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离开护林员小屋，又马不停蹄地下了山，一直走出好远才停下来喘气，仿佛身后有鬼在追似的。
约书亚回头看看崔斯坦，看着看着，忽然就笑了起来。
“那是你儿子啊？真没想到，你还有那么大一个儿子。”
“不是儿子，养子，是有区别的。”崔斯坦严谨地纠正道。
“在我这里没什么差别，反正都叫你爹。只是，看到你模样这般年轻，又想到我房里那一堆破铜烂铁的cosplay服装，再看看你那少年老成的儿子……”
他说不下去了，笑得整个人团成球形，蹲在地上。
崔斯坦却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一开始我觉得他还挺好的，挺人模人样。可是，怎么聊着聊着，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也不能排除，年轻人不过是对你为了别的原因离开了他而怀恨在心，故意虚张声势，装出这么一副样子来唬我们，引起你的愧疚之心。”
“可还是说不通呀？如果我是他养父，而且我真的对他那么重要的话，我怎么可能为了拯救别人离开他？即使我现在失忆了，也绝不信自己是那种人。”
在他们右手边有一片宽阔的绿草坡，草坡下面是一片人工湖，明媚的月亮倒映在湖中，像一只会发光的水晶球，引诱着人们向它诉说心中的秘密。湖中有一对天鹅的剪影，它们长颈相交，一动不动地漂浮在水面之上，相互依偎着睡着了。
崔斯坦看起来有些累，他拖着受伤的腿，一瘸一拐地走到草坡上，背靠一棵树，缓慢地坐下来。约书亚坐在他对面。
“或许你当时有更好的理由，比如只有你能帮助他们，或者如果你不做点什么那些人就会死掉，而你的养子除了被迫离开你之外并不会有其它损失。”
“你倒是很向着我。不知道的，还以为被指责抛家弃子的人是你呢。”崔斯坦笑着说。
他向后仰去，脑袋贴着树杆，一道深深的倦容显露在脸上，仿佛比刚才苍老了几十岁。
“我不明白的是，这世界上，又不只我一个人？即使我什么都不做，也总会有其他人乐于伸出援手。这些并不是非我不可，谁来做都一样，对这个世界来说我没那么重要，可我对他却很重要，我又怎会抛下他不管，反倒去管那些狗拿耗子的闲事？”他停顿了一下，略微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好像说话是件很累人的事情一样。“不对，这里面一定还有什么原因，一个不容我推辞的原因，一个比照顾自己的家人更重要的原因。我能想到的只有与神有关，如果是祂指示我这么做，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约书亚默默地摇了摇头，都这时候了还在想他的神。
他真想泼他一盆冷水。你可知光明神根本就不会来救你？祂宁愿在自己的宫殿里闭目养神，不听不闻不看不问……
从祂选择闭关的那一刻起，祂就已经放弃了人类，或许是意识到他们不值得自己那么劳心劳力地营救，或许是发现了人性上无法修正的那一点缺陷。全人类祂都不在乎，又怎会在乎你？
祂会任由你消失在这片宇宙中，因为，你对祂没有那么重要。
但是，对我却很重要。
约书亚伸出手放在他那条好腿的膝盖上，轻轻拍了两下。“好啦，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那都是生前的事了，难道我们现在最重要的事情，不是继续寻找‘不死之人’吗？”
“哦，对，‘不死之人’，继续找。”崔斯坦一拍脑门，仿佛刚想起这事儿，“你相信他说的话吗？”
约书亚低头沉吟了一会儿：“不知道，但我觉得他说的确实有道理。也许那本档案真的完完全全就是他的，只不过这样一来，我的档案又到哪里去了？”
“所以，我们又要从头开始了吗？”崔斯坦闭上眼睛，声音异常得无力。
“往好处想，至少我们现在已经知道那个约书亚不是我们要找的人了。”
约书亚看见放在自己腿上的那只小盒，鬼使神差地将它打开。
他伸手进去，摸出了那张被叠得四四方方的素描，展开铺在草地上，借着月光欣赏起来。
画像上的崔斯坦，像他也不像他。比现在坐在自己对面的他要成熟一点，但又比自己第一次见到的他要年轻许多。他依旧俊朗神气，但画像之中的五官，总有些微妙的错位，仿佛画这张像的人，并不是照着他的脸临摹，而是通过其它的什么方式，来了解他的样子。
他正看着这幅画出神，崔斯坦忽然伸出左手覆在他手上。
“对不起。”
约书亚抬头看着他：“为什么要和我说对不起？”
“我感觉不太好。”
灵体的消散自己是有知觉的，一点一点变得虚弱，就像被扎了个小洞的气球，纤细的生命之流缓缓从体内泄露出去。崔斯坦感觉自己正变得越来越轻飘飘软绵绵，仔细看的话，会发现，正不断有细小的光斑从他身上逸出来，飘向天空。
“我知道我时间不多了……”
约书亚立刻从地上爬起来。
“来，起来。我带你去找约瑟芬，咱们把那本新档案拿下来。”
他用力拉着他的左臂，想把他从来地上拽起来，却失败了好几次。崔斯坦只是靠着树干，虚弱地摇了摇头。
“没用的，来不及了，我已经……”
约书亚低头一看，才发现他受伤的那条左腿，裤腿已经空了。
“……我已经，没有办法再站起来了……”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明明……明明三天还没到啊？”
约书亚徒劳地想要用手抓住那些光斑，按回到崔斯坦的身体上，那样子既荒唐又可笑，像是试图捕捉肥皂泡的孩童。
“别试了，没用的。”崔斯坦拉住他的袖子道，“其实，最早在右手开始消失的时候，我已经知道的差不多了，我对自己身体的掌控正变得愈来愈差，可能不久以后，它就要完全不听从我使唤了……”
“可是，你还做了饭？”
“对了，那顿饭……”他痛苦地皱起了眉头，仿佛身体的分崩离析终于拉扯到了他的魂灵。“对不起，那顿饭太简陋了，配不上你让我感受到的那些善意……可是，那些是所有我能寻找到的食材，我没有力气，也没有时间，再跑到更远的地方去了……”
“你这个傻瓜！”约书亚的眼睛里含着泪，这让他金色的瞳孔看起来更加失真，仿佛是圣象上那些用金箔贴出的神祇的眼睛，“傻瓜傻瓜傻瓜！”
崔斯坦虚弱地笑笑：“但是看你吃得那么开心，我心里真的好受多了。”
约书亚用力擦掉眼泪，甩开他的手道：“你在这儿等我，我现在就去灵魂档案中心。”
“别走，别离开我。”崔斯坦身子向前一扑，抓住他的裤脚。
“不行，你答应我的，活下去才最重要，记得吗？”
“求你，求求你……”他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
那一瞬间，仿佛全部的温柔都跑到了他棕色的眼瞳里，他既像密林中中箭弥留的牡鹿，滚烫的悲伤在眼眶内流转，又像雨天里跑到你伞下的一匹湿漉漉的狼犬，用哀怜又不失矜持的眼睛盯着你看。
“别让我一个人呆着……”
约书亚失掉了所有的坚持，他猛跪在地上，将他揽入自己怀中。
“可是，我总得试一试，我不能什么都不做，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消失！”
“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崔斯坦抬起一只手，捧住他的面庞道，“就让我像这样，躺在你怀里，静静地度过生命里的最后几分钟吧……”
啪嗒啪嗒。
约书亚的眼泪落在他的脸上，可惜那些逸出去的光斑不是沙粒，眼泪没有办法将它们凝固成型。
“你好傻啊！明明只有最后一口力气，为什么不和我说呀？为什么还要跟我下来找‘不死之人’？为什么还要假装答应我？”
“我……不想看到你伤心。我想尽我所能，再守护你的希望，久一点……”
“傻瓜……”
约书亚抱着他，俯下身去，亲吻他的额头。
“不知道为什么，我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但从看到你第一眼起，就特别愿意和你亲近，仿佛你是除了光明神以外，对我最重要的人。我们之间，似乎拥有不止一辈子的缘分……”
“别说了，你认出的是那个约书亚啊，你的养子！”
“不，不是他。”崔斯坦的神态忽然变得非常肯定，斩钉截铁，“绝对不是他。你们俩的区别，我看得出来。我更喜欢你，而不是我的养子，所以当他说我们感情很好时，我有些奇怪……”
约书亚的心中，涌起一种荒诞的胜利感，但他立刻就把它压了下去——在这种时候还争风吃醋，实在是没道理。
“我恐怕是没机会见到光明神了。”崔斯坦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气若游丝，“如果有朝一日，你有机会见到祂，麻烦转告一声，曾经有个卑微的凡人，是如此虔诚地仰望着祂。”
“我不说，祂连你也不肯出手相救，我同祂势不两立。要说你自己去说……”
“诶，你这样是亵神，万一被听见，是要受到神罚的。”
接着，他合十双手开始祈祷，“全知全能的神明啊，请您原谅我朋友的鲁莽，他并不是有意说出那轻渎的话语，他只是因我即将离去，而过度伤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