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玄幻奇幻>七日谈>第86章 第六日(1)

  场面一度十分诡异,就像隔着万里澄明的天空,和镜中的自己遥遥相望。

  曲柄牧杖像见了仇人似的在约书亚手中软化成一根长鞭,鞭梢卷起,直直朝着那人钩去。黑发约书亚极快地掠到一边,又轻点双翼,接连在空中翻了几个轨迹优美的跟头,躲过追击而来的鞭梢。

  约书亚掌心发出强光,那光焰炽盛酷烈,滴溜溜团成圆球,炮弹似的朝他飞去。那人却并未慌忙躲闪,身后黑气凝成的双翼暴涨,在身前合围成幕,挡住了那致命的炮击,就仿佛撑开雨伞挡住雨滴那样轻易。

  他无心恋战,且挡且走,约书亚紧追不舍,手中的长鞭横扫而去,险伶伶蹭着那人一点油皮,却终究叫他躲过。不知不觉让他溜到了靠近海面的位置,崔斯坦还在那里呆呆地不知想些什么,游离在状况之外。

  “小心!”

  鞭梢风头一转,向着崔斯坦席卷而去,一道金光自柄端延伸,像是给鞭身裹上了一层柔软的绸布,几乎是轻柔地环住崔斯坦腰间,把他拉向自己。

  那人见状,立即掷出一道闪电,约书亚急忙拉紧鞭绳,把崔斯坦像只风筝一样拽回自己身边,可还是晚了一步。

  闪电击不偏不倚地击中崔斯坦腹部,他像被活生生扒皮那样抽搐了一下,吐出一大口鲜血,神智随之清明了片刻,他低头看见腰间发光的长鞭,嗞啦作响的电弧正沿着鞭身长途奔袭,朝着约书亚而去,他拼尽全力,双手握住电鳗一般的鞭身,掌心的皮肤立刻被烤焦,但他就像感觉不到疼似的,硬是将鞭子的另一头从约书亚手中抽了出来。

  长鞭离开它的持有者后,立刻变回牧杖的形态,虽然也被烤得如焦碳一般黑,但好在木头绝缘,崔斯坦在空中抓住它,朝海面坠去。

  眼睛的余光隐约瞥见一团银白的影子像星辰那样划过天空,却不落向海面,而是落在自己身边,仿佛月亮将清辉洒满了自己一身,他感觉眼皮很沉,伤口很疼,耳边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约书亚给他起的名字,但那声音很远很远,他想要答应,却担心自己声音太小,不足以让别人听见……

  约书亚在崔斯坦掉进海里的前一刻接住了他,珍重地抱在怀里,带回了友人们中间。随后,他再次起身,想寻伤害他的人一决雌雄,却发现浩瀚的天空碧澄如洗,再也没有一丝阴霾的影子。

  娜塔莎掀开崔斯坦的衬衣,禁不住抽了口气:“这是有多大仇多大恨呐,下手这么狠!”

  卡梅拉用弓梢把他的衣服又往上钩了一点,紫红色利希滕贝格纹理从腹部一直蔓延到胸部,前臂上也是,就像在皮肤下长出了一棵枝杈繁多的树:“还没有下死手。那人刚才明明可以击中更为致命的心脏,却偏偏选中了有抵挡的腹部,法器替他分担掉了一部分雷击,这点只是皮肉伤而已,能活。”

  戴斯彻海域已经彻底恢复了平静,入侵大陆深处的海水开始渐渐消退,生还的人们回到自己被摧毁的家园,在一片废土上相互扶持着行走,在高处上生起火堆,烤干衣物,收集还能加以利用的器具。在远离海岸的内陆,潮水退去的消息刚一传到,厉兵秣马的救援队就启程开拔,无数的飞机、汽车、船只离开自己停泊的港湾,奔赴发生灾难的地方,它们的轨迹在地球表面织出了经纬……

  这大概就是光明神一直没有放弃人类的原因吧?

  而对于那些活下来的人,刚才发生的一切也足以在他们心中点起一盏小小的明灯,在未来每个彷徨绝望的时刻,他们都将想起那些在风雨飘摇中挥动的翅膀、从大海中拔地而起的岛屿、那架模样古怪的异形飞机……

  倘若有机会把自己看见的一切告诉别人,他们一定会满怀感恩地说:“我见过天使在人间行使神迹。”

  高远的穹苍深处,被熊熊烈火包围的潘瑞戴斯之心忽然迸发出强光,仿佛有人往里泼了一锅热油,火势高涨。一阵震耳欲聋的爆鸣过后,这突如其来的辉光竟然没有像过去那样消失,依旧明亮到让人无法直视。值守的长老天使惊喜讶异之余,立刻向天使长报告了此事,路易听闻,大理石雕一样的脸上依旧毫无表情,可是回头就派出了一队力天使,满载着祝福的口袋,降临人间。

  但这点来自潘瑞戴斯的心意未免有些马后炮了,满是狼藉的废墟、漂浮在海上的尸骸已不再需要祝福,至于那些活着的人们,祝福也不能治愈他们失去家园和亲人的哀痛,想要尽快适应劫后的余生,他们需要更为物质、更为实际的帮助。往好的一面看,戴斯彻海也不会像从前一样,原本镜面一样的海上林立起许多芝麻般的小岛,这些岛屿像定海神针一样,吸收着潮汐的力量,化解着风浪的险象,或许以后,这里会变成一片适合船只航行的海域,只是寡妇湾可能再也不能恢复到从前的平静,那些好不容易找到栖身之处的女人们又要开始流浪,去广大的世界里,找寻一处属于自己的立锥之地。

  约书亚抱起昏迷的崔斯坦:“该回去了,这里没我们什么事了。”

  医疗天使眉头紧蹙地帮他处理了伤口,那些触目惊心的利希滕贝格纹理恐怕有些棘手,来自魔法元素的力量还在他体内爆冲,崔斯坦只是普通灵体,一旦扩散到心脏那里,他是扛不住的。

  约书亚一直在手术室门口守到崔斯坦被推出来,医疗天使向他保证一切顺利,已经遏制住了利希滕贝格纹理扩散的趋势,接下去只需安静地等他醒来。

  娜塔莎看不下去他这副寝食俱废的样子,主动提出自己来守着崔斯坦,换约书亚回去吃顿饭,补个觉。谁知他刚走出病房,天使长的兴师问罪就迅速到位。

  天气区消失这么大的事情,约书亚绝对不可能瞒过路易,于是他又熬了一个晚上,通宵赶出了关于这整件事的书面报告。路易看过之后,虽然表面上将他狠狠训斥一顿,并扬言要将这件事送上潘瑞戴斯巡回法庭,让所有长老天使一起裁决他插手人间事务的罪行,但终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惩罚落到他头上,大概是因为约书亚的行为确实为潘瑞戴斯挽回了一些信仰之力,即使是他也不能否认。

  崔斯坦还没有醒来,听医疗天使说,他是被很高阶的雷系法术击中,一时半会儿还没那么快清新。于是约书亚又琢磨起了另一件心事。

  被皮同卷入水下的时候,他看到过一些画面,像是他的前世今身,它们看似没有关联,可自己却分明在里面扮演着角色。风鲸女王将长牙刺入他胸口的时候,他感觉到一股新的力量与他体内已有的力量融合,可既然是新的力量,他为什么没有感到半点陌生,相反,他感觉就像原本属于他的东西失而复得一样熟稔?

  他又想起米兰达在走进法阵前,最后对他说的话:“如果你还想知道更多,就去找我的前任。”

  他去图书馆查阅了珀迦托雷年鉴,得知在米兰达之前的灵魂打捞部掌事天使名字叫瑞汶,以及她目前在潘瑞戴斯的住址。

  约书亚如今已是天使身份,可以自由出入潘瑞戴斯,出于礼数,他还是带上了一份薄礼,上门去拜访那位已经退休的大天使。

  和大多数身材高挑的天使不同,瑞汶是位十分娇小的女士,长着一头栗色的长发,松松垮垮地在脑后挽了个髻。退休后的大天使容貌也会随法力衰竭,虽然不至于像凡人那样轻易老去,但年深日久,还是会在脸上积累一些疲惫的痕迹。瑞汶看起来五十多岁的样子,眼睛周围聚集起了细纹,让她的眼睛看起来格外柔软脆弱,仿佛一粒风沙就能让她泪流满面。

  她开门看见约书亚的一刻,下意识眯起了眼睛:“你是哪位?”

  “你不太可能会忘掉我的名字,我叫约书亚。”

  在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瑞汶就像被毒蛇咬了一样,手中的杯子砸碎在门槛上,里面的花茶洒了一地。

  “约书亚?”她向后退了一步,眼睛在他全身上上下下地打量,最后落在了翅膀上:“你成为天使了?”

  她的眼睛红得像两个粉色的伤口,嘴唇和双手都在哆嗦,叫人不忍心对她说出重话,约书亚只得用力压下自己心中的愤懑,用尽量客气的声音道:“你既然认识我,不准备请我进去坐坐吗?”

  她把约书亚让进屋,拘谨得像带家庭审核员参观孩子居住环境的单亲妈妈。约书亚不知道她平时就是这副惊弓之鸟的样子还是故意做出来给他看的,暂且不动声色。

  大天使的家装饰风格十分朴素,潘瑞戴斯是个讲究清心寡欲的地方,自然不会流行什么豪华奢靡之风,窗户上挂着亚麻布窗帘,桌子和沙发上也都铺着亚麻防尘布,瑞汶自己身上穿一条未染色的亚麻长裙,寒素得几乎可以在家中隐形,虽然是个独栋,但面积比约书亚在珀迦托雷的公寓也大不了多少,瑞汶独居,一直没有找到自己的伴侣,室内空旷得有些寂寞,统共没几件家具,到处都弥漫着花草茶的清香。

  她有一面墙的柜子专门收藏各种各样的茶叶和茶具,她像酒鬼一样快步走到柜子前,打开玻璃门,颤抖的手从黄铜茶罐里舀出一茶勺茶叶,又给自己泡了一杯。

  “对不起,喝这个能让我平静下来。你要吗?”

  约书亚摆摆手,走到落地窗前,透过白框的玻璃窗,他看到了她的花园。瑞汶在这里种满了花,有紫色的地丁、宝石蓝的矢车菊、鹅黄色的蒲公英、浅黛色的二月兰……都是很小很碎的花,在潘瑞戴斯的中央景观大道两旁作为点缀,却在天使的花园里成为了主角。

  瑞汶走到他身后,脚步很轻,软底便鞋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

  “我偏爱草本植物,因为它们总是栖息在人们脚边,不用高挑的枝杈来博取目光,似乎生来便不稀罕被人疼惜。”

  喝了茶她果然平静很多,手也不发抖了,眼睛周围的红色也已褪去。

  “它们生命周期很短,在普遍高寿的植物当中,就像蜉蝣一样朝生暮死,可即便这样,它们也会很努力地生长,也要开花,哪怕这辈子只开一次,只开一朵,也要开得热热闹闹、漂漂亮亮。然后,留下一颗种子,来年,在同样的地方,又会开出一朵一模一样的花。我有时候也会想,它究竟是一株崭新的生命,还是会带着前一年的记忆。”

  她转向约书亚:“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约书亚的表情有点僵:“人非草木,如果你想用你的园艺心得换取我的原谅,那你是打错算盘了。你再怎么珍惜这些花花草草,也不过就是几棵没有自我意识的植物而已,你怎么好意思,把植物的自然生长周期,拿来与我不断被擦除的记忆相提并论?”

  瑞汶低着头,发出了一声很轻的喟叹:“对不起,我也是受人之命,他告诉我,你是不祥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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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满脑子都是:你——是——我——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