跟哪。余桃心中无力,略有些无奈地看着他。

  谢璟被他异样纵容的神色取悦,拢过他的肩头,耳鬓厮磨道:“莫要担心,哪怕无法为朕诞下皇子,你也是朕最心爱的余桃。”

  余桃别过脑袋,努力自皇帝灼热的鼻息中镇定下来,复回首炯炯地盯着谢璟,问道:“敢问陛下,您要册的皇长子,究竟是何来历?”

  在二人的关系中,谢璟一向穷追不舍,而余桃避之不及。然而轮到余桃忍不住咬钩主动,谢璟就不急了,反有了虚虚实实逗弄的兴致。

  “自然只有朕兄之遗子,才有资格当我延武朝的皇长子。”谢璟的手掌在余桃腰背上来回逡巡,狠狠咬重了“朕兄”一词,目不转睛地盯着余桃,仿若看见猎物的猛兽,要慢慢地将其拆解入腹。

  “爱卿可知,朕那位兄长啊……从前待朕极好,教朕诗书骑射,护朕平安长大。”

  谢璟仿佛怀念着不知去向的谢璋,又仿佛在对余桃诉情,手下温柔而缓慢地抚摸他,如同抚摸最亲密的爱人。极亲近的景致中,余桃身上本能浮起的一层小疙瘩格外碍眼。

  “朕还记得兄长将朕从长宁宫中领出时,阴雨已连下了几日。他牵着朕跨过宫门的那刻,虹消云散,阳光朗煦。”谢璟恍若未觉,声息缓缓,神色竟有一刻的恍惚,仿佛在透过余桃看一位久别的故人。他不自觉抬手抚上余桃的脸,几缕长发附在手心,随着谢璟的动作,缓缓在掌中滚动。

  “他说,贺阿璟云销雨霁,来日之路,干霄凌云。”谢璟痴醉而小心地亲吻余桃,“他为朕的名添上一枚玉。”

  从此,长宁宫景小公子,成了宣化帝皇五子谢璟。

  他不是幽深冷宫中一道谁人的影子或怨魂,他是谢璋珍贵的阿璟。

  璟者,玉光彩也。

  谢璋亲手从弃石中淬琢出他,又亲手打碎了他。

  谢璟捕捉住余桃眼中的难过动容,他轻轻将脑袋靠住余桃的胸膛,如同从前东宫中那个向阿兄撒娇的稚儿,景仰着他的皇兄,此生所愿,不过谢璋为帝,他为贤王。在余桃伸手虚虚扶住他后背时,谢璟歪头,将自己与余桃贴得更紧,仿若寻找庇护的幼兽。

  亲昵的交缠与瑰丽的面容教余桃混淆了冷酷的帝王和骄傲的阿璟,当他百感交集,不知该如何袒露心迹时,忽感觉自己的物什被一只手捉住,皇帝从他身上抬起头来,脸上带着危险的笑意,唇瓣开合,字句听得余桃脑中轰隆作响。

  “阿兄,你硬了。”

  这夜谢璟格外过分,余桃从最初的震惊失色、拼死抵抗,到后来渐渐顺从,抱着伏在自己身上的谢璟任他动作。到最后,余桃已是神思模糊。

  极端的混乱中,他想,算起来,阿璟十二年不曾再唤我阿兄。

  现下处境,不过是他咎由自取,他困圄已死之身,只想护着谢璟走远一点,再走远一点。

  这是他的阿璟啊……

  待到三更天色,谢璟方才满意放过余桃,余桃支撑不住,谢璟还未从他身体中退出,便已沉沉昏睡过去。谢璟擎着烛火,从上至下,仔仔细细将余桃身上各色情色痕迹与新旧伤痕一一看遍,只觉餍足非常,连心也稳当当落在胸口。

  他今日对余桃这一番话,虽是有意为之,然而孰真孰假,余桃分不清,就连他自己,怕是也分不清。

  或许因为过于疲累,或许因为久不提及的往事重勾起了旧日的记忆,至夜深时,余桃做了一个梦。在梦中,他还是谢璋,谢璟还是阿景。日头正盛,暑热难消,东宫内苑的桃树下,有宫人撑起遮阳的凉棚,隔着冰山打扇。

  他温和地看着一道瘦小的身影在桃林中穿梭,兴致勃勃地拿着长杆打桃子,接了满满一兜,挥开宫人,自己抱在怀里,带回来给他吃。

  “早先我在长宁宫就听闻阿兄宫中有片桃林,宫女们说春日花开美不胜收。我倒是一直惦记夏天结的桃子。”日头太毒,阿景肤白,日光一晒,连鼻尖都红了。他擦擦汗水,在桃子堆中挑挑拣拣,好不容易选出个儿大色红的,动作利落地掬水将桃子洗净去皮,切作小块放到他面前,琥珀色的眼睛比日光还耀眼,笑眯眯地献殷勤,“阿兄尝尝!可甜不甜?”

  他还没吃,便先笑道:“阿景亲手为我摘的,当然甜。”

  阿景小人儿一个,还不会圆滑地应对亲人的示好,闻言更来劲儿了,气力使不完一般,乐颠颠蹿出去要给他摘更多更大的桃儿,闹得宫人手忙脚乱,林中笑闹不断。

  往日谢璋行事坐立有度,吃食绝不饱腹,果品更不过三,他今日不想拂阿景的兴,再来自己也高兴,一来二去,便吃了许多。侍奉的宫人已有些坐立难安,一侧的齐月央更是皱着眉头直接开口:“殿下节制。”

  他看着兴奋在树下打桃的阿景,只摆了摆手。阿景带回来的,他仍旧会吃。齐月央见劝他不住,便直接去拦阿景。他胸中不快,唤阿景坐到他身旁。阿景似有些讪讪,很快便又抛去脑后,寻了桃子,也不需削切,洗过举起便啃,看得他心中欢乐,于是也不要旁人侍奉,学着阿景模样啃桃。

  他又吃了几个,直到最后实在吃不下,将一半的剩桃弃给宫人,阿景却伸手接了过去,在他惊讶的目光中接着啃起来。

  他半是惊喜半是心疼,伸手想拿走阿景手中桃子,道:“不需如此节俭,阿景想吃,这一林的桃子,阿兄都给你送去。”

  阿景却已三两下将桃啃完,甩甩手上汁水,正经道:“非是节俭,是我爱慕阿兄,方才吃阿兄余桃。”

  童言无忌。他笑着摇头,正要教阿景何为爱慕,眼前场景却陡然一变,方才为酷暑之景,现下却如三九寒冬,乌云蔽日,阿景、桃林、宫人、齐月央忽地消失在阴影中,温热自身后贴近,将他拢在怀里,无孔不入地侵入他,噩梦般的声音与阿景脆生生的童音交织在一起,落入他的耳中。

  “我要你时时记得,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

  他是那日谢璟手中的余桃,宠时深爱之,厌时深恶之。

  东宫桃林花开花落,只不过桃树下,再也没有席地而坐,欢喜吃桃的谢璋与阿景。

  “我不杀你,我要你好好活着,好好看看我如何位列九五,君临天下。”

  次日,余桃心中忧愁万分。

  他来宸安殿前本已下定决心,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问清谢曕究来历。皇长子之位贵重,哪怕再是承认谢璟今非昔比,余桃也不能眼看他玩火。

  然而被谢璟一番打岔下来,余桃不仅什么真话都没问出,还反被将了一军,彻底不知该拿谢璟怎么办才好。若要强硬,他强硬不过皇帝;若要示弱,谢璟同样将这一套玩得滚瓜烂熟。谢璟甚至愿意贴着他的胸膛,再唤他一声阿兄。

  这一次见面他没能抓住机会,或者说,从始至终谢璟就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转眼便春暖,到了礼部择出的吉日。

  谢璟一声令下,仍旧由余桃与谈也山领着玄鉴营暗中护卫。有了前次窥见齐月央之事,余桃何尝不知,这是谢璟特意给他的机会,让他能亲眼看看那个名义上是他遗腹子的孩子。

  这日,余桃自醒时便觉得心神不宁,惶惶然仿佛即将有什么大事发生,他起身在床边稍坐了一会儿。此时未到丑时,夜还很深,铜镜映照出火光中他的茫然神色。

  这心绪太过反常,让他冥冥中有了一个可笑的猜想,觉得今日将要成为谢璟长子的孩子,说不定真的是他的儿子。

  摇头将这荒谬念头抛到脑后,余桃勉强安下心来穿戴出门,随着谈也山点人出发。

  夜色中,为今日典礼准备的人群燃着火把,一队接着一队,人影憧憧行在宫墙下,莫名一派阴森。余桃候在宗庙,仰头看其上祖先牌位。

  香案烟灰袅袅,烛火长明,其下瓜果贡碟,琳琅满目。余桃找到宣化帝,想起皇父,那人的身影在记忆中,只剩下一抹模糊的明黄。

  他的皇父最擅权衡,朝堂、后宫、储君,无人逃得过帝王心术。若非宣化帝暗中默许扶持,谢珲党根本没有与太子党平分秋色的机会。而当谢珲羽翼丰满,皇帝年老衰弱,再把持不住局面,这一场手足相残的夺嫡之争,便以鲜血拉开了序幕。

  东宫谢璋曾无数次想过,若他有孩子,他不会舍得陷他于险地。他会教他治国策,任贤臣,知礼仪,安臣民。他会倾尽一切力量,为他的孩子铺平道路,给他一个盛世。

  可惜,世上之事,没有如果。

  天光渐亮,帝后銮驾至宗庙,百官跪地迎接。宫监唱过平身后,余桃默默退后,站得远远的,看祖宗牌位前的谢璟与齐月央。他本心慌难安,频频走神,繁杂的仪式走过,到皇子祭祖时,齐月央示意抱着谢曕的宫人将他放下,由她亲自牵着去叩拜。那孩子走路还不算太稳,齐月央耐心地领着他一步一步向前走,一直到案前。

  谢曕小小的身子跪在拜垫上叩头的时候,余桃的心跳忽然变得很快很快。他看着谢曕在齐月央的庇护下一板一眼地努力完成那些对他来说还很困难的动作,不知怎的,心底平白涌起一股极原始的冲动和亲近来。待到谢曕三跪九叩完,齐月央领着他转身,余桃看着那雪白小团子一般的孩子,眉梢眼角,无一不像自己,心中涌起一股极酸涩而狂喜的情绪,几乎要把他淹没。

  祭祖后礼成,齐月央牵着谢曕接受叩拜,在场诸人无论官职皆跪地,屈膝俯首的人群中,还怔楞着的余桃无比突兀,幸而玄鉴皆站在阴影隐蔽处,方才不至于显眼。他知道自己该立刻跪下,可面对曾经的妻儿,膝盖终是再弯不下去,索性往后一退一让,将身子藏在格屏后,任由垂落的帷幔挡住。

  他这一躲,躲过了谢璟的冷笑与齐月央的战栗。

  帝后携皇子乘撵而去,观礼侍奉者也各自离开,宗庙中唯余洒扫宫人与替新皇子守灯之人。香烛气息还未散尽,余桃躲在暗室之中,背靠屏风,闭眼嗅着,心情久久难以平静。

  他以为谢璟压制他的手段不过李、萧二家。说实话,他虽有意要保,可李家萧家若真出事,他并不至于伤筋动骨。

  如今谢璟手中拿捏着的,才是他真正的软肋与要害。

  他居然……真的有孩子了,在他委身谢璟苟活之时,齐月央为他生了一个孩子。

  若他还是东宫之主,他会为这孩子的诞生欣喜若狂。可他早就不是了,他曾经有关子嗣的所有梦想,都变作了梦幻泡影。“谢璋”能让谢曕在前朝凝聚起党人,“余桃”的存在只能让谢曕蒙羞。

  皇长子不需要一个在皇帝死士营中做脔宠的父亲。

  不知何时,殿内人声渐渐消失,只余高高供起、俾倪后人的祖宗牌位,静静注视着步入宗庙的年轻皇帝。

  谢璟靠近余桃藏身之处,掀起帷幔,露出余桃惊惶的面孔来。

  “爱卿可让朕好找。”谢璟这样说着,却没有让余桃出来的意思,反而自己挤进了那方小小空间,将余桃逼得紧贴后壁,眼神尴尬躲闪。

  “怎的躲到这地来了?是不敢见朕的皇后,还是不敢见朕的皇子?”

  余桃默然一会儿,沙哑问:“是什么时候的事?”

  “嗯?”

  “那孩子……是什么时日出生的?”

  谢璟轻笑:“宣化三十三年冬至。皇兄一行出发时,嫂嫂已有孕三月。”

  余桃更觉喉中苦涩。宣化三十三年,宣化帝气数已尽,谢珲党暴起发难,太子党欣然迎战,时局混乱,每日都有党人流血牺牲,檐下常有小宫女宫监吓得偷偷哭泣抹泪。齐家亦要发起最后进攻,东宫已如个筛子,齐首辅不敢让谢璋再待在京城,免遭刺杀功亏一篑。谢璋不得已代天巡狩避祸,临了又暗中将齐家予他的高手护卫尽数还了回去,以期暗度陈仓,坑谢珲一把。

  没成想谢珲确以为齐家武力空虚,吃了大亏;他自己却在半路遇上了谢璟。

  原来那个时候,齐月央的腹中,已有了他的骨血。

  这个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父死母弱,隐姓埋名,寄人篱下,福薄至此。

  谢璟有浓浓探究之意,面上却不显分毫,抬起余桃下颌,迫他直视,似笑非笑道:“爱卿心有不甘?”

  “曕皇子为陛下之子,臣……岂敢。”

  “嘘。”谢璟拇指摁上他的唇轻轻揉弄,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嘴角上挑,笑道:“曕儿既为朕子,你与朕情投意合,自然也能算他半个契父,何必不甘。”

  “只是不知道,这个契父,爱卿想不想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