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 我并非不在乎分别。相反,我非常棘手、也非常无力于“再也见不到”这件事。
就像在之前的日子里,我可以坦然的与妮翁、与小杰奇犽雷欧力乃至于酷拉皮卡君, 我可以面不改色,也不太在乎的和他们挥手道别。
那是因为我知道, 只要他们还是在这个世上。不论距离多远,不论过去了多长时间, 只要有心, 我们就一定还可以再见面。
即便无法再见,可是在这个年代,有手机, 有视频通话。亦不存在某一天对方突然发生意外自己却无从知晓, 飞鸽传书的结果是永远错失了与对方再见最后一面的可能。
所以,极端一点来说,只要联系方式尚在, 就算友人遭遇意外,去见他最后一面、好好道别的机会还是有的。
如此说来的话,只要相互之间仍可以联系,对于我来说, 距离与时间上的分别便都不叫作“分别”。
那、什么才是真正让我不敢面对的“分别”呢?
我害怕的、不敢面对的。……更准确来说, 那个词应该叫做“离别”。
——或者, “永别”。
我第一次遭遇那样的别离,说起来很是久远,但如今回忆起来仿佛仍在昨日, 我依旧能清晰地忆起那时的情绪。
是那一位教我读书识字, 给予我梦想、告诉了我前进方向的老奶奶。
我很喜欢她,也很感激她。
虽然幼时的我还都不太清楚, 自己内心怀揣的情感应该叫做“喜欢”,还是“崇拜”。
或许两者兼有之吧。
但与内心澎湃的情感相对的,是我对她、与对所有人一般的冷漠生疏。我从未表达过对她的感情,也从未多表露过哪怕一丝对她的好奇。
明明我不是那个意思。
可就是说不出来。
我的内心有过许多的疑问:
我想问她的过去,想问她的来历;想问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又为什么对我如此亲善?
明明积攒了许多,也有许多未曾表达过的爱意。
可是,就如我一如既往,持续了许多年、一直莫名其妙坚持着的“界限感”。
——我不会主动打探他人往事,而老奶奶也从未问询过我的过去。
所以我一直没有问过、也不曾知晓过。
我以为我会和她就这样维持着有友好又生疏的那道隔离,一直到永久。
可是,没有任何征兆,也没有任何预告。
那位老太太突然在某一天离开了。
她的那间本就破败的小屋变得更加空芜,就好像这些年从未有过一个说不出话的哑巴老太太在这里待过一样。
就好像那带着阳光的温暖的日子,是我虚幻出来的梦境一样。
我甚至会以为,她不过是我幻想出来的一个角色。
我讨厌所有的不告而别。
直到我问过姐姐,问过母亲。我从她们口里得知,原来是老太太离开了。
——为什么离开?
——又是因为什么而离开?
我也后悔我的少言,还不甘于她的不言。
我后悔过,为什么我没有多问一下她。
如果我问了,她也会亲切的回答我:“我马上就要搬走了”、她会告诉我他离开的原因吗?
如果我问了,她会在多与我分享一些她的事情、她会告诉我,“之于她来说,我是不同”的吗?
仔细想来,明明记忆中已经映出很多细节:
她会叹着气,她会缓缓地收拾屋中的东西;她会问我,这本书你想不想要?
她会比平常更频繁轻抚我的脑袋,再长久的、用慈祥的目光看我。
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会成为一名童话作家的。”
“等你的作品出版后,也请给我寄上一册吧。”
“记得是在最后——”
老人的目光似烙印在了我心底。
“写上属于你的名字。”
我没有察觉到任何的异常。
我以为明天也会同今天一样,我顶着谩骂声,最后躲进她的书屋中,顽劣的向她吐着舌头,而她回以我仍旧宽容的笑。
可母亲看着我,只是回答说:“她老了。”
那时的我没有听懂这句话的含义。
在幼时的我心中,人和人是可以一直永远的幸福生活下去的。没有结局,结局就应该是“永远”。
我以为她只是厌倦了这里的生活,只是自主选择了离开。
只是自从那天起,我便再没看过书。
哪怕知道她的“离开”便是永别,我也从未停止过幻想。
——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再见到她。
便是从那一天起,我怀揣了这样一个愿望,就连自己也不抱期望的等待着它的实现。
……
不久之后,空荡的木屋也没了。我在那间空地前站了许久,就像第一次看它时那般踌躇。
没人再招呼我进去。
再不久之后,书店变成了猫咖。
后来,猫咖也倒闭了。
我在猫咖前驻足过许久。里面的老板笑容满面的向我招手时,我就像看见了这间屋子曾经的主人。
我将傻小子带回了家中。
它伴我度过了9个平淡却又特殊的年头。
如今,它也离开了。
亦是像那位老太太一般的不告而别。
——不。
或许这次也仍然是我的错。是我未曾察觉那些早已埋下的伏笔。是我没看出它在临别前的踌躇。
泪水已经决堤,我却无从遏止。
我的能力——“有梦成真”,又一次的出现在我手中。
萦绕在我脑中的妄念不曾散去。
——在第一次写出随笔,犹如被上天眷顾一般恰好被编辑选中、收录进杂志的时候。
我收到这个消息,拿到人生中的第一笔稿费——那大概是我有史以来最为欢喜的时刻了吧。
大脑一片空白,胸腔中被强烈起伏的情绪占据。就是在那一刻,我觉醒了自己的能力。
当然,那时候,它还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我也未曾想过给它取个名字。
“有梦成真”是在之后,酷拉皮卡君予以它的荣耀。
但是如果要说实话,仔细探究我的能力究竟是因何而觉醒……
拿到稿费的那一刻,我在想:
“如果能把这篇稿子交给她看就好了”。
这毕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的获得的荣誉,也是我第一次正正当当拿到的报酬。
可以说我是为了她而进行写作。也可以说,我是因为她才坚持了这个梦想。她在最后也曾对我说过,她想看看我写出的作品。
这便是第一次机会。
所以,也是为了她。
我想要她的认同。
我希望她予以我奖励。
我期待她欣慰的目光、依旧慈祥的笑容。
我想要……
再见到她。
所以,当我第一次作为作者“出道”,拿着那本刊登了自己作品的杂志,我那时想得最多的是:
“她为什么不在了呢?”
便是在那时,我觉醒了我自己的念能力。
我想的是,我最希望的是、这世间最为不可能的事——
「死者复生」。
我知晓她已经不在。
我知晓我再也不可能与死者再见。
我知晓这世间不是童话,她也不可能复活。
可是——……
我拿着笔,犹豫了很久很久。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支笔能够实现我的所有心愿。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我与那双禁忌之门,只隔了临门一脚,仅有一步之隔。
——正如妮翁所说。
世间之人再如何穷奢极欲也不为过。他们可以想要财宝,想要权势,想要支配,想要地位……
可是,唯独将已死之人复生,是最为贪鄙的冒险,亦是对生命的亵渎。
拥有如此欲念的我,并非理想主义,而是切实的贪婪。
……犹豫良久,我最终没能作下那个选择。
一如既往的,我退却了。
那时候对能力的不熟悉、不确定亦是促使我放弃的原因之一。但更多的,又或许是源自于伴随着我多年的胆小本性。
这天下哪有白得的午餐呢?
如果真有能让人死而复生的魔法,那得付出多大的代价啊。
我不确信自己能力的风险。
我怀疑着因自己而诞生的能力,一直到遇见老师、被老师捡回去,遇见酷拉皮卡君时我都没能下定决心。
我一直犹豫着,一直到被酷拉皮卡君转移了注意力。
这么说或许有一些奇怪,但确实是——一直到再次意识到:“原来,这世上还有其他人”。
他们也可以友善的对待我,他们也可以与我成为朋友,就像老太太曾经与我说过的那样。
我再也不需要忽略所有风险、用我能够付出的所有代价孤注一掷,仅仅是为了从死者那里找回生活对我的友爱。
我再不需要去思考,“假若死者真的复活归来,我又应该对她们如何解释、如何说辞”。
多亏了酷拉皮卡君,我交到了很多朋友;
也多亏了酷拉皮卡君,我度过了很是充实的一段岁月。
……
而如今,又一次面对至亲至友的死亡之时,世间已过去数载,我却不知道自己对比当初那时,究竟有何长进。
我也依旧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在脑海中回忆往昔、回忆过去的每一个片段,然后一次又一次的拿起笔,意念摇摆,就如那时一般的犹豫。
到了黑夜,我一次又一次的想着要挽留死者。
到了白天,我一次又一次的踌躇着,“不应该这么做”。
我已经想好了万全的句子,绝对不会触发那些偏门的漏洞。
“我希望我的猫回来”——写下这句话后,回来之后可能只是傻小子的尸体;
“我的猫不会死”——这句话又可能会让傻小子面临它自己也不愿意的、过于漫长的寿命。
“我的猫复活了”——这句话又可能会让傻小子变成不人不鬼的僵尸。
……
我真的想了很久很久。
但是最终,在酷拉皮卡君向我说出那句:“节哀顺变”的时候,那些强撑着的思绪又在顷刻间崩塌。
我放弃了我本来的想法。
我放弃了那些执念,与放弃了去见它最后一面。哪怕是在我看不见的位置,如果它这样希望着的话,我最终也只能尊重它自己做出的决定,让它体面的离开。
只是那天夜里,我无法再在与酷拉皮卡君的电话中保持平静了。
他难得主动的打来电话时,我却异常的安静了许久。
最后问出的,是连我也感到难以置信的亲善邀约:
“酷拉皮卡君,我能够为你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