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漫舟拨开人群, 不顾从四面八方打探过来的目光,若无其事地站他跟前。

  “晚上好。”

  一点也不好。

  游承静用手撕着礼服一截衣角,好难受好难受,特想找个地缝钻。

  “脸色怎么这么差?”叶漫舟俯下身看他, “忘吃药了么?”

  疑似在骂人, 游承静没好气:“你才忘吃药。”

  他扭头要走, 叶漫舟忙拉他,“你去哪?”

  游承静低声警告:“别拉拉扯扯。”

  “拉拉你怎么了?”

  “你注意下场合!”

  “注意什么场合?”

  “你说呢?”他把胳膊从他手里撤出来, “正经场合,你能不能正经点?”

  叶漫舟不屑:“新丰这烂场子算什么正经场合。”

  游承静白他一眼:“烂场子你还来?”

  “那不纯为谁谁来的么?”

  “那谁谁那么倒霉呢?”

  “你说谁呢?”

  游承静怒目瞪他。叶漫舟觉得他现在可爱死了。

  “你到底怕谁看呢?”他故意把视线到处晃了一圈, 煞有介事的,游承静吓一跳,扳住人的肩膀,“住眼!”

  叶漫舟顺势把他带怀里,勾肩搭背,哥俩好似的。

  “好久不见, 我好想你。”他耳语。

  游承静脸红脖子粗, 攥着拳头:“就他妈三周。”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周不见如隔、六十三个秋。”

  得,知道他数学比队友好了。游承静气道:“你放开我, 我要走了。”

  “你去哪?”

  “洗手间。”

  “那一起。”

  “有病啊?”

  “我也有三急的,怎么了?”

  游承静咬牙看他一会,指指右边, “那边洗手间。”

  说着往左走,叶漫舟又扯他回来, “你又去哪?”

  “休息室。我说了别乱动我!”他生气。叶漫舟撒开他。

  “你还休息?典礼马上要开始了。”

  “我人懒,碍你事了?”

  “但七点前就得入座。”

  “我就休息到六点五十九。”

  “英雄所见略同。”叶漫舟说着又搭上他肩膀, “我跟你一起休息到五十九。”

  游承静实在无法忍受,视线忽然看到不远处路过的大队长,宛若天降救星,他切生生呼唤:“礼哥!”

  洪礼清抖了一下,而后莫名感觉背后一凉。

  他谨慎地斟酌再三,结合部分经验,为了安全起见,最终决定忽略那道声音,把嘴一咧,若无其事地往对面几个大前辈招呼过去了。

  叶漫舟收回带刀的视线。游承静疯狂挤按晴明穴,他认为大队长要为他现在的崩溃负九成九责任。

  今晚的颁奖典礼规模不小,邀请来的明星更是涵盖业内各线艺人,评选奖项囊括二十多个大小项,主要针对偶像团体或个人的业界数据、影响力、流量等等综合评判。因为评判标准里存在着“人气”这种很难界定的因素,背后总资方又是新丰,奖项自然也更偏向新丰的艺人。

  不过,对于RE这种级别的团体,这场典礼却属实是没什么吸引力。他们都心知肚明,此类活动,不过是新丰摆个场,邀请他们过来领个不痛不痒的人气奖,top团被拉来陪溜一趟,主要目的是帮它旗下的一些不温不火的艺人做做宣传。

  商场如战场,竞争和合作总是并重。在明娱这种小公司看来,属于是白嫖的奖项,不拿白不拿。在华盛这种大公司看来,属于是白来的人情,不送白不送。

  至于在叶漫舟这种眼高于顶的少爷看来,此类奖项纯属是,分猪肉,他都嫌手油。

  好在典礼快开始,叶漫舟没纠缠他太久,到了各方入座的时候。游承静找到自己的姓名牌就座,洪礼清和朱穆空正坐在自己左手边,中间空个座位,刚李明望发了消息,表示已经赶来现场,正待化妆就位。

  游承静看一眼旁边的面色蜡黄的朱穆空,关切道:“还好么?”

  朱穆空闷声:“不太好。”

  洪礼清在一边叹气:“现在知道暴饮暴食的代价了吧?”

  “......我一天一夜滴米未进,收工后看见三碗热气腾腾的焗饭摆在那里,试问有谁能忍住不食指大动?”

  “再怎么大动也不至于连干三碗饭啊。”游承静对着孩子犯愁,“你看看现在可好,不止食指大动,十二指肠也大动了。”

  “别说了静哥,我感觉又来了......”

  他捂着肚子气抽抽的,连带着游承静坐他旁边都觉得好紧张。心说要是等会上台领奖该怎么办,如果这孩子真的现场窜了,也不失为一则壮举,毕竟大家都只知道偶像失格有辱人格,偶像失禁那还真是世所罕见。

  正说着话,右手边坐来个人,他抬头一看,是仇旗。

  不知主办方有意还是无意,把俩团紧挨着坐一起。摇臂镜头频频往这里转,直播画面更是切了好几次。

  游承静回想起来,圈里人都以为当初他退出华盛,定是跟几个前队友结下不小的梁子。不知是不是考虑到这个原因,恋综节目正式播出时,也是把RE全员来探病的镜头剪得一干二净。

  其实他们私下关系也还好,虽然没有以前那么密切,但也绝非谣传的那样,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仇旗抬眸微笑:“晚上好。”

  游承静颔首笑笑。

  刁文秋在一边招呼:“静静!”

  游承静中间隔着个叶漫舟,笑吟吟跟他招手。

  叶漫舟咳几声,身体前倾,一下把刁文秋挡得死死,往自己侧目看来。

  游承静迅速收回视线。

  仇旗问:“最近身体还好么?”

  “还可以,吃了一阵药,感觉好多了。”

  仇旗点点头,“要坚持吃,治慢性病是长期的疗程,不能半途而废。”

  游承静嗯一声,“就是中药得熬,有点费劲。”

  “吃药不费劲?苦不溜的。”

  “我都屏气喝,捏着鼻子,一咬牙灌下去了。”

  “跟我小时候一样?我最不爱喝苦的,每次都迫不得已要吃药就一股脑灌下去,我爷就骂我是鸭子吞蜗牛,不知其味。”

  “这玩意有什么好知其味的?除了苦还是苦呗。”

  仇旗摇摇头,“我爷说过,一种药方少了或多了那么一丁点东西,那种苦味都是不一样的,病人可以喝不出来,开药的都喝不出来,趁早滚蛋。”

  说着他耸耸肩,“所以我喝不出来,我滚蛋了。”

  游承静沉默一下,不知说什么好。

  仇旗又道:“不过你放心,我爷开出来的所有药方,他自己都喝过。”

  游承静吓一跳:“不会中毒么?”

  “中毒?哈哈,我小时候,家里简直是神农尝百草。”

  游承静眼瞅他笑,却不敢陪他一起开心,总觉他那笑容下藏着点说不上来的情绪。

  仇旗安静一会,轻声:“其实我小时候觉得,我爷比神农还神。”

  游承静看着他,欲言又止。

  “哎哟......哎呦......”朱穆空蔫在座位上,虚弱地哼哼。

  二人闻声看去,仇旗问:“这是怎么了?”

  游承静解释:“他肚子不太舒服。”

  “不是胃疼,就是肚子疼。”仇旗打趣:“你们这队伍怎么都多病多灾的?”

  游承静无言以对,朱穆空听见了,想要怼回去,却又被一阵疼痛困住了口舌。

  仇旗观察一会,伸手指着虎口一处,“按按这里。”

  朱穆空瞪他一眼,“什么?”

  仇旗给他示意一下,“合谷穴,治腹痛。”

  朱穆空不动作,还惦记着之前后台的事,不太乐意领他的好。但小腹阵阵疼痛,叫他犹疑不定。

  游承静开口道:“你试试么。”

  朱穆空果断听他哥的话,看一眼手掌,“哪里?”

  仇旗道:“拇指和食指并拢,肌肉最高处。”

  按摩一会,好像还真的好了很多。朱穆空边按边感叹:“邪门,我吃一天止疼药都不见好,这怎么按按就能不痛了呢?”

  仇旗淡定:“不是邪门,这是中医的伟大。”

  朱穆空忍不住跟他腔:“哥们,太伟大了!”

  小孩记仇也短暂,给点阳光就灿烂,俩人好像突然冰释前嫌了似的。

  游承静忍俊不禁:“谢谢了。”

  仇旗道:“不客气,但你也能帮我个忙么?”

  “什么事?你说就是。”

  仇旗往他耳畔一凑,游承静感觉这事还挺要紧似的,正襟危坐。

  难料对方悄声:“我旁边那位脸都快垮到地上,你再不搭理他,我明年的solo不保了。”

  “......”

  游承静侧目,余光里瞥见叶漫舟靠在座椅,刘海遮了一只眼,下半张脸散发着森森冷气。

  “拜托了兄弟,你一句话的事,决定了我后面大半个月好不好过。”

  典礼还剩五分钟开幕,李明望踩着点姗姗来迟,打完招呼入座后,从椅背后偷偷递了游承静一把巧克力糖。

  没吃晚饭,让李明望帮忙捎带过来,本来是怕自己低血糖。

  他纠结一会,从喃砜兜里挑出三颗糖豆,往RE那边递过去。

  仇旗可有眼力见:“我不吃,谢谢。”

  他顺手递给叶漫舟,叶漫舟无动于衷,只是抬头盯着他看,一只手插在兜里,不知在想什么。

  怎奈何,刁文秋照例发挥稳定:“谢谢!没吃晚饭正愁要低血糖了呢!”

  说着猴急一蹿,看样要把三颗豆全抢过来。

  叶漫舟眼疾手快攥住游承静的手,把糖果揣进掌心,随后牵住他腕子往前一拽。游承静以为他要当众发疯,惊慌失措间,却觉手心里冷不防多出个热乎乎的东西。

  收回来一看,一只小小的暖手宝。

  “新丰这地抠搜的,暖气都舍不得开全。”

  “你怕冷,小心冻着。”叶漫舟轻轻说完,拆了包装,一颗巧克力豆丢进嘴里。

  游承静将暖手宝在手心攥了一会。只觉胸口闷闷的,有点透不过气。

  典礼开始。音乐一响,主持人念名念词念开场白,谢你谢我谢赞助商,今晚星光明媚,今晚群星荟萃,今晚河山大好,今晚振奋美好,恭祝诸星再创佳绩布拉布拉省去千字不带标点符号......

  絮絮叨叨地念了半个钟头,效果基本等同白念。待到正式颁奖,各奖项在大屏层出不穷——年度魅力奖,年度瞩目奖,年度奋斗奖,年度前浪奖,年度后浪奖,年度个性化奖......让人怀疑只要流量够格,什么风口浪尖上的猪都能奖上一奖。

  溜了几个不大不小的艺人团体上去领奖。到了年度人气奖,镜头在RE和一溜陪跑男团间来回切换,音乐声跌宕起伏,主持人煞有介事地犹疑到底花落谁家呢?装模作样了三四秒——隆重宣布,恭喜RE斩获年度最具人气奖!

  掌声雷动。

  镜头特写RE众人——叶漫舟最无波澜,神情还是拽得二五八万的那一套,仇旗最为官方,神情温文尔雅而不失一丝张扬,刁文秋最为夸张,惊吓得五官乱飞嘴角大张,好像人光宗耀祖的得了诺贝尔奖。

  游承静也惺惺作态地在一旁拍手道贺。腹诽着,不出意外的话,再隔几个奖就轮到自家,估计还是像往年一样,拿个口碑奖之类的打发他们。

  众人眼见叶漫舟携RE全员上台领奖,身为队长,上前发表获奖感言:

  “——很高兴能拿这个奖,我首先要感谢粉丝们的支持,没有你们RE什么也不是,其次要感谢队友的付出,没有他们我什么也不是,最后感谢我妈,没有她就没有我的今天,谢谢大家,我们会继续努力。”

  一句不提主办方。大前排一堆新丰的高层坐着,脸都绿了。

  圈内人深知新丰和华盛的渊源,新丰的艺人集体不敢吭声,其余公司的,倒是个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纷纷起哄鼓掌,场内一时欢声雷动,气氛沸腾。

  游承静也在起哄群体内,正拍得起劲,见叶漫舟貌似是说完了,却迟迟没从麦前撤退,视线扫向台下,不知在看什么。

  冷不防的,台上人的目光转悠过来,往自己这面一定。

  他心里一沉。

  叶漫舟突然清清嗓。

  “今天晚上,还有一个特别要感谢的。”

  叶漫舟从兜里掏出颗糖豆,在镜头前一挥。

  “干坐一晚上,饿得眼冒金星,感谢承静的糖,不然没等到领奖就得低血糖。”

  镜头打过来,直喇喇往游承静脸上特写,前排人齐刷刷扭头,视线汇聚在他身上。

  游承静也瞬间眼冒金星了。

  叶漫舟在台上笑不着调,朝他抛完几个媚眼,又想起什么似的:“对了,纯属我个人体质问题,刚绝没有说咱这有什么安排不妥的意思。”

  “——贵司财大气粗,暖气太足,我一热就犯晕。”

  得,这回记得提主办方了。

  话音未落,恰好有个女艺人冻得没忍住,猛打个喷嚏。

  全场寂静一下。

  刁文秋抱着奖杯,在一旁傻乐:“看给人热的,都快热感冒了!”

  声音从叶漫舟面前的麦克风里直递下场,清晰入耳,还带阵阵回音。

  这下得被新丰高层集体封杀了。

  啥也没干的仇旗叹一口气,心中苦涩如歌。

  三人跟砸场子似的下了台。

  洪礼清不住感叹:“这也太敢了吧?”

  李明望难以置信:“静哥的糖是给叶漫舟带的?”

  朱穆空关注点跑偏:“怎么才能热感冒呢?”

  游承静只想当场暴毙,弱弱一声:“谁能现在给我一拳,送我归西?”

  暴毙未遂,却不想下个奖项就颁到自家头上,只好强颜欢笑,随大部队上台领奖。

  大队长还是给面儿,领了个年度最具影响力奖,把早就准备好的领奖词娓娓道来,引经据典,出口成章,最后还足足感谢了一分钟主办方。和前面仿佛砸场的三人形成鲜明对比。

  生生把主办方气绿了的脸又给哄得红润了。

  游承静却不知想到什么,低头扫视前排那些人,笑意不及眼底。

  熬到颁奖典礼完,新丰为众星准备了款待晚宴,兴许是刚才马屁吹得太好,新丰一众高层点名要见Drop几人。

  台前再怎么光鲜亮丽,台下亦躲不开酒桌交际。觥筹交错,送往迎来,本该是业界常情,游承静却在典礼结束后就推脱身体不适,要求提前离开。

  刚在休息室换好衣服,助理和吴舒晨的电话挨个打来,无一是挽留他,陪着新丰那群高层好好吃顿饭。

  游承静解释道:“我真不舒服。”

  吴舒晨照旧无情:“都不舒服一晚上,也不差这一顿饭。”

  他搬出大队长,“还有礼哥几个在那应付。”

  “人家都指名道姓要见你们全部。”

  “我又不会说话,讨不了什么好。”

  “你是讨不了好,但也得罪不起。”

  游承静沉默一下。

  电话那头,吴舒晨慢条斯理:“承静,我知道你最近跟叶漫舟走得近,但有些事情,咱们心里或多或少也得门清。”

  “他是可以在台上口无遮拦,没天没地,什么都不在乎。”

  “但人什么背景?你什么背景?需要我提醒?”

  世界就是这么无常。

  有的人可以生来生计无忧,衣食无愁,一路顺风顺水,登顶顶流。

  有的人却生来跌跌撞撞,为梦想头破血流,就算千辛万苦熬到出头,却连一顿晚饭的拒绝权都没有。

  游承静姗姗来迟,进门不住抱歉,表示西服不小心被水打湿,只能换身衣服,匆匆赶来。

  高层们表示无碍,表示理解,表示出他们轻微客气又看人不起的原谅。

  游承静从那些略显轻薄的眼神中明白了事。

  他低眉敛目,将衣袖捋起。

  “我先自罚三杯。”

  一饮,他眉轻蹙。

  二饮,他喘口气。

  第三杯时,他已经开始晕头转向,拿不稳酒杯。

  平常压根是滴酒不沾的人。

  李明望忧虑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朱穆空伸手要拦,却被洪礼清阻止。

  高层们只是轻轻笑,笑看这个聚光灯下的巨星,为了尽他们的兴,拿着二三两酒,赔着二三层笑。

  既然要逃,何不逃到彻底。

  既然想要硬气,又何必这时软弱。

  半途而废的有种,简直没种到家。

  ——第三杯,游承静拧着眉,一饮而尽,引得厅内喧声一片,好声称赞。

  那个瞬间,游承静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张脸。

  从前有个人,一贯不着四六,可是只要看他碰酒,就会凶个没完。

  眼底有一瞬的黯淡。

  游承静一闭眼,将所有情绪吞进辛辣微痛的喉咙,再抬眸时,又是那么一副笑容可掬。

  插在兜里的一只手,手心里那只小小的暖手宝,早已凉透失温。

  想起来时,就攥那么一下。

  好像再努力努力,还能重新热回来一点。

  痛饮完,空杯往人一扬。对面的高层们也随之大笑。

  他的痛很快随风跑了,散在那些对他数不尽的轻薄笑声里。

  厅内,推杯换盏,酒过三巡,众人相谈甚欢。

  游承静正被一个油头满面的男人缠上,对方一个劲地劝他酒,热情的地步已越过某种界限。

  高层间眼风不断,虽嬉笑怒骂,却无动于衷。这也没办法,一来就干了三杯白的,都以为他酒量很好。

  三位队友正自顾不暇。

  游承静明面上还硬撑,实则已快断片。

  一杯酒又递过来,男人一只手掐在他腰间,不住胁笑:“承静,前途无量。”

  他醉醺醺地抬头,察觉对方那只手探进衣摆。迟钝中,却没力抗拒,只懵懂地盯着面前那晶莹剔透的液体。

  杯口慢慢贴近他唇。

  手指慢慢加重力道。

  他条件反射地张嘴。

  突然有人闯进,门口一阵喧嚣,男人吓掉了杯子,手往回一缩。

  一道陌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扰一下。”

  新丰那一群高层见着来人,腾地站起。

  好大的阵仗。

  游承静没力气站了,趴在酒桌,双手撑脸,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感觉那是一堆敬辞。

  什么什么总。

  对方摆手,示意不要小题大做,视线在里头扫了一圈,问:“哪位是游承静先生?”

  游承静迷糊糊一回头,视线跟他撞上。那人看着年纪挺轻,头发有点凌乱,歪扭斜挂的领带,一条西服还挂在胳膊肘,如此的不拘小节。

  有人扯着游承静站起来,跟他介绍,这是他们新丰的谁谁谁,他有着什么什么样的名堂。

  对方捋着头发,一副特别随意的样子。

  这么隆重的待遇,跟长相举止却不太协调。游承静朦胧胧地打量这人,心说,要是凭空撞上,他准以为这是哪来的不懂规矩的小艺人。

  应该也是不能怠慢的一类。他费力听人介绍半天,好不容易听清一个姓氏,大着舌头招呼:“尹总好。”

  “你好承静哥,我家里人很喜欢你,方便的话,可以给我签个名么?”

  游承静想点头,结果脑壳忒沉,猛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在地。

  尹枫城眼疾手快扶住他,“还好么?”

  “我还好。”他站稳了,先回答他后半句。

  “我可以。”又回答他前半句。

  尹枫城问旁人:“喝醉了?”

  “有点。”

  话音未落,游承静又倒了一下,吓得人伸手去扶。

  却是虚晃一枪,自个又站稳,眼珠发直。

  尹枫城皱眉:“怎么醉成这样?”

  一伙人喃砜直打哈哈。

  游承静抬头看他一眼,然后放了个所有酩酊大醉的醉鬼都会放的屁:“我没醉。”

  尹枫城有点怀疑。

  “还可以么?”

  “可以。”

  “走得稳路么?”

  “可以。”

  “那借一步说话?”

  “可以。”他压根都不知道自己在可以什么,反正喝大了,感觉什么都可以。

  领他到了个小包厢,两人面对面坐下,尹枫城掏出纸笔。游承静接过笔,一低头,对着面前的白纸开始发呆。

  尹枫城看他半天没动作,挥挥手,“你好?”

  游承静跟被吓一跳似的,“什么?”

  尹枫城也一愣,“什么什么?”

  游承静愣了两三秒,问他:“签什么?”

  “......签你名字?”

  他哦一声,又低头,笔尖在纸上晃了个虚影。人又傻了。

  “我什么名字来着?”游承静扶着脑门,直嘀咕。

  尹枫城看着他,张张嘴,又闭上,出去找人上醒酒茶。回来时发现游承静已然趴倒在桌,彻底歇菜。

  正有点一筹莫展,手机铃响了。

  看一眼来人,他接下。

  “......我刚见到他人就醉了,怎么办?”

  “......不省人事那种。”

  “......没骗你,不信自己来看。”

  十分钟后,包厢内出现第三人。

  喃砜 来人裹着厚厚的衣服,颈上缠了三四道围巾,围巾里,下半张脸带着口罩,上半张脸一副墨镜,堪称全副武装。

  尹枫城无奈地看着他,“我都说他醉了。”

  “万一中途醒了呢。”

  “你看他有一点要醒的意思么。”

  凌晚林没回话。走近两步,看一眼桌上昏睡不醒的游承静,伸手把他上半身轻轻拨开。游承静脑袋往侧一滚,额发窸窣滑落,露出那张被酒色浸染至深的精致五官。

  他摘了墨镜,低低地盯着他看,只见游承静眼睫微颤,面颊嫣红,嘴角一丝隐约的水泽。

  凌晚林从兜里抽出面巾纸,折成漂亮的方角,又欠下身来,为他小心擦拭。

  尹枫城拧眉看他一会,别开视线。

  凌晚林动作不停,轻声:“尹枫城。”

  “嗯?”

  “我哥的醋你都敢吃?”

  尹枫城把头转回来,不咸不淡地看他们一眼。

  “嗯。”

  *

  尹枫城好不容易把游承静扛到酒店大床,而后一个健步冲去洗手间,换下被吐了一身的衬衫。

  凌晚林扒掉游承静的脏衣服,叠好放在角落,又用温水拧了个毛巾把子,为他擦拭上半身。忽而眼神一滞,视线停留在他腰间一道淤痕。

  定定地看了两眼,凌晚林收回手,为他盖上被子,掖好被角,慢条斯理地步去洗手间。

  尹枫城正裸着上半身,拿花洒冲洗脖颈,他的肩比寻常人宽许多,肌肉寸寸匀称,胳膊上一条青筋随着他的动作若隐若现。

  大一那会他天天去健身,后来听凌晚林说不喜欢肌肉练得太凶,这才刹住。现在的身材是刚刚好,穿衣是青春男大学生,脱衣像叛逆体校生。

  凌晚林抱着胳膊,靠在门口看他一会。等对方洗完,他褪去自己的外套,把里头一件羊毛衫脱下来。

  “凑合穿吧。”

  尹枫城接过来,问他:“为什么非要这样呢?”

  凌晚林道:“你家缺这套房钱?”

  尹枫城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把羊毛衫一套,有点偏小,凌晚林披着外套走过来,帮他调整肩膀的领口。

  尹枫城低头看他,“为什么不直接叫他助理来?”

  “助理来他这样也走不动,也是要送酒店。”

  “那让他助理送呗。”

  “多折腾人家。”

  “我不折腾?”

  “那不是你应该的?”凌晚林捧着他的脸,在唇角亲了一口,本意蜻蜓点水。

  尹枫城突然掐住人的腰往怀里一带,回了个深吻。

  吻完,凌晚林俯在他胸口直喘气。感觉身上的手慢慢绷紧。

  凌晚林一把攥住,“这不好吧。”

  尹枫城低头看他,贴近想吻,“怎么不好?”

  凌晚林躲他一下,“我哥在隔壁哎。”

  “他睡着了,又不知道。”

  “他梦里听见呢?”

  “人家知道他是你哥么?”

  “知不知道都是。”

  “人家认是你哥么?”

  “认不认都是、唔......”

  蓦一下没躲过去,被那唇追上,一遭深吻。

  “你哥睡了......”

  尹枫城吸着他耳垂,沉声:“我们也晚安吧。”

  外套无声一掉,凌晚林有点站不住脚,一下软在他怀里。尹枫城把人打横一抱,扬长而去。

  程文宇要急疯了。

  凌晨两点,他疯了一样打游承静电话,打不通。车里的朱穆空和李明望都喝倒了,就剩个洪礼清,也是半醉状态。

  “他到底去哪了?”

  “好像.......吃着饭,突然有个男的进来。”洪礼清扶着头,努力回忆:“说要跟他聊聊,他跟他去了,然后就再也没回来。”

  程文宇急道:“这怎么能说跟去就跟去了?你们也不拦拦?”

  “他喝醉了,我们当时也都,喝蒙了......”洪礼清欲言又止,而后一脸愧疚。

  程文宇又给吴舒晨打电话,打不通,急得想摔手机。

  “我刚打电话问了好几个新丰的同事了,都说不清楚啊。”

  “管理层的事,真发生什么,打工的怎么会清楚......”

  程文宇愣一下,洪礼清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猛扇了自己一个大嘴巴,搓把脸。

  “抱歉,我脑子犯浑,承静不可能有事。”

  “静哥怎么能有事呢?新丰这么大公司,他这地位好歹也有些知名度,又不是什么好欺负的小艺人......”

  洪礼清沉默,程文宇慌不择言,哪知道游承静在酒桌上给欺负成什么样了呢。

  这地位,不也是一个电话的功夫,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他努力让头脑保持清醒:“你能想办法联系上有可能认识一些新丰高层的人么?”

  程文宇急了半天,冷不防想到一人,火速翻出手机里通讯录,决定死马当活马医。

  地位相当的大公司,表面再针锋相对,中间总有些互通的关系,层层剥茧,不难找出能帮上忙的人脉。

  叶漫舟破开大门时,一眼撞见卫生间散落一地的衣服,他太阳穴猛跳一下。

  几步跨进门,一把扯过床上昏睡不醒的人,被子蓦地一滑,露出里头那裸露的上半身。

  游承静闷哼一声,叶漫舟一愣神,迅速将被子盖回。

  靠在床头,发了会呆。

  叶漫舟深吸一口气,做足思想准备,抬手掀开被子,视线下滑,白皙了一路的身体,直到顿在腰间,一道清晰可见的淤痕。

  他盯了有一会,眼睛一瞬不瞬。

  电话打来,程文宇急声问:“找到了么?”

  “找到了。”

  “那就好那就好,真是麻烦你了舟哥!”

  “没事。”

  叶漫舟把被子盖回去,看到床头被整齐叠好的衣服。

  程文宇像彻底松了口气:“那你们人现在在哪?我现在过去找你们。”

  叶漫舟把衣服一件件拎开,看一眼,又扔掉。

  他道:“不用了。”

  程文宇一愣,“为什么?”

  叶漫舟没回答,踹开脚边的衣服,起身走到卫生间,视线从那凌乱一地的衣服瞄了上去,发现洗手台边,正泡着一只贴身的西服衬衫。

  他用两根手指挑起那件湿漉漉的衬衫,袖口很长,肩膀过宽,明显不是游承静的尺寸。

  “是叫......尹枫城是么?”

  程文宇道:“是啊。”

  叶漫舟把衣服摔回洗手台,水花四溅。

  他擦擦手指。“知道了。”

  “知道什么?”程文宇莫名其妙。

  “舟哥,到底怎么了?”

  问他怎么了?

  叶漫舟哈口气,狞笑着。

  “我弄死那个姓尹的。”

  游承静没睡多久,就被胃里一阵绞痛疼醒了,他起身倒在床沿,狂吐不止。

  混乱中,有谁给他递来一只垃圾桶,游承静吐了好一阵,直到没东西吐了,也没劲可吐了,眼花缭乱地靠回枕上。

  一条胳膊抬起他脖子,被强制灌了几口温水。游承静喝完,又倒回床上,胃里汹涌,他疼得直抽气。

  有声音问他:“怎么了?”

  他睁眼,看到叶漫舟的脸,酒醒了一半。

  游承静气若游丝:“怎么是你?”

  叶漫舟冷脸,“你想是谁?”

  游承静想说他助理呢,但是胃里正疼,那么疼就不想废话了,反正现在把程文宇叫来也抢不着活。

  叶漫舟看他裹在被子里,一脸的不痛快。问他:“胃疼?”

  游承静点点头。

  “去医院么?”

  他又点点头。

  “我叫救护车?”

  老叫救护车像什么话了?游承静虚声道:“我先缓缓,自己去。”

  叶漫舟道:“我开车了。”

  “那能送我下么?”他看他一眼,跟他假客气:“谢谢。”

  叶漫舟直勾勾看着他。

  “游承静?”

  “嗯?”

  “你以为呢?”

  “什么?”

  “我三更半夜开车过来是为了把你一个人撂这的?”

  他干嘛那么大火气?游承静好莫名其妙。

  叶漫舟从地面扒拉出几件干净衣服,要给他换上,游承静这会突然发现自己裸着,全身上下光溜溜的,就剩一条内裤。

  这下换他有火气了。“你扒我衣服?”

  叶漫舟动作一顿,表情古怪地看着他。

  “你不记得自己怎么过来的?”

  “我记个屁。”

  叶漫舟愣了愣,突然逮住他肩膀,“你好好想想,你是怎么过来的?”

  还能怎么过来的?不是这人抬过来的么?游承静仔细回忆一波,他好像正给人签名呢,结果眼前一黑,一睁眼就是这——奶奶个腿,是不是叶漫舟偷袭他?

  游承静满腔怒火:“叶漫舟,你趁人之危!”

  叶漫舟一头雾水,“我怎么趁人之危?”

  “我身上光的!”

  “我知道你光的?”

  “你还知道!”

  游承静气死了,以为他在装傻,从被里抽出两条胳膊就要跟他开干。

  “是不是给你扒光的!”

  “我草,不是我!”

  “不是你是谁?”他怼着他耳朵乱撕,“是不是给你看光了!”

  “你那我不早看光了......你他妈先穿衣服,别冻着!”

  “流氓!”

  游承静感觉屈辱至极,叶漫舟脸上给挠了好几道子,完全无法沟通,只好把人按在床上,强行给他套好衣服。

  “你先醒醒酒,我去前台取车钥匙。”

  他逃也似的出了门,留下游承静一个人在床上生闷气。结果刚发了通火,胃更疼了,火烧火燎的,疼得他又生出一肚子火,简直恶性循环。

  叮咚,门铃响。他没好气:“出门连房卡都不带?”

  门口人一顿,安静一会。

  游承静忍着痛,起身去开门,门一开,却见尹枫城衣衫不整,头发凌乱地站在门口。

  尹枫城问:“你醒了?”

  “嗯......”游承静记得他的脸,但半天想不起来人名。

  尹枫城道:“是我,之前问你要签名,但看你醉得太厉害,就把你带过来了。”

  “这样。”游承静突然想起来了,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尹总是吗?”他扶着脑袋,迷觑眼看他,“你是来......”

  “我来拿我的衣服。”尹枫城解释:“你中途吐我一身,我衣服换下来,落在你这里。”

  “哦哦,对不起,真对不起。”游承静忙跟他道歉,给他让位置。

  尹枫城走进来,把浴室里的衣服一一捡起来,游承静也来帮忙收拾。

  “对了,不知道你介不介意,因为刚刚你自己衣服也脏了,我就帮忙换了一下。”

  “不不,是我给你添麻烦了,实在对不起。”

  游承静怎么敢介意,吐了人一身都没把自己扔下,还帮忙换了衣服,这尹总简直人好得没话说。

  他拾起一件外套,突然一愣,尹枫城来时是穿这件么?

  连这点印象都没有,看来自己当真是喝蒙了。游承静叠置整齐,递还给他,“不嫌弃的话,我可以帮你洗完还回去,或者我直接赔你新的?”

  尹枫城接过凌晚林的那件外套,不动声色地摇摇头,“没事的,都是一家人......”

  “啊?”

  “——都是家里人买的衣服。”他改口,“他买的衣服,穿习惯了,舍不得扔。”

  “好吧尹总,真的不好意思。”

  “没事,你叫我枫城就好。”

  游承静一愣,尹枫城就道:“我家里人都这么叫,听着亲切。”

  他看游承静有点犹疑,便道:“那我叫你哥行么?你比我大的。”

  这尹总私下也太客气了吧?游承静心里有点怪,但面上还是点点头。

  尹枫城又道:“哥要是实在觉得不好意思,可不可以给我家里人签个名?”

  游承静忙道:“没问题。”

  他走出洗手间翻出纸笔,问他:“你家人叫什么名字?”

  尹枫城抱着衣服想了想,“叫他晚晚就好,夜晚的晚。”

  “晚晚......”游承静点点头,“给你姐姐还是妹妹?”

  “给我哥。”

  男粉?他诧异一下,虽有点罕见,但面上也没说什么。

  他抬头看着他,“你哥比你大几岁,读完大学了么?”

  查户口呢这是。

  尹枫城思考一下,好像除了个名字,其他的倒也没不让说,再说迟早得相认,这会就不扯谎了,趁早给大舅哥留个好印象。

  于是诚实道:“大一岁,他二十二,今年大学刚毕业。”

  “那你也还在读大学?”

  “大三。”

  刚大三,就已经混成新丰尹总了,人比人气死人。

  游承静点点头,划掉纸上的“学业有成”,换了张新页,写上“给晚晚:祝你前程似锦,未来可期。”又签下自己的名字。

  尹枫城接过签名寄语,谢完一声就要离开,游承静送他到电梯口。

  “酒店钱我转给你?”

  “没事的哥,这是我们自家的酒店,你放心住一晚上。”

  “那怎么好意思?”

  “我应该的。”

  虽然也不知道怎么个应该法,游承静只当这人性格就是这么客气,冲他感激笑笑。

  尹枫城正要告别,电梯门一开,叶漫舟拎着车钥匙站在里头。

  二人四目相对。

  叶漫舟看一眼他,又看一眼游承静,视线落到对方怀里抱着的衣服。

  他顿了顿,抬头盯着他。

  “尹枫城,是么?”

  尹枫城也认出来人,昨晚新丰典礼,这张脸给他留下深刻印象。

  他犹疑道:“叶漫舟?”

  游承静愣愣道:“你俩认识?”

  话音未落,游承静忽觉一阵拳风,叶漫舟那只拳头就朝尹枫城脸上狠狠砸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