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来没有过过圣诞节吗？"
"我才不需要过什么圣诞节。"卡梅拉说着，一边将手上的皮手套摘下来，里出外进地往桌面上一扔。小汤米把它们拿起来，翻好面，叠叠整齐。
"活着的时候，圣诞节是我最期待的日子，因为学校会放假，我也不用写家庭作业，圣诞树下会堆满许许多多的礼物，还有很多糖果、松饼、蛋糕……"
卡梅拉倒在椅子上，双脚翘上桌子，不以为然地说："那又怎么样？与你之前和我说的复活节、感恩节、万圣节有什么区别？"
"不，圣诞节与它们不一样。"小汤米急得脸都红了，他恨自己总是笨嘴笨舌，每句话都让她抢白去。"圣诞节……它连接着新年，它是一年到头里最美好的日子，那天满大街的树都会被装点成圣诞树，所有的商店橱窗都会布置起来，听说会有圣诞老人驾着驯鹿雪橇给听话的乖孩子送礼物，他会从烟囱进来，然后把礼物放在床头挂的袜子里……"
"听起来这老人不太聪明。"卡梅拉打趣道。
"别去破坏小孩子的天真。"马克适时补刀，他凑近卡梅拉低声道，"我听说，有的人，直到三十岁还相信圣诞老人的存在。"
暗天使女孩仰头大笑。
小汤米用力咬着嘴唇，气愤地捏紧拳头。他不是气马克不给自己撑腰还落井下石，他是气自己明明觉得圣诞节棒极了，却愣是说不出一个它毋庸置疑的绝妙之处。
"圣诞节那天，我们一家人就算再忙也会聚在一起！我们会围坐在圣诞树下拆礼物，我一直知道没有圣诞老人，我收到的礼物都是爸爸妈妈送的。小时候外婆每年都会给我打一件红毛衣，上面有时候有绿色的叶片，有时候点缀着六角形的雪花，有时候是可爱的小驯鹿……妈咪会提前好几个礼拜开始准备，计划圣诞节菜谱，采购食品和礼物，爸爸会去集市搬回一棵圣诞树，然后我们全家一起装饰它。在圣诞节夜里，我可以破例不用按时上床，和他们一起在客厅度过零点，然后——"
"然后他们会在槲寄生下接吻，这样相爱之人就永远不会分开。"娜塔莎幽幽地说。
"对不起，娜塔莎姐姐，我不是故意要惹你伤心的。"小汤米垂着头，内疚地说。
女特工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温柔地摸摸他的卷发："傻孩子，我哪就这么容易伤心？斯人已逝，我总不能在他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吧？"
话虽这么说着，她还是感觉到心里钝钝地痛了一下，很深很深。
卡梅拉收起两条腿坐正，换上一副严肃认真的口吻："你的父母，真会这样做？"
小汤米用力点点头。
暗天使女孩的目光又开始空洞起来。
有自己的爱人，到底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卡梅拉从小生活在兄弟姐妹们中间，在黑尔地下城里，她从未见过纯粹而炽烈的情感，只有无穷无尽的贪婪、烈焰和惩罚，随后，万物归寂。她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但她知道自己一定有父亲，不像她的兄弟们，是母亲可以独自孕育的。路西法从未对她们讲过爱情，她也从未被看见与任何男人在一起。她总是告诫她们，感情是危险的东西，它会降低你的理性，成为你的软肋。
她并没有把小汤米看作是她的恋人——以她的标准，他还差远了。她只是很愿意把他当成一个很好的朋友，一个值得信懒，可以依靠的肩膀。
真想去人间看看，那里的男女，是怎样与自己的爱人共度一天的。
"你能带我去看看吗？"她忽然说。
"什么？"小汤米吃了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除非我亲眼看见，否则我不相信圣诞节有你说的那么好。"她又换上了那种满不在乎的口气。
"没问题！"小汤米一口答应，甚至在原地小小雀跃了一下。这才把恳求的目光投向娜塔莎，约书亚不在时，她是代理队长。
"我可以带她去人间过圣诞节吗，娜塔莎姐姐？"
女特工努力让自己的笑容不漏出一丝感伤："当然可以。现在是下班时间，你想怎么安排都是你自己的事。"
小汤米扑上来给了她一个拥抱，随后拉着卡梅拉蹦蹦跳跳地朝门外走去。
"小汤米，"她忽然叫住他。
男孩回过头来，有些沮丧地望着她，以为她要反悔。
"藏好她的翅膀。"娜塔莎只是想嘱咐他一声。
"放心。"卷毛男孩立刻又笑逐颜开，"我都想好了，我要带她去游乐园。今天那里各种奇装异服的人一定特别多，我们可以假装她的翅膀是装扮道具。"
"就像维密天使那样。"马克漏出一个浮想联翩的笑。
"去你的。"娜塔莎朝他丢去一记眼刀。
送走那对叽叽喳喳的"年轻人"后，办公室里一下子安静了不少，深深让女特工觉得自己已经上了年纪。
她又朝老搭档马克看了一眼，发现后者也正看着她。
"干嘛？"
马克忽然站起来，走到她座位边。娜塔莎以为他又要耍流氓，于是本能地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在胸前抱起。
没想到这一次，马克却出奇地规矩。他彬彬有礼地站在离她一米远的地方，然后学着电影中的宫廷礼节，左手背在身后，右手在空中转了两圈，朝娜塔莎鞠了个躬。
"可否有幸邀请您跳个舞呢，美丽的女士？"
"你这是闹哪出？"娜塔莎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牵起了他伸来的手。
"头儿和他的老相好在人间找乐子，连小汤米都和卡梅拉都出双入对。"马克启动了他的"电子狗"，一曲悠扬的爵士乐如丝绸一般将他们包围，"我看见你的双眼里有些悲伤，但在这样一个日子里，像你这样的女士不应该悲伤，所以想着，我得让你快乐起来。"
他伸手搂住女特工纤细的腰，才发现她踩着高跟鞋，要比自己高出一个头。
娜塔莎毫不犹豫地踢掉鞋子，将自己的视线降到和他差不多的水平，搭住他的肩膀："就算这样，我还是不会和你在一起的，你知道吗？"
"我知道。"
他们靠在一起，随着音乐轻舞慢摇，动作温柔。她感觉到，他搭在自己腰间的手，只用了四根手指，掌心非常得体地悬空着。
她将下巴轻轻放在他的肩上。
"谢谢你，搭档。"她低声说。
小汤米怕自己会迷路，因此不敢满世界乱挑游乐园。他只选定了自己去过的地方，也就是上次偷偷跑下来，到师傅家去看小金的地方。他知道那儿有一座游乐园。
门口打扮成圣诞老人模样的工作人员在耍一块牌子，看到他们走近，就停下手里的动作，将箭头状牌子的正面对着他们。
"上面写着什么？"卡梅拉问。
"圣诞特惠，情侣……半价。两个人……只用买一张票。"小汤米结结巴巴地念道，红晕从耳尖蔓延，"要不我们就说自己是情侣吧？这样可以省下一张门票钱……"
"你缺这十五块吗？"
男孩扭捏地低下了头："我……确实不如你们天使那么有钱。"
卡梅拉叹了口气："好吧好吧，就说是情侣吧，我服了你了。"
小汤米脸上的愁容立刻就烟消云散了。他拉起卡梅拉的手，兴高采烈地蹦到售票窗口前，骄傲地宣布："我们是情侣，来两张票！"
售票员抬起睫毛瞥了他一眼，扔出两张票，嘴里嘀嘀咕咕地说："小小年纪不好好念书，谈什么恋爱。真是的，这世界怎么了……"
男孩少见的没有为别人的话感到羞赧，而是骄傲地昂起自己那颗长满卷毛的小脑袋，在谴责的目送中，大摇大摆地拉着女孩走进乐园。
圣诞节果然热闹！
这是卡梅拉头一次见识，原来人造灯光也可以如此五光十色，连那些苍绿的松树也被一圈又一圈的灯泡装点得俏皮起来。乐园中处处都是欢声笑语，伴随着清脆活泼的圣诞欢歌，脚下的步伐也轻快起来。她看见一对对爱侣手牵手，漫步在飞扬的微雪中，爱意在他们眼中点亮了星辰。
她不自觉地握紧了小汤米的手。
“怎么样，我没骗你吧？”卷毛男孩得意洋洋地说。
乐园里果然有许多奇装异服的人们。他们看到不止一位圣诞老人和冰雪女王，一群小孩头戴驯鹿角绒线帽从他们眼前飞奔过去，当然也有三三两两戴着大卫·扬斯面具的人……
一个顶着苍白色面孔和红色大鼻头的小丑迈着鸭子步朝他们走来，手上拿着五颜六色的气球。卡梅拉本能地摆出防御姿势。
“别怕，他不会伤害我们的，他只是装扮成这样。”
那怪模怪样的小丑走到她面前扮了个鬼脸，接着变了个魔术。他问小汤米要了一张纸币，当着他们的面撕碎，又将碎片揉成一张完整的还给他。最后还送了他们一个亮红色的气球。
有人围过来想看卡梅拉的翅膀，她大大方方地让他们摸。
“这是道具。”小汤米心虚地解释道。
“天呐，像真的一样！”
“这做的也太真了。”
“小心，很贵的，别弄坏了……合影要收费啊！”他总算想起了师傅的真传——只要提及价格，就能赶走许多“咸猪手”。
暗天使女孩开始对两旁的游艺设施感兴趣，她拉着小汤米去坐了“绝地海盗船”、“星际过山车”、“空中飞侠”、“玩命跳楼机”等等，把小汤米折腾得腿都软了，下来后只能撑着路灯杆子，把干呕强压下去。
“快点快点，我还要去玩那个。”
她拉着小汤米又往“幸运大摆锤”的方向跑。小汤米只稍稍抬头看了一眼那个大家伙就觉得自己幸运不起来，但还是支撑着绵软的四肢陪她向那设施下的长队走去。
他忽然瞥见路边一个红白相间的帐篷。
帐篷里正在进行的是一种再传统不过的游戏——射箭。墙上挂着一排奖品，前面有一条细长的轨道，人形靶桩在轨道上快速移动着。
“走呀，为什么不走了？”卡梅拉催促道。
“那个……”小汤米指着帐篷里挂在墙上的一只圆滚滚的淡绿色长毛绒大恐龙，它几乎占据了半面墙，“我记得以前有次爸爸带我去游乐园，也看到过一只这样的恐龙。当时我就想要它，爸爸试了好多次没成功。没想到在这里也能遇见它。”
“因为它是最高奖励。”帐篷的老板用胳膊肘撑着柜台傲慢地说。
卡梅拉立刻转身走进了帐篷：“怎样才能拿到它？”
“必须连续五次射中十环。”老板指着身后飞快移动的靶子道。
卡梅拉转向小汤米：“付钱，我来。”
她是百发百中的暗天使，在黑尔地下城，她差点在百米之外用箭射中巨龙的瞳孔，这些移动的靶子对她自然不在话下。
老板将一张玩具弓递给她，她拉了拉弓弦找到感觉，随后直接放箭。
一个十环，两个十环……
帐篷外面聚集起围观的人群，卡梅拉更加来劲儿，她用余光瞥了瞥那些窃窃私语的人们，转身将箭尖对准他们。
“哎，使不得使不得！”老板急忙大喊。
没想到卡梅拉却原地跃起，一个后空翻，整个人倒悬空中的时候放出了第三箭，又是十环。
人群中响起了一阵喝彩。
“好！”
“太厉害了！”
“是射箭运动员吧？”
“职业选手禁止参赛！”
卡梅拉又向后退了几步，助跑，一只脚踏上帐篷左侧的支柱，整个人腾空而起，黑色的发辫像蝎尾那样摆动，双腿在空中拉开一个箭步，放出第四支箭，十环。
帐篷老板的脸色难看极了。
人群开始起哄：“神射手！神射手！神射手！”
女孩落地后优雅地行了个屈膝礼，将发辫往身后一甩，就在大家以为她要喘口气的时候，她回身射出第五箭——毫无悬念，十环。
小汤米的脸上挂着无比自豪的笑容，他从老板手中接过那只比他人还大的恐龙玩偶，扛在肩上，另一只手挽着卡梅拉，像骑着高头大马凯旋归来的骑士，昂首阔步地从人群中间穿过。所有人都自动为他们让路。
远离人群后，男孩用崇拜的眼神看着她。
卡梅拉被他盯得两颊发烧，只好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把脸转开。
“你好厉害呀！”他忽然说。
“不过是射中了几箭，这有什么厉害的。”
“知道吗？我做梦也想成为你这样人。”
“我是什么样？”
“厉害，有用！”
他抱着那只大恐龙玩偶，因为玩偶的腿总是与他自己的腿打架而脚步踉跄，眼睛里闪烁着水光，不知是感动还是欢喜。暗天使女孩从来没被人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不禁也觉得有些心悸。
小汤米继续说：“活着的时候，我都不敢想象你这样的女孩会愿意和我做朋友，假扮情侣这种要求，更是提都不敢提。”
“为什么？”
男孩耸耸肩：“因为你那么酷，而我……”
而我是鼻涕虫。
我不敢指望你这样的女孩会多看我一眼，因为我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你是万人瞩目的星辰，而我不过是一粒小小的微尘，平凡、普通，甚至比普通更糟，我是软弱的，怯懦的。
我不敢为自己挺身而出，我从未努力让自己变得强大。我只是把别人给我的外号当成了保护色，我告诉自己：没错，你就是那么没用，那么肮脏，那么人人嫌弃的鼻涕虫。
直到我死亡的那天。
请放心，从今往后，我会努力让自己配得上你！
“十——九——八……”
游乐园的大喇叭里忽然响起倒计时，东边的天空绽开了数字形状的烟火，卡梅拉抬头，刚好发现他们头顶有一株槲寄生。
“吻我。”她清晰地说。
“什么？”小汤米瞪大了眼睛。
“二——一——圣诞快乐！”
暗天使女孩吻住了卷毛男孩的嘴唇。
一道金色的影子忽然从一边冲过来，直直地撞向拥抱在一起的两人。
卡梅拉一把将小汤米推开：“当心！”
“……对不起，我不能一心二用——咦，怎么是你，小金？”
她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刚才扑过来的影子是这只金毛飞犬，而顺着刚才它奔来的轨迹，她又看到了更为戏剧性的一幕：约书亚和崔斯坦站在那里，迅速摆脱十指纠缠的状态，恢复正常的社交距离。
这下，不知道谁比谁更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