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下旬, Drop受邀去外地参与一场公益性质的露天表演,上场前十分钟,天公不作美,暴雨如注。

  雷声轰鸣, 瓢泼大雨, 水泥地溅出白花朵朵, 砸进视网膜里,现出密密匝匝的细坑。背景板上Drop的横幅都快不成字样, 雨打完,风又摧, 横幅条子忽忽喇喇,一鼓一鼓地反扑,一不留神就要疯脱了线。

  观光台一截小小的遮风板,遮风挡雨的威力稀薄。观众们裹着雨衣在台下攒动,风吹雨打中,目光一处舞台集聚。

  Drop全员正在后台, 狂风从窗缝泄露一角, 带进游承静的衣襟,一寸抹脖的寒意,他蓦打了个冷战。

  有工作人员敲门询问, 是否要按时上场演出,或者再等雨小些上场。

  队友们瞧见窗外这大风大雨,电闪雷鸣, 都有些为难。他们心知肚明,这风雨一时半会绝对停不下来, 而半小时后,为着事先安排好的通告, 他们亟需再度启程。

  洪礼清问了一圈人,当着工作人员的面,大家言辞含糊,都不说不去,也不说上去,其实每个人似是而非的表情已经是一个答案。

  他最后问到游承静。

  游承静没立即回答,只是看他一眼,侧头盯紧窗外那些雨花。

  他说:“再等等。”

  于是全员又原地等候十五分钟。

  十五分钟后,雨势丝毫不减,甚至有越发加重的苗头。

  洪礼清看一眼时间,“该决定了,上还是不上?”

  没主语地问了一句,眼睛的方向却是游承静,房间里各人也是心照不宣地看向他。

  安静的房间里,只余雨声喧嚣。

  片刻后,众人眼见游承静从座位上站起来,把一件演出外套脱下。

  大家伙都松了口气。

  下一刻,却看游承静扣紧衬衫的袖口,云淡风轻:“上吧。”

  全员愕然。

  飘风急雨中,歌曲前奏骤然响起,全员随升降台现身后,台下群声欢呼。

  为首的游承静,一身单薄的黑衬衫被瞬间打湿,紧贴的衣物勾勒起一道精瘦腰线,狂风骤雨间,一道黑色的身影,舞动得不遗余力。

  豆大的雨珠砸落人身,精致的五官,迎上一片雨打风吹,那双黑漆漆的眸子里,却闪耀着一种莫可名状的不屈。

  公益演出,没有任何收益,又是这样大的雨,就算他们全身而退,也完全是情有可原。

  朱穆空和李明望在上场前还跟在他身后发牢骚,哥,为什么非得上呢?

  为什么非得上呢。

  游承静想,或许是为了驱车百里的辛苦不被辜负,或许为了逃掉晚自习的风险没有白冒,也或许是为所有事情被搁置一旁,只为一睹舞台上这几分钟唱跳的情愿甘心。

  在这样的恶劣天气,每个牺牲很多的人都牺牲了更多。

  激扬疯狂的节奏中,雨声已然与音浪融为一体,台上众人整齐划一,台下观众也更加声嘶力竭,喝下一嘴风雨,也毫不吝啬那直白狂热的爱。

  声浪与音浪叠加,此起彼伏,在一个姿势收拢的瞬间,高过訇訇雨声。

  ——最后的最后,这一场之于暴雨的厮杀,俨然像是天公为他们而作。

  结束后,助理们迅速送上毛巾毯子,路过的每一个工作人员都在虔诚弯腰道谢,脸上是满是感激之情,原来在半小时前,没有一个人相信Drop会在这么大的雨中坚持完成演出。

  简单擦拭,换好衣服后,已经不剩多少时间,还得去赶下一个通告。

  刚才在舞台上跳得最无忌惮,身上湿透最多,游承静换得稍慢些,出来时和程文宇肩并肩经过后台,匆匆路过门口时,耳边忽地爆出惊叫:“静哥!”

  他扭头看一眼,只见一群粉丝正被门口的保安狼狈地拦在门外,瞧见他回头,立刻兴奋至极,狂挥灯牌横幅:“静哥!静哥......”

  游承静脚步一停。

  程文宇回头看他。

  “哥,已经耽误很久了,下场活动方那边在催了。”

  “他们都上车了么?”

  “都上车了,等你一个呢。”

  游承静慢慢走出去几步。

  余光里,脚步起伏,人影娑动,几近刺目。

  忽一腔稚气未脱的嘶吼:“——承静哥!”

  他身形一滞。

  程文宇看着他的表情,心说,完了。

  游承静对他道:“等下坐你车过去,让他们别等我了。”

  言毕转身,疾步走向门口的人群。

  见他靠近,粉丝们欢呼雀跃,拼命往前挤,几个保安正竭力拦截,游承静面向他们,颇有歉意:“不好意思,辛苦你们了,但是可以暂时放大家进来一会么?”

  安保为难,“规定是不许无关人员进的。”

  游承静表示理解,“现在外边也在下雨,大家都是来看公益演出的,不太容易,就当是进来躲躲雨好么?”

  几个保安面面相觑,犹豫不决。

  游承静合掌恳求:“麻烦你们,只要一小会就好,出了任何事我全权负责,能通融一下么?”

  领头的终于松了口,只说让他别太久。游承静接连感激,眼见一圈人乌泱泱地往自己围上来。

  “静哥好!”

  “你们好,辛苦大家了,这么大雨还来坚持看演出。”

  “不辛苦!静哥你才是辛苦了!”

  “感谢大家支持,这么晚了,还是趁早回去吧,路上要注意安全。”

  本想简单叮嘱完就撤离,可粉丝们又一拥而上地求签名,游承静被声声恳求打得心软,只好先把众人领到一间暖气充足的休息室内,再挨个签名合影。

  忙得焦头烂额,程文宇的电话就没停下来过,签得快差不多时,他才一手接下电话,那边人声音几近崩溃:“哥你快点啊,再晚真来不及了,耽误了事太后指定得骂死我啊!”

  “我好了,就来。”

  游承静手忙脚乱地接过一堆粉丝递来的信件,挂断电话,又下单了一百杯奶茶,叮嘱他们在休息室里稍作等候,这才放心地告别。

  抱起一大摞信件赶去车库,找到目标车辆,刚一落座,程文宇一脚踩开油门,欲哭无泪:“哥啊,你怎么这么慢啊!我这就算飙到最快也赶不上了啊!”

  “别开太快,注意安全,你跟主办方就说下雨了,路上堵车,我到了再好好道歉。”

  游承静撩了把头发上的碎雨,仔细地分拣起信件。

  程文宇从后视镜里见状,感叹:“哥,你真的,也太宠粉了吧?”

  “不宠粉宠你?”

  “狠狠地羡慕了。”

  “可以羡慕,不许嫉妒。”

  “那哥能不能像体恤你粉丝一样体恤一下我呢?”

  “原来你不是我粉丝啊。”

  “胡说什么?哥十年老粉在此。”

  “尽瞎扯,出道都没十年。”

  程文宇狡辩:“那怎么,哥当练习生时就不能有粉了么?满打满算刚好十年。”

  游承静若有所思,“十年......那还真挺罕见。”

  “是吧哥,哪有那么多长情粉?大多都是见一个爱一个,今天喜欢你,明天就喜欢别人了。”

  程文宇说着,又忍不住牢骚:“明明刚才也不用硬上场,还是冒雨上了,就你身体这状况,都不知道会不会又淋出什么病。”

  “对每一个粉丝都掏心掏肺的好,可是你也就一颗心,哪有那么多份给你掏的?”

  游承静不语,拾起一封信件,轻轻揩去上头一颗水珠。

  这点道理,他怎么能不明白呢。

  一早知道自己选择了这样的人生,昨天从一张绝美路拍里跟他许毕生的约,今天就能从一张抓拍黑脸里给他定终身的罪,不过是喜恨无常,极端又简单。

  只是把一颗真心交出去,却被对方满不在乎地轻视,这种事究竟有多伤人吧,他怎么都还是蛮清楚的。

  就算不喜欢了,也可以不惭愧,不埋怨,坦然说声走好。他从始至终要的只是一份底气,那底气告诉自己,也告诉所有人,他游承静没有对不起过任何一份喜欢。

  爱虽短暂,但存在过,他因此甘心。

  ——直到他当晚因高烧,当众晕倒在访谈现场,他才感觉,这赚底气的代价有点太大了。

  深夜,游承静在床上盯着点滴瓶,心中叹息,这下可真成了病房老常客,实实在在的VIP包年。

  医嘱需要住院观察三天,又白得了三天游手好闲。叶漫舟听说他晕倒住院,给他打电话,游承静不接,叶漫舟就去骚扰他助理。

  一般人哪吃得住叶漫舟那一套胡搅蛮缠,程文宇招架了两回就不堪其扰,手机开着免提过来:“静哥在我对面躺着呢,你想说什么就说。”

  “承静?”

  游承静把脸闷在被子里,装死。

  叶漫舟唤了半天没声,“人呢?”

  程文宇看他一眼,游承静口型:说我睡了。

  程文宇:“哥说他睡了。”

  游承静想薅他头发,程文宇躲过,他动作一大,脑供氧不足,一阵虚飘。

  他难受得哼一声。

  叶漫舟听着了,急问:“怎么了?”

  游承静缓过来,冲程文宇摆摆手,以示自己无碍。

  程文宇:“哥说他要不行了。”

  真是个平平无奇的传话小天才。游承静没好气地抢来手机,轰他出去。

  程文宇关门走了。他咳嗽一声。

  叶漫舟问他:“你淋雨发烧了?”

  “嗯。”

  “还在烧?”

  “嗯。”

  “现在在病房?”

  “嗯。”

  “要住三天院?”

  “嗯。”

  “点滴打了么?”

  “嗯。”

  “吃晚饭了么?”

  “嗯。”

  “暖气开够么?”

  “嗯。”

  “结个婚好么?”

  “滚。”

  叶漫舟想,不是自动回复啊。

  “视频一下,你不用开,我就想给你看个东西。”

  邀请打来,游承静关闭摄像头,接通,正对一片天空,夜幕下,极光绚烂斑驳。

  他蜷在被子里,一瞬失神。

  阿比斯库国家公园。寒风中,叶漫舟立在山坡,静静地举着手机。

  如果可以选择,他只想在得知对方生病的第一时间冲去身边,给予他能给到的所有温暖。可嘘寒问暖聊胜于无,耍贫玩笑更是烂俗。唯一能做的,只是将这片天空带到他心上人的眼前,给予一个天涯共此时的念景。

  华盛三期新生问卷访谈,1524N组。

  ——如果一个人可以选择三种超能力,你最想要什么样的超能力?

  ——想要起死回生的能力,和能让人忘掉不开心的能力。

  ——还有一个的话,就让我足不出户,可以看遍世界的风景吧。

  ——为什么?因为我是很南边的人,有点怕冷,也不爱出门,但有一个地方是无论如何都喜欢的。

  ——想看极光。

  游承静是很南边的人,他很怕冷,他不喜欢出门,但他想看极光。

  五年前不知道的事,现在都知道了。

  叶漫舟把镜头反转。

  “好看么?”

  “今天出外景,第一次来这个公园。”

  “这边好多情侣。”

  “承静。有点想你。”

  极光在天空缓缓变幻,额发经风吹散,略显疲倦的眼睛隔道屏幕,向他胶着。停留在这双眸里的风,此刻一息千里,从世界极北,吹到北纬三十一度这一间小小的病房。

  游承静想,当一个男人拥有一些姿色,却不以为然,开始惨淡经营这点美貌,他就是个无敌的罪犯了。

  逢上谁,都在劫难逃。

  叶漫舟问他:“你在这边有什么想要的,我回去给你带。”

  游承静认真思考了下瑞典的土特产。

  他道:“鲱鱼罐头。”

  叶漫舟问:“最近喜欢上吃鱼了?”

  他忍住笑意:“因为感觉你会喜欢。”

  叶漫舟手机都拿不稳,立马切换窗口去激情下单,在网上看到评价,回来时恢复了冷静。

  “你认真的?”

  “嗯。”

  “我这边没有鲱鱼罐头,只有冰海鱼皇,你要还是不要。”

  游承静没绷住表情了,“多多益善。”

  叶漫舟也笑了,对着镜头整理头发,“有没有觉得我瘦了?”

  “有点。”

  “我在这边吃不饱穿不暖。”

  “吃不惯自己做。”

  “黄瓜土豆全都指头大,啃一口菜能涩得刷三遍牙,再好的厨艺也救不过来。”

  “照你这么说,那边本地人别活了。”

  “自杀率最高的国家之一,不跟你开玩笑。”

  “所以你们的戏为什么跑瑞典拍?”

  “因为想你的风吹到了瑞典。”

  他被土得不接茬。

  静了很久。叶漫舟盯着屏幕,“能开下摄像头么?我想看你一眼。”

  游承静点开摄像头,闪现一下,速关。快得连焦都没来得及对上。

  叶漫舟汗颜,说一眼就一眼,这也太实在了。

  “没看清,再来两眼。”

  “少讨价还价。”

  “我真没看清。”

  “谁让你眼神不好。”

  “我承认以前眼神不好,可自从喜欢上你,好歹拉高到平均线了。”

  真是服了他,这种浪话信手拈来的本事都哪学来的?

  游承静把摄像头打开五秒。叶漫舟看着那一张小脸在被里侧躺,眼迷迷的,脸红红的。

  关了摄像头。叶漫舟胸闷气短。默念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游承静看他老实半天,不对劲。

  “怎么。”

  “我好心疼哦。”叶漫舟装好人:“发烧了,一定要多注意休息。”

  “我本来要休息,是你非要打电话。”

  “聊天当然也是一种休息,我给你话疗。”

  贫耍够,想说点正经话了。游承静问他:“你拍的什么电影?”

  叶漫舟突然不太自在。

  “拍的烂片。”

  “讨厌这电影?”

  “讨厌。”

  “讨厌为什么接?”

  “如果我能随心所欲,咱俩现在早都好上。”

  “是感情戏么?”

  “嗯。”

  “哪个女主?”

  叶漫舟答非所问:“我对戏都是想着你。”

  游承静感觉不对劲,“女主是谁?”

  “不想着你根本入不了戏。”

  “女主谁?”

  叶漫舟翻转镜头,瞄准天空。

  “那个绿绿的叫弧状极光,旁边蓝紫色的是放射性极光。”

  “极光动得很快,一秒一变。”

  “今天KP指数是7,几周里最高值。”

  “极昼时,还有很多人到这看午夜太阳。”

  “那颗星星好亮,你猜是不是北极星?”

  游承静盯着视频,头脑风暴中。

  如果是正常女主,他早就大方回答,这样顾左右而言他,说明心虚,心虚了,说明他觉得对不起自己,什么事会对不起自己,说明这戏里有很多见不得光的行为,结合前言里提及的感情戏,有男演员,戏份和他一样重——真相只有一个。

  “同性电影。”

  “小众题材。”

  “尺度还比较大。”

  叶漫舟脸若猪肝色。

  但,一个都没否认。

  视频里,一片死寂。叶漫舟隔着那黑黢黢的屏幕,几乎能感受到游承静那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他大脑急速运转,正想说点什么,缓和下气氛。

  有人从身后远远跑来喊他名字。叶漫舟表情突变,把屏幕盖住,一串低语:呆瓜闭嘴你给我滚,吃饱了撑得就去祸祸你家导演,别成天见不得别人好就来破坏人家感情。

  对面解释:我不是,我没有,事情是这样的不是那样的......

  信号不好,说话听不太清,但好像和第一次打通时一个音。游承静一下就明白过来。

  为什么瞒着他?

  这种事有什么好瞒着他?

  以为他知道后就会生他的气么?

  最让游承静生气的是,他真的有点生气了。

  为什么啊。

  凭什么啊。

  真想不通。

  他突然间头好疼,把视频挂掉,对面又连打好几通,他连挂好几通。这才不叫吃醋,他只是又想不通了,所以不想跟他通了。

  折腾了几个来回,结果不小心误伤到了来电的吴舒晨。他反手打回去,弥补大不敬之罪。接通后对方却并未怪罪,反倒往他一番嘘寒问暖,游承静被暖出一身冷汗,感觉大事不妙。

  果不其然,虚情假意了一会,就图穷匕见:“通知一下,有关你个人专辑的MV,公司已经和新丰那边洽谈好,白依依会出场,新丰方会帮忙打通热度渠道,市场取向也会有所改变,后期制作也需要向宣传靠拢,包括歌词,你做好准备。”

  翻译过来,solo的MV要加女主,曲风要转口水歌,营销通稿炒CP,且他痛失歌词主权。

  还是通知,说明这事压根没得商量。

  游承静挂了电话,叶漫舟发来的消息狂闪:我不是瞒你也真不是故意,我吻戏床戏全找的替,你还发烧呢你别生气,气坏身体无人替。

  这么烧包,还他妈有床替呢。

  游承静把号拉黑,心想,统统烧死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