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的声音很嘈杂。
他被推进一间明亮的房间,整个人被架在产床上,冷气十足,令他不觉发抖。
“我刚刚检查过,宫口已经全开,孩子的头都快出来了,再准备剖宫产手术恐怕来不及,不如先试试能不能顺产生下来。”
夏岑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只觉浑身每一寸都被疼痛占据,疼的连知觉都快丧失。
手被人轻轻握住,他用力地回握,察觉到对方的手在颤抖。
“岑岑......听见周岳说的话了吗,再用点力,宝宝就出生了。”
夏岑知道,林子渊很怕。想尽力挤出一个笑安慰他,却疼的表情都控制不住。
太疼了......仿佛身体中每个细胞都在抽搐,听从周岳的指挥,不停地深呼吸,不断地用力,但奈何孩子就是卡着不肯出来。
“呃——!”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夏岑力气几乎耗尽,明知不该喊叫,但却忍不住痛呼出声,腿在不停打颤,他小声啜泣,像求救似的,喃喃地不知在向谁说:“我生不出来,没有力气了......”
“我知道......我知道......岑岑最勇敢了,就再坚持一下好吗?”林子渊红着眼眶,将夏岑的手放在嘴边亲吻。
他握着夏岑的手,小心翼翼地避开伤痕累累的手腕,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对不起。”他轻声重复一次,“对不起。”
夏岑痛得脑子嗡嗡的,听不清他讲的任何话,挣扎着挺起身体,又泄了力气,语无伦次道:“林子渊......你是混蛋......”
他胡乱地掐着林子渊的手臂,用了很大力气,“都怪你......全都怪你......”
林子渊任由夏岑打骂,“是,我是混蛋,都怪我。”
“快了!”周岳示意护士按压夏岑的肚子加快产程,安慰夏岑道,“就差一点,很快就能将宝宝抱在怀里了。”
夏岑点点头,护士伏在他的身前,用坚硬的手肘无情按压他的肚子,那一刻痛得眼泪顿时生理性地涌出,忽然,像被撕裂一般,紧接着,他听见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身体瞬间空了。
“恭喜二位,喜得千金。”周岳松了口气,将还未剪断脐带的小家伙放在夏岑怀里,把手术剪刀递给林子渊。
接过剪刀,林子渊不知如何下手,直到周岳出声提醒,他才在引导下剪断脐带,有种难以言说的情绪萦绕在心间。
夏岑半阖着眼睛,累的几近虚脱,怀里的小家伙湿漉漉滑溜溜的,明明也就几斤重,可压在身上却让他感到喘不过气。
“辛苦了。”林子渊去亲夏岑的额头,片刻温存未能停留,就见夏岑突然开始大口喘气,脸色瞬间无比苍白,“我......我好难受......喘不上气......”
“不好!”周岳大惊,来不及确认,短短几分钟,夏岑身下的白床单已浸透了血红,分明就是大出血的症状。
“你先出去!”
周岳急得顾不得礼貌,驱赶林子渊,“大出血,不排除羊水栓塞的可能,你不能留在这里,快出去,我们要进行抢救!”
手术室的灯又一次亮起。
望着紧闭的大门,林子渊最后一眼看见的,是夏岑逐渐涣散的瞳孔。
没多久,护士将一个小包裹塞进他怀里,说了句什么,好像是六斤三两,大概是孩子的体重。
林子渊低头端详,很小,又轻又软,只有他两个手掌长。
明明就这么大点,夏岑却吃了那么多苦。
“宝宝很健康。”护士帮助林子渊调整抱姿,“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呢。”
“夏岑呢?”林子渊问。
护士迟疑一秒,抬起头偷偷看了一眼林子渊,“患者子宫破裂引起羊水栓塞,正在全力抢救中。”
羊水栓塞,林子渊是知道的。他看过太多书,家里层层叠叠的一堆,在夏岑怀孕初期就买来了,他抽了空全部看过。
浑身的力气像被抽干,抱着孩子的手上沾了许多夏岑的血,正在颤抖着,他用尽全力收了力道,紧紧抱着他们的女儿,自欺欺人地幻想隔着他们的女儿能够触碰到夏岑。
细小的哭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怀里的孩子眼睛还没睁开,就已初见夏岑的轮廓。他紧了紧手臂,不熟练地摇了摇,却仍止不住她的哭泣。
手术室进进出出了几波人,时间显得格外漫长。不知过了多久,护士将一张纸摆在他面前:“患者的血止不住,周医生说需要切除子宫,请您签字。”
一切发生的太快,他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几乎是本能的,拿起笔,想也没想,飞快写下同意二字。
没多久,夏岑被推出手术室,又被推进重症监护室,周岳说,还没有脱离危险。
给孩子请了几个月嫂,他也会参与照顾,其余时间,都在陪昏睡的夏岑。
有天夜里,为了处理事务,他短暂的离开了医院,甚至不敢离开太久,害怕夏岑醒来看不见他,哪怕是凌晨三点,也要急着驱车回医院。在路上,却接到周岳催促的电话。
狼狈到极点的冲去熟悉的地方,他隔着ICU的玻璃窗,看见一圈医生护士围着病床,他看不见夏岑,夏岑又在抢救中。
短短几天,病危通知书下了一次又一次,林子渊的情绪已是濒临崩溃,他背靠着门,缓缓蹲下,将脸埋进手掌中,连呼吸都是疼的。
三十多年里,他想要的东西很多,他想要停止争吵的父母,想要令人艳羡的成绩,想要多数人无法企及的金钱名利,想要母亲的公司,想要夏岑的爱,直到刚刚,他还在想和夏岑能有一个美满的家庭。
他想要的东西,向来都会努力争取,没有得不到的。就连夏岑,迟早也会有被打动的一天,不是吗?
他潜意识里,傲慢的,自负的,贪心的,觉得只要付出足够多的爱与耐心,会有重新得到夏岑的机会,他坚信。
可此时此刻,他在此处,第一次对自己产生怀疑,第一次反省自己是不是错了。
脑海里突然飘出一些画面。他想起十四岁时,他坐在教堂外的长椅上,等着管家来接自己,等了整整一个下午。
起初,他是在教堂里待着的。目视着母亲生前为数不多的好友一个个离去,教堂里只剩下他与神父二人。
空荡荡的,有些寂寞,像他和孟苏合的家一样。
“她会永远爱你。”神父说。
“不,”林子渊否认,“她最爱的人不在这里,那个人辜负了她。”
神父大抵是知道点什么,没有反驳。
“我有个问题。”他们之间长久沉默着,直到林子渊又一次开口,“如果爱是珍贵的,重要的,为什么会害死她?”
神父深陷的眼窝打量着眼前的少年,他的气质比起同龄人要成熟,“或许,爱是空气,是阳光,但也是毒药,这取决于如何表达。”
彼时,他没有领悟,他无法领悟。于是,这句话如子弹一般在他身边潜伏数十年,终于在今天笔直地射向他,正中心脏。
是了,他好像终于懂了。他所谓的爱,不就是毒药吗?
如果不是他没有处理好楚珩,夏岑又何至于在绑架途中生产?
如果不是他连哄带骗趁人之危让夏岑怀孕,夏岑又何至于子宫破裂大出血?
如果不是他和林堂做交易,夏岑又何至于失去第一个孩子?
如果不是他的包养,夏岑又何至于伤透了心。
从一开始,大抵就是错的。他自以为是的给予对方的爱,全都是慢性毒药,在他们拉扯折磨的七年里,深入骨髓,毒死了夏岑。
他从没敢告诉夏岑,他厚颜无耻的看过那本记了太多心事的已被毁坏的日记。他知道,夏岑对他究竟是怎样的感情。不过是一个对他来说十分平凡的雨天,夏岑却惦记了好多年。
那般热烈的爱,夏岑却将之隐匿起来,他们在同一个学校,同一座城市生活,甚至可能在某一天擦肩而过,却从未打扰过他。曾经他是不理解的,在他看来,若是真心喜欢一个人,必然是要在一起。但现在,他宁愿舍弃一切,什么都不要了,宁愿夏岑不爱他,只要夏岑能活着,他只想要夏岑活着。
大概所谓情深不寿,正是如此。
于是,三十二岁的林子渊第一次向神灵祷告,他打碎所有期许,发自真心的,虔诚的,只求夏岑活下来,即便代价是他们永不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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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几章就ending啦,尽快更完,这次一定不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