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密密匝匝的一楼积木, 被反复抽出部分,到只剩一角支撑,看似摇摇欲坠。
游承静将一块积木轻轻抽出的瞬间,楼身轻动。他一瞬间咬紧牙关, 紧盯那倾斜微动的幅度, 大气不敢喘。
唬人地颤了个来回, 安稳停住。
游承静松一口气。
叶漫舟靠在对面,盯着他睫扑闪, 眸温润。游承静倾在大腿的身躯轻轻一伏,有一刻, 额发微遮眼眸,反光的贴纸亮彻一下,又一下,在他心里晃出了一整片繁星。
脸上的小爱心纵然已近云集,也不及他见游承静唇齿轻扬时,眼底那万分之一的爱意。
到了自己这边, 又不舍得把眼睛移开, 用余光随意摸索出一块。抽出。
积木轰然倒塌。
游承静看一眼时间,两点还差两分钟。
他道:“输了。”
叶漫舟点点头,把贴纸给他。
游承静说:“你已经输了。”
叶漫舟道:“给我贴。”
游承静知他这个请求图谋不轨。但想到今天可以收工这么早, 他心情倍好,连带看他也顺眼,于是心平气和地坐过去, 接过贴纸,指尖掀一小片, 往他脸上伸。
叶漫舟趁他过来,手松松挂上他手腕, 又趁他收回,将那只手腕带进自己掌心,用面颊贴了下,再到指尖落个吻。
干这事时,一双眼睛全程盯着对方。
游承静一下子心不平气儿不顺了。
类似他这种伎俩,耍脾气,显得他小心眼,不耍吧,又他妈两厢情愿似的。什么也不说,他脸色仿佛也已暴露了一切——熟透的苹果,红得要淌汁儿,大概率还很甜。
欠亲。欠亲得很。
叶漫舟盯他看,喉头滚了又滚,忍得想以头抢地。
还没人来切流程。胆儿肥了,决定先以头抢人,抓他的腕子猛一紧,游承静大惊失色往他怀里一倒,瞧着这王八蛋正有点光天化日为非作歹的意思。
“咳吭。”一声鼻腔里轻轻的咳。
叶漫舟听出那动静,一下萎了。心惊胆战往门口一看。
没人呐。
“咳吭。”又一声,这次他听清楚,是隔壁袭来。
瞬间坐立难安。
游承静参不透这流氓为何突然良心发现,只是蓦地抽身出来,坐他老远。
华盛赶人的大部队一点半过来,活生生守了半小时。导演出面了,时辰已到,好在掐点准时,不愧是专业顶流,不废话,咱们收工一条龙走起。
另外夸叶漫舟,舟哥刚刚那个假亲发挥得忒好,当个钩子画面钓观众胃口,做下期预告。
叶漫舟想骂人,你特么污蔑谁假亲了。但他现在不敢多说一句。
游承静问他腿好点么,一起去医院?他嗯啊一下,也不敢多吭一声。
游承静眼看叶漫舟又不对劲了,跟中午在食堂似的,以为这是一种间歇性抽疯。留他在那一个人荒唐,自己先去趟洗手间整理仪表,顺带思考这鸟语花香的下午该如何度过。
赶人的大部队矛头对准节目组,节目组扛着器材先行撤退,人陆陆续续走完,叶漫舟一个人坐那,没必要赶他,也没人敢赶他。
他一语不发。听到隔壁门开的声音,提心吊胆。
脚步逼近,身影停在门口。
叶漫舟腾地站起来。
叶华兰摆摆手,“你坐。”
叶漫舟腾地坐回去。
叶华兰溜达到他对面一坐。他又腾地站起来,瘸出去两步,给她倒杯热水,瘸回来两步,弯腰一递,毕恭毕敬。
叶华兰接过水,抬头看他,“腿怎么了?”
“不小心折到了。”
“怎么不小心了?”
“就是不小心。”
“怎么老毛手毛脚的?”
“对不起妈。”
叶华兰嘬口热水,放到一边。“坐妈这来。”
叶漫舟听话坐过去了。叶华兰把手捋捋他肩膀,又锤锤他胸口,上下检修,发现没缺什么东西,也没多什么东西,遂而放心。
叶漫舟乖乖任锤,问:“妈,你怎么来了?”
“想你了啊。”叶华兰揉揉他脸,给他一颗一颗摘掉小爱心。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你爸说你今天来公司。”
“他跟你说这个干嘛?”
“我问他的啊,我知道你忙,平常也没机会看你。”叶华兰三下五除二揭完,垃圾扔到一边,两手揽住他肩:“怎么,嫌妈不请自来了?”
“哪敢啊。”叶漫舟在她旁边蜷缩着一截身子,默默道:“你想我直接跟我说呗,不就开个车的事,大老远,干嘛自己过来。”
“你开车几小时,每次呆不到一会就走了,妈不想给你添麻烦。”
“妈怎么能是麻烦呢。”叶漫舟给她紧紧脖上的围巾。
叶华兰嘿嘿笑。
“妈最近身体怎么样了?”
“老样子嘛,好不到哪去,差不到哪去。”
“但我看妈气色好多了,白里透红的。”
“是么?”叶华兰摸摸脸,赧然:“可能你爸刚亲我来着,有点臊。”
叶漫舟立马恶心了一下。个老流氓。
叶华兰肘击他,“干嘛,就许你们年轻人谈情说爱,不许我们夕阳红干柴烈火?”
“没有没有。”叶漫舟给他亲娘那用词雷得够呛,“你干你们的么。”
“说到这个。”叶华兰左右一看,“人呢?”
叶漫舟眼皮一跳。“谁?”
“那孩子呢?”
“哪个孩?”
“你别跟我装傻。”
“没有,真没孩啊妈。”叶漫舟咽口唾沫,道:“我那么洁身自好,妈你怎么这么想我。”
叶华兰双手扒过去扯他脸皮,叶漫舟脸一下变形,声音也变形:“妈妈妈——”
叶华兰问他:“人呢?”
“他他他去上洗手间——”
“你怎么不陪他去?”
“我我我等你啊——”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我我我听到你声音了——”
“我刚刚都没讲话好么?”
“我我我中午也看到你了——”
叶华兰手一松,失落:“啊靠,我以为我藏得很好呢。”
叶漫舟搓了把脸,满含热泪。
叶华兰后知后觉,“那你喂他吃东西是在给我看啊?”
叶漫舟冤死了,“没有!我知道你在看我动都不会动一下!”
“为什么?”叶华兰看他一眼,笑:“你不好意思啊?”
叶漫舟低头不吭气,不知道脸是给掐红的还是怎么红的了。
“有什么不好意思?当年冲进你老子办公室把人家啃得嘴皮子都出血,现在气魄都哪去了?”
然后叶漫舟两边脸一大一小肿了半个月。一边是游承静扇的,一边是祁盛斌扇的,一大一小是因为祁盛斌还多扇两下。
叶漫舟想起自己当年那臭德行,恨不得再给自己来一耳刮子。他低声:“妈你别说了,我那会犯浑,我知错了。”
“你知错了啊?那现在确定不犯浑了啊?”
“不了,绝对不敢了。”叶漫舟边摇头,心里头狂滴血,糟蹋人一下要五年来赔,这滋味他真是受够了。
叶华兰看他这样,倒是十分可圈可点。拍拍他肩膀:“好了,妈知道你成熟了,也知道你最近付出很多努力,但是妈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你对自己现在做的事情心里有多少数?”
叶漫舟愣一下。
“你自己觉得,照这个情况发展,把握大么?”
“你煞费苦心把自己和他凑到一起,可是等到节目一过呢?你有考虑过你们会怎样么?你有想过对方一直不答应该怎么办么?”
“如果一直没有结果,你的底线在哪里?”
“或者,有没有做最坏的打算,如果对方喜欢上了别人,跟别人在一起,你会......”
“我会疯掉。”
叶华兰一顿。
叶漫舟慢声:“我会疯掉。发很久疯,去骚扰他,直到我被他彻底讨厌。但只要我确定和他在一起那人是个混账,我就会一直发疯。我不会放过他们。”
“如果跟他在一起的人很好,人家两情相悦呢?”
叶漫舟眼睛发直,想了许久。
一开口,却觉空气流经喉舌,都似刀割。连想象都那么痛。
“可能会一个人发一阵子疯吧。”
“然后,彻底退出他的世界。”
“但是,只要让我看到机会,我还是会回来。发疯,对他好,接着发疯,随便怎样都好,不放过他。”
“他不答应,就想这么跟他耗一辈子。就不想放过他。”
叶华兰看着他,叹口气:“真的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么?”
叶漫舟低下脸,沉默一会。
他开口:“妈,我就,这么跟你说吧。”
“我以前也跟你说过,我这辈子没那么喜欢过一个人。”
“你当时回答是,我才多大?张口闭口一辈子,幼稚,没救。让我晚个几年再想。”
“我听你话,晚个几年,就发现,越来越喜欢了。我没救。”
“真没救。”
“你说一开始我不想忘了他么?我们俩掰那么彻底。从小到大,没人让我那么难受过。”
“我每次一想到他我就心疼,生理性的疼,真的受罪。我当时也恨,恨他怎么出现在我人生里,惹出那么多事,让我这么难受。”
“我不想忘么?我真忘不掉啊。都那么多年了,我忘不了,我怎么都惦记他。”
“他在电视露个面,我就能心里一揪。他在哪里说几句话,除了那几句话我就什么都听不见。他在我眼前站上一站,所有人都没了,眼里就只剩他。”
叶漫舟靠在沙发,撩了把额发,齿缝里撬开一点无可奈何的笑。
慢慢的,笑意渐敛。他把视线飘向虚空,眼神晦了许多度。
“他刚离开那一年,是我最生他气的时候。”
“我在最生他气的时候,看他受委屈,也是一丁点痛快都没有。”
“那会他刚出道,被全网黑。他上综艺被人当众嘲,我心疼得不行。他上台表演被砸瓶子,我气得想打人。他在网上被人骂被人诋毁,我恨不得买几十万水军给他一一喷回去。”
“但我,什么也没做。”
“我只是一边难受,一边放任。当时想法可混账,想只要他们再过分点,游承静说不定就回来找我了,我在这等着他,他只要说好我就好,我什么都不计较。”
“可他就都那样,他都不回头。他就硬生生自己扛过来了。”
“我看游承静一步步在那小破公司混到今天这样,我就知道自己错得离谱。”
“我还以为自己是谁的救世主,等着谁来讨好我呢?”
“我开始认真审视自己的时候,就发现我跟他那几年,真的大错特错。”
“——我千不该万不该,把自己太当回事了。”
叶漫舟阖上眼皮,仰在沙发,脖颈的青筋逐一攒动。
“游承静跟我点破感情时是最后一年,但扪心自问,我真的是他说出口的那一刻才恍然大悟么?”
“我他妈多贼一人啊?我心里早发现了。我其实早就意识到了,我早知道自己什么德行,怎么会有人无缘无故包容我的一切,对我那么的好呢?”
“我成日里开他玩笑,看他脸红,我心里怎么可能不清楚呢?我根本明镜一样。”
“——可我就是要装着不知道,就是明知道游承静喜欢我还要故意撩他,我就是要看他小心翼翼地爱我,又敢爱不敢言的样子,我还要故意对他说我讨厌同性恋。每回这么一说,他表情都快要哭出来似的,我就喜欢游承静被欺负惨了的那样,然后我再哄他,如果我真是也只跟他谈,他一下呼吸过来了,冲我傻乐,冲我撒娇,好像我那话救他一命似的。”
“我就是自己享受,就是折磨对方,我就是......贱啊。”
“妈......我现在都觉得以前的我,怎么能这么蠢?五年啊,我怎么就能把一个人那么重的一份感情,轻视得那么彻底呢?”
叶漫舟忽然哽咽。
“我怎么就那么自大到,连一早就爱上他这件事,都没反应过来呢?”
叶华兰看着自己这个打小起从不把一切放在眼里的儿子,此刻声泪俱下地闷在她怀里,哭得那么辛苦,悔得那么清楚,爱得那么痛苦。
她默默抱着他,一下下轻拍他后背。
茶几上纸团成灾。窗外,天色暗了许多度。
叶漫舟缓了许久,才把气理顺。
“对不起妈,刚情绪有点失控,一下没收住。”
叶华兰为他拭泪,“没事,妈大概能明白你意思了。”
“知道错误就去改正,能弥补的就尽力弥补,如果有些事情真的强求不来,适可而止就好,但如果你下定决心,就坚持下去,别轻易放弃。”
“要知道,一颗寒掉的心,不是你几句甜言蜜语,几个甜头,一朝一夕就可以轻易融化的。”
“你是成年人了,也有自己的分寸,无论你做什么决定妈妈都支持你。”
“只有一点,别让自己太累,不然妈妈会心疼。”
叶漫舟闷闷嗯一声,又颔首,在她肩头靠了一会。
隐约雷鸣。
叶华兰看下时间,“是不是去太久了?”
叶漫舟翻开手机,看到一条游承静半小时前的消息。我有事,先走。
他回完几条消息,好整以暇。起身:“妈,我送你回医院吧。”
“那孩子不来了么?”
“他忙去了。”
叶华兰有点失望似的。“好吧。”
叶漫舟扶她起来,“怎么,你很想见他?”
“对啊,我今天就是特意来看他的。”
叶漫舟一顿,“你刚不说是想我,特意来看我么?”
叶华兰咯噔一下,不小心说漏嘴,讪笑:“都想,都想,我惦记下我未来新儿子,顺便看看我亲儿子。”
“我又成顺便了?”
“我想跟他谈谈嘛,跟你不是随时能聊,没有稀缺性。”
“妈不带这样啊,还没过门就开始厚此薄彼了?”
叶华兰装赖:“别吵吵,你先有本事把人整过门再说吧!”
俩人刚还母子温情着呢,这会又龇呀呱叫地离开了。
程文宇在车里眯了会。
“轰隆!”一响,天穹骤亮,大雨倾盆。他惊醒,转头,见游承静坐在副驾,背对他系安全带。
“完事了哥?”
“嗯。”
程文宇打个哈欠,拉起车座,开启导航,“哥我刚帮你查了下,六院看骨科最强,你们可以......”
“不用了。”
“啊?”
“走吧。”
“舟哥不来了?”
“走吧。”
“哦哦,那我们现在去哪?”
“都行。”
程文宇未明其意,察觉出不对劲。一扭头,突然发现副驾上的游承静身体正轻微发抖,双眸猩红。
程文宇大惊,“哥?”
“走。”
“你怎么......”
“快走。”
“但是......”
游承静眼见一辆银白迈巴赫出现在车后镜,突然失控。
他吼:“快走!快走!”
程文宇惊慌失措地踩下油门。
游承静摊在座椅,好似崩溃,大口呼吸。
“开窗。”
程文宇只敢开一点缝。
游承静身体颤抖,将额角抵在车玻璃,任风雨割去眼角层层不尽的泪水,任汹涌的情绪,如瀑卷袭。
手机震动,消息窗口频闪。
——带伞了么?
——雨有点大,开车别太快。
——回去好好休息。
——天冷了,记得多穿点衣服。
——记得按时吃药。
——记得,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