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承静犹记得第一次见周尚红的场景。游千欢领他到了家小店, 让他冲老板娘打招呼,游承静有些怕生,唤完一声阿婆,慌着躲在她身后。

  他一抬头, 小心翼翼地去看游千欢, 却有些看不懂那张脸的表情, 怎么妈妈看起来比自己还紧张呀?

  像是领着孩子见家长似的。

  游千欢生来无父无母,她妈难产而死, 她爸弃女而去,她单亲外婆养她到大, 在她大学第一年患癌病逝,姓游的这天煞孤星的血脉仿佛是一脉相承。

  然而那会,他听到游千欢对着面前这陌生女人喊,阿妈。

  据说那是很多年前了,周尚红的海鲜店尚且还开在夜市附近的一个犄角旮旯。从夜市西角,左经两个巷口, 右经三个转角, 最后通过一条黑黢黢的巷道,方可千辛万苦抵达店面,这等隐蔽性实在让人拿不准主意, 不晓得那间名为“尚红美味海鲜”的店里贩卖的究竟是美味海鲜,还是某种神秘弹药。

  据说那时游千欢还是个天马行空的小丫头,一到放暑假就带着把吉他在夜市吹拉弹唱, 一个小女孩还没吉他大,抱着根烧火棍, 成日晃荡在夜市,看笑话的看笑话, 找家长的找家长,其间闹出不少乌龙糗事。

  好在那会的游千欢脸皮还算厚实,冷眼和嘲讽都姑且压不垮她,成日里摇摆摇摆地过,唱点随风摇摆的歌,小小年纪就已混不吝到一种闲云野鹤的境界。

  据说游千欢经常从夜市口被赶到尾,直到有天,她偶然探险到周尚红的店面,摇摇摆摆地唱完一首,不仅没被赶,还收获一只烤得喷香滋滋冒油的生蚝,从此游千欢就长期驻扎在了周尚红的店面。

  那时周尚红的海鲜店正面临倒闭,一年后,附近的每个人都知道某隐蔽小巷里那家深藏不露的海鲜店,有风韵犹存的老板娘,有物美价廉的海鲜,还有每逢节假全天驻唱的小丫头,吃着海鲜唱着歌,生活多姿乐呵呵,居家旅行绝不容错过。

  那可能是游千欢最快乐的十年,周尚红眼睁睁看着游千欢从一个牙齿漏风的小姑娘唱到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唱到十八岁时,地方电视台对她采访报道,游千欢在当地小火了一把。小有名气后,本以为苦尽甘来,难料是引火烧身,最终引来那个害她一生的恶狼。

  那一年,凌月丰刚刚创建新丰传媒。

  那一年,游千欢刚刚考上大学,第一开心的事情就是她外婆病情有所好转,第二开心的事情是她微博粉丝即将破万,第三开心的事情就是有人给她的街头弹唱视频打赏一笔巨款,她打算用这笔钱换一把更好的吉他。

  据说是这么相遇的,那天游千欢在尚红美味海鲜举办升学庆功宴,特别晚了,宾客都走完,周尚红在厨房洗碗刷锅,店面里就剩游千欢一个人坐着。她喝得半醉,在吃小龙虾,把油吃到裙子上正在忙手忙脚地擦。

  面前有人拉开椅子,坐到她对面,游千欢低头擦衣服,从桌底只看见一只蹭亮的皮鞋。

  “不好意思啊,今天休息不表演。”

  对面没吭声。

  她也不抬头,继续动作。

  直到收拾完,面前响起一道清亮的男声。

  “你好,我来吃庆功宴。”

  游千欢抬头看他一眼。

  就那么一眼,认识凌月丰成了她十八岁第一高兴的事情。

  周尚红在事后无数次后悔,她那天不该急着刷那仨锅两碗,应该好好陪着游千欢解决完残羹冷炙,早早关门打烊,再骑上她那小电驴送孩子回家,叫她安安心心睡上一觉。游千欢或许就不会认识凌月丰,不会大学没读完就和被他忽悠去当歌手,不会歌手没当明白就被凌月丰骗身骗心,不会稀里糊涂地和他领了结婚证,也不会.......

  每回周尚红说到这就不说了,看着游承静发呆。

  游承静也知道后话是什么,不会有自己这个拖油瓶,就不会葬送她本该幸福美满的一生。

  曾经那么热爱生活的人,究竟承受了多少痛苦,才会选择离开。

  她曾误入了那么多的歧途。

  而他亦是她歧途中的一环。

  周尚红拾起药棉,伸手过去,在他脸边顿住。

  游承静扶住那双爬满皱纹的手。

  “阿婆,怎么了?”

  周尚红盯他看了会,眼睛发红。

  “侬侬,怎么现在这么瘦呀。”

  “还好吧。”

  “还好什么呀。”

  周尚红药棉轻擦着他唇角的破皮,“以前这两边肥嘟嘟的。”

  “我长开了嘛。”

  “长开也不是这么个长法呀。”

  她放下药棉,两只满是粗茧的手从低到高,摸摸他的嘴巴,摸摸他的鼻子,摸摸他的脸颊,总觉检查不出什么差错,可是看着又全是差错。

  她的手最后停在他那双眼睛,发愣,透过他看见了谁似的。

  游承静一动不动,乖乖停留在她掌心。

  周尚红伸出两只胳膊,把他吃力地圈进怀里。老太太的身材干瘪窄瘦,抱的时候,游承静不得不竭力弯腰。

  “在外受苦了吧。”

  “没有。”

  “你过得好么?”

  “我过得很好。”

  “真的么?”

  “阿婆,你看我现在是大明星了啊,怎么会过得不好?”

  周尚红看他半天,哽咽:“臭小子,当年什么招呼都不打就一走了之......”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没看好你?都不知道怎么跟你妈交代。”

  “就是跟欢欢一样脾气,平常看着懂事,一到关键时候都那么不听话。”

  “你别怪我当年阻止你,那娱乐圈多乱呐,我又多怕你走她的路子......”

  游承静沉默。周尚红哭得老泪纵横,满头白发,微微耸动。

  “对不起。”

  “别说了,知道回来就好......”

  叶漫舟在房外偷看两眼,又灰溜溜走回去,不敢惊扰老少重逢。

  汤艾美也躲一边,观察自家店里那个忧郁的大帅比,偷拍了他侧脸,群发出去,从十年前的幼儿园同学转到初中隔壁班死对头,一个不漏,必须把这份得瑟通知到她认识的每个人。

  消息叮咚叮咚响,或嫉妒或发疯或哭爷告奶求签名。

  闺蜜问号感叹号齐发:“?!!!”

  她调皮回复:“嘻嘻。”

  “游承静呢?”

  “在我阿婆那。”

  “真人怎么样?”

  “贼好看。”

  “叶漫舟呢?”

  “贼帅气。”

  “是他俩那恋综么?”

  “不是。”

  “那为什么在你这?”

  “我哥来走亲戚。”

  “哥?”

  “本想以普通人身份相处,换来的却是疏远。我摊牌了,游承静是我哥,我是游承静他妹。”

  “我靠,都把你帅成这样神志不清了,这俩真人得长得多牛比啊。”

  对于此等鼠辈宵小,她实在不屑一顾。

  汤艾美又偷偷往外瞟一眼,不太敢轻举妄动,躲房间里换了身中意的裙子,理好头发,收拾打扮抹口红,不慎过量,顶着副烈焰红唇,艳得跟刚吃过人似的。

  感觉实在太刻意,正打算擦掉,却听店里传来汤诗瑶一声尖叫。

  汤艾美火急火燎跑出去,看见那小祖宗拿着只苍蝇狂抽叶漫舟,“坏哥哥!坏哥哥!出去!出去!”

  就她那三脚猫功夫,杀伤力着实有限,嗓门却是无限,叶漫舟给抽得正懵呢,汤艾美赶来抱起祖宗九十度鞠躬:“对不起对不起,我妹有点怕生!”

  叶漫舟看她一眼,顿了顿,没说什么,转头又看向房内。

  风度中不失一丝高冷,不愧男神。

  这边的汤诗瑶还在闹窝里横,在她怀里挣扎大叫,胆敢耽误她花痴,汤艾美一气之下夺过她手里的苍蝇拍,跟小祖宗扭打一团。

  动静不小,惊动了屋里二人,周尚红走出来,迅速没收凶器。

  “闹什么!”

  汤艾美特委屈,“干嘛冲我?是她先......”

  周尚红挥舞苍蝇拍,“不冲你冲谁?差点把你妹丢了,连个小的都看不好,还有你这大晚上画得跟鬼似的想吓唬谁?”

  这才想起自己还顶着个烈焰红唇呢,汤艾美尴尬得不行,抱起小孩讪讪地跑了。

  周尚红又抬头,和叶漫舟对视一眼。

  叶漫舟忙不迭装乖,“阿婆好。”

  周尚红盯着他看,“你,你不是那个......”

  “对,我是那个......”

  “——承静他对象。”

  游承静正从门后出来,闻声差点闪了腰,叶漫舟眼疾手快扶住他。

  游承静稳住重心,一把推开人,愕然道:“阿婆你说什么呢?”

  周尚红抬眼问:“你是叶漫舟?”

  叶漫舟点头如捣蒜。

  周尚红在搜索引擎搜“游承静对象”,第一个关联词就是“叶漫舟”。

  她拿给两人看,游承静目瞪口呆,叶漫舟脸都笑歪。

  “解释一下?”

  游承静支支吾吾。

  周尚红低头在手机扒拉,手写着什么字:“你别以为在外头躲了这么多年就想忽悠我,我可是你超话十八级。”

  游承静一眼瞥见老太太正回复群组“岁月静好粉丝群15”,手机上消息窗频频弹出,什么一组控评二组转评赞乱七八糟的,瞬间惊出一身冷汗,“阿婆你搞这种东西干什么?”

  “我为什么不能搞?只准你们小年轻追星么?”

  “不是呀,你年纪那么大了干嘛操心这些,养个鱼遛个狗跳跳广场舞,这些爱好不比这个健康呐......”

  “我才不干,我追个星,那群老太太说我老不正经,我心说我追我自己孩子怎么就不正经了?就跟她们玩不到一块去。”

  周尚红说着背过身子,“你别碍我,突然想起来,今天超话还没签到呢。”

  游承静有点语塞,叶漫舟在一旁看得挺乐。待到周尚红忙完手机上的活,抬头看一眼自己,他一秒立正。

  “这网上都说你是他对象,你们乱着玩,还是认真的?”

  两人同声:“乱着玩。”“认真的。”

  周尚红眯眯眼睛。

  游承静警告地看向叶漫舟,叶漫舟不为所动,“我是认真的,我喜欢他好多年,我就是在追他。”

  反了他。游承静恼怒出手,周尚红一把拦住。

  “怎么了?我就听不得几句实话了?”

  “不是的阿婆,你别听他瞎说......”

  “是不是瞎说我心里有数,让人讲话,天塌不下来,你先不要动粗。”

  游承静胸闷气急。

  叶漫舟心中暗喜,周尚红又看他一眼,“你也别觉得我在给你撑腰,承静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无论什么情况,我肯定站他这边,你要是不说实话,让我知道我家孩子在你那受了什么委屈,甭管你是什么名人,我这里都不会欢迎。”

  叶漫舟一脸老实,“知道了。”

  周尚红把眼光往两人转了一圈,朝向叶漫舟:“会做饭么?”

  “会的。”

  “过来搭把手。”

  他乖乖应一声,进了厨房。游承静也想跟进去,周尚红堵在门口。

  “你去陪你两个妹妹,没人看着,我怕这俩小的又打起来。”

  明摆着是支开他,游承静挺不乐意,“阿婆,让我来帮你吧。”

  “你会做饭么?”

  再度同声:“我会。” “他不会。”

  周尚红看一眼游承静,游承静看一眼叶漫舟,叶漫舟抬头看天花板。

  周尚红像小时候一样,从兜里掏出两只棒棒糖,往他一塞:“侬侬,玩去吧。”

  叶漫舟偷偷对游承静做鬼脸。

  游承静接过来,凶巴巴地:“谢谢阿婆。”

  转身,气冲冲地走了。

  周尚红一回头,他又老实巴交。

  “得意什么?”

  “没有,能为婆婆服务就是我的荣幸。”

  “你倒嘴甜。”

  “是的,从小吃蜂蜜长大。”

  “是么,我最不喜欢油腔滑调的男人。”

  “......其实我挺深沉,别人面前不这样。”

  “深沉的人可不爱把深沉俩字挂嘴边。”

  “......”

  “不会就想靠嘴上功夫拿下他吧?”

  “......其实我不太爱说话,一般喜欢付诸行动。”

  “喜欢付诸行动的人也不会把这种话挂在嘴边。”

  “......”

  真的是棋逢对手,叶漫舟被怼得一个字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