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惊澜>第3章 旅行者

  温澜眼睁睁看着明仲夜把买回来的各类小吃一一从购物袋里取出:酥脆的烤饼,没有尖的扁头包子,羊肉串,蔬菜奶酪沙拉,土豆炸鱼,蝴蝶型的意面,带核桃仁的千层蛋糕……最后几乎铺满了餐室的小半个桌面。

  别说温澜的饭量本就不大,就是再多加上两个人,这顿夜宵大概也够吃了:温澜几乎毫不怀疑,明仲夜从一开始买这些的时候就没打算过一个人吃完。

  “我觉得这个饼有点像圣诞市场常卖的那种火焰薄饼,比一般的披萨薄很多,馅料却不少,口感层次更为丰富。”望着似乎有些拘谨而客套地坐在对面的温澜,明仲夜兴高采烈地逐个介绍了他买回来的各类食物,同时毫不客气地用餐刀从一张饼上切下了一块,放到了温澜前面的盘子里推给了他:“就和披萨一样,这种烤饼里也有各种馅料搭配,我买了好几种回来,牛肉的、海鲜的、鸡肉的……这个是水果味的,我记得你是不是最喜欢这种搭配来着?类似夏威夷披萨,能气死意大利人的那种风格。”

  “……其实我都行。”温澜深深看了对方一眼,不知道对方是单纯在开玩笑,还是真的对当年他的某句话印象深刻,于是克制地没有接话,只是拿着叉子叉了一小块摆在面前的烤饼,小心翼翼地送入了口中,然后礼貌地放下叉子看着对方,“味道确实不错。不过我觉得,你们那边披萨和火焰薄饼的味道也很好。”

  “是吗。那再尝尝这个?”明仲夜顺手就推过来另一大块蛋糕,“这个看起来体积庞大,其实里面是空心的,入口即化,香浓松脆又不过分甜腻。我打赌你应该没有吃过这种样子的。”

  温澜接过来,尝了几口,点了点头:“嗯。不错。”说着,又抬头看了明仲夜一眼,“你自己吃,不用太顾及我。我其实不是很饿。”

  “嗯哼。”明仲夜握着餐刀,仿佛仍旧有些兴致勃勃地仔细观察着他的动作,“当然。”说着,倒也不客气地自己切了半块炸鱼吃了,然后动作相当自然地把另外半条连着盘子直接挪到了温澜面前,“这个鱼肉味道也挺不错。尝尝?”

  “……好。”温澜看了他一眼,然后重新低下了头,拿起了叉子: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他居然头一次在吃饭的时候,因为被人一直盯着而觉得有些莫名地紧张和心虚起来。

  最后,半推半就地,温澜几乎是吃了几天来最饱的一餐——明仲夜在把带回来的各种小吃推销了个遍、让他几乎难得地吃得十分饱了之后,居然又从袋子里变出了一块石榴派,塞给了他:“这个是今天的甜品。喏,当地特产风味,买一送一,我觉得最适合饭后来一块了。”

  “……谢谢。”温澜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放在了面前,“不过我已经很饱了。等会再吃。”

  “是吗,那就好。”明仲夜听了这话,看起来有些小小的得意,看着他,嘴角微微露出一丝笑容来,“看来我这顿夜宵招待得应该可以让客人满意?”

  “……嗯。”温澜被他这样明亮的笑容晃得有些眼花,略有些不自在地撇开了视线,“吃得很好。你费心了。”

  “不客气。”明仲夜潇洒地摆摆手。随即,随手从另一个袋子里掏了一小瓶啤酒出来,询问似地看了他一眼,“这个我只买了自己的那一份。介意我在这里喝吗?”

  ……他居然连我不怎么喜欢喝酒都还记得。温澜想。

  “没关系。”温澜尽量不动声色地回答道,“你随意。”

  “嗯,那我不客气了。”于是明仲夜冲他又笑了笑,然后啪地一声打开了酒瓶的盖子,给自己倒了满杯,随即挽起衬衫的袖子,潇洒而爽快地喝起来。

  温澜盯了他几秒,然后几乎是逃也一般地把目光从那微耸的喉结处移开了。

  这顿夜宵吃得实在有点久,以温澜一贯的用餐速度来说——由于从小的教养,他向来都保持着对肉体欲望的克制,因此很少在食物上花费太多的心思,通常仅仅把它作为饱腹和维持基本营养的工具。近些年来,除了必要的应酬,他也很少在饮食上花费过多的个人时间。

  但这一餐,除了一本正经、认认真真地吃掉了对方买回来的这些食物之外,他甚至还刻意放慢了吃饭的速度,慢条斯理地等着对方给他做那些其实完全无关紧要的食物品种和当地文化渊源介绍:他当然不觉得这些故事多么有意思,但比起天气、航班、两人的来处的那些刻板印象和笑话、最近的国际局势或者其他浅尝辄止的话题,他宁愿听明仲夜多讲讲这些事情——仿佛这样就显得他们不那么像尴尬而勉强地聚在同一桌的陌生人了似的。

  不过故事讲了许久,也终于还是到了结束的时候。眼看着坐在对面的明仲夜停下了话头,优哉游哉地边微笑看着他、边继续喝光了剩下的一瓶半啤酒,然后这奇特的沉默在两人间持续了好一阵之后,温澜终于觉得他需要主动打破这略显窘迫的局面了——他抿了抿自己无意识擦了第二次的嘴唇,然后用有些低哑的嗓音发了声:“明。”

  “嗯?”明仲夜抬起因为放松和惬意而显得微眯的眼睛,询问似地看向他。

  “今天白天的事……多谢了。”温澜用纸巾擦了擦手,又指了指面前这一大堆空掉的纸盒,“还有这些也是。谢谢你。”

  “不必客气。都是小事。”明仲夜略微勾了勾唇,休息室昏黄的灯光下,那双直视着人的蓝眼睛显得幽深神秘又勾魂摄魄,让温澜几乎不敢直视,“我很高兴,能在这里见到你,澜。真的很高兴。”

  “我也是。”温澜站起身,匆匆错开了目光,“那么,我先上去休息了。明天见。”

  “嗯,好好休息。晚安,澜。”明仲夜在他身后说。

  这一晚,温澜几乎躺上床就睡着了。而且睡得意外地安宁深沉。

  第二日他很早醒来——或许还有些时差的影响,让他比平日里起得还要早上不少。

  简单收拾洗漱了一下之后,他走下楼,来到了一楼的餐室。

  餐室里居然已经有人了。

  不过,第一眼吸引他的倒并不是这个,而是餐室的窗户:昨晚温澜在这里吃饭的时候,暮色四合,纱帘也被拉上了,外面黑黢黢一片,因此他并没有注意到什么不寻常的。而现在,轻薄的白色纱帘被人拉开,露出了一整面外景——

  一座雪白色的峰峦,静静地躺卧在橙红色的朝霞之下。遥远而狭长的陡峭山脊从窗户的这一头,一直绵延到窗户的那一头,仿佛无边无际的时间之浪一般,有着让人惊叹的壮阔、华美与寥落。而其上覆雪的山峰,则如斯寂静、沉默、圣洁,仿佛超然世外、永无人可踏足的幻境,在那一轮橙红带金边的朝阳和层层云朵的映衬下,显出一种瑰丽不定的变幻色泽,让人神为之夺。

  温澜屏住呼吸,几乎是有些失神地站在那里,看了那景色许久。

  直到原本坐在窗前扶手椅里的那人,忽然转过身来,轻笑着和他打了一声招呼:“早上好,澜。喜欢这里的风景吗?”

  柔和的天光洒落在那人的眼睫上,给那张本就俊美的侧颊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影。辽阔虚幻而又清朗肃穆的雪山远景,映衬着近景中仿佛有着恩底弥翁般安宁闲适姿态的青年,让一切显得愈发柔和宁谧,却又深不可测,像是经典名画中才能有的景致。

  温澜微微张了张口,但最后只是默默对着那人点了点头,仿佛无法主动开口打破眼前这样浑然一体的静寂一般。见他如此,明仲夜便也只是微笑着,重新又转过身去,眺望向远处的负雪苍山,再度和身后的画面融为和谐完美的一体。

  ……其实那根本不是一个还需要他出口回答的问题吧,温澜想。

  九点多,车子驶出了城市。

  明仲夜租来的是辆银色的小轿车,和之前温澜搭载过的出租车有着差不多的形制,只是内部空间稍大一些、坐起来更舒适一点。温澜安安静静地坐在副驾驶座上,看着周围的景物从城镇的楼房渐渐变成郊外才有的高大繁茂树木和广袤原野。

  ……很奇怪,今天一切看起来似乎没有前一日那么凌乱荒凉、凋敝破败了。是因为天气更晴朗些的缘故吗?蓝天白云下,一切都显得干净洗练,让人心旷神怡。

  明仲夜的车开得迅捷而又异常地稳。他修长有力的十指轻巧地搭在方向盘上,一路专注地看着前方,只偶尔扫一眼旁边用来导航的手机地图。

  温澜和他早上在餐室偶遇,共同分享了一整个朝霞的美好景致,然后简单交谈了几句,各自用完了早餐,回房收拾了一下,再次在前厅汇合出发。除了必要的几句交流问候,他们再没有多说什么别的话。

  但今日,彼此间这种静默,似乎并不使温澜像昨天那样觉得尴尬窘迫了。

  虽然他此刻并不知道明仲夜心里在想什么,但他也不觉得自己需要像以往应对那些惯常的社交场合一样,需要时不时主动找些话题抛出来,好让各种不甚有意义的对话可以持续不断地接续下去,填满彼此间的所有那些空白。

  ……眼前这个人,并不是需要用那种形式来维持交流节奏、或者不断前后试探彼此距离感的人,他想。

  虽然他们之间似乎也并没有找回太多的熟悉感。但毕竟,似乎也不是平日里那种萍水相逢、并且知道彼此将来或许不会再多见面的陌生人,不需要那样争分夺秒的嗅探和信息交换。

  ……不过,那他们,又算是哪一种?

  “困的话,你现在可以再睡会儿。”就在这时,明仲夜忽然开口对他说道,声音轻柔而温和,仿佛劝诱一般,“车程还要一个小时。快到了我叫你。”

  “……好。”只犹豫了一会儿,温澜便决定对今日因过度早起而导致的、正一阵阵向他袭来的困倦感妥协,于是不再多想,闭上了眼睛。

  等他再睁眼的时候,车子一直有的轻微引擎声已经停息了。

  车窗打开了一条缝,略有些冷冽的风吹进来,带来空气里清新的气息。

  温澜睁开眼睛,发现车子此刻已经停在了路边。他身上搭着一件毛衣,因此之前睡着了也并不觉得冷。白色的开司米,上面隐约还有一点木质香调沉静醇厚的味道。温暖而让人安心。

  这是……明仲夜的衣服?

  一惊之下,温澜忽然猛地清醒了过来,堪堪停住了自己方才恍惚中几乎把毛衣抱紧,甚至试图用鼻尖仔细嗅闻两下的动作,下意识地把毛衣拎到了面前的空中。

  “醒了?”驾驶座上的人察觉到了他的动作,转过头来,嗓音略有些低沉,“正好。车子刚刚才到一阵。”说着,仿佛随手就接过了他尴尬地举在面前、一时简直不知道往何处安放的毛衣,动作自然地把它扔到了后座上,然后打开车门,利落地爬下车,微微伸了个懒腰,“我们去爬山吧。”

  “……好。”看着那个仿佛对他的心理活动毫无所觉的潇洒背影,温澜莫名觉得心口微微一热。

  五六十级台阶之上,有一座小小的观景台。说是“台”,其实只是一座一人半高、拱门型的石雕建筑,纹路古朴简单,贴着门楣的那一圈,刻着圆润弯曲、温澜看不懂的那种当地文字。穿过拱门,后面遥远的天际彼端,恰好就是辽阔的雪山——正是他们早上从另一个方向看过的那一座。因此,拱门仿佛一道天然的取景框,框出了一道绝美的风景。

  此刻,此地,此时。人烟稀少,万籁俱寂。浩渺蓝天之下,他们并肩站在那里,于凛冽的山风中,仰首看着地平线彼端的岑寂白色雪峰。

  “三千多米的雪山,其实不算太高,但此处就是很美,是不是?”明仲夜站在他身侧,突然开口道,“传说中,这是诺亚方舟停靠的地方。”

  “圣经里的那个传说的起源?”温澜有些惊讶,“不过,几万年前的洪水,会淹到这么高的地方吗?”

  “沧海桑田,谁知道会不会真有其事呢?不过,这个国家的人确实很早就开始信奉基督教,也因此,他们把这座雪山奉为整个国家的象征,很多纪念品乃至当地品牌上你都能找到这座山的影子或者名字。”明仲夜说道,“但有些可惜甚至可以说是讽刺的地方是,这座山现在,其实并不在这个国家的境内,而是属于它的邻国。”

  “过往的战争导致的领土吞并?”温澜回想了一下自己学过的历史,但里面显然并没有任何关于这个小国的内容。

  “是啊,作为一个人口和资源都很有限、处于周遭各个大国和强国环伺下的小国,它的处境一直都很艰难——就像现在,即使被夺走了作为国民精神信仰和文化寄托的雪山,它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在国际社会上表示强烈的抗议,呼吁寻求一下同情罢了。”明仲夜摇摇头,显然很有些感慨,“当然,它其实也很坚韧。几千年来,被作为战场或者哪个大国都不在意的中间缓冲地带,它居然也没有被那些强国完全同化,依然一直保持着自己的文化传统。在各个城市里逛逛,你会发现它的人民好像依然活得很自在,即使是在这样的局势中,仍旧很懂得珍惜和享受日常的生活,对待外来者也很友好。是个让人很难不喜欢的地方。”

  “……是吗。”温澜想了想:显然这个国家一开始并没有给他留下太好的印象。但从后来半天的短暂经历看起来,这里的大部分人的确都很热情,也很自信开朗。

  一个小国。世界地图上几乎难以找到的一个小点。历史教科书上几乎找不到它的名字。却能留存下来古老的文明,在几千年的战火纷争里左右逢源、目前和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保持还算良好的关系,让人民能安居乐业,同时开放而乐观……确实很难得。

  “好了,作为你的临时导游,介绍的最后部分,让我给你来一小段余兴表演,然后我们就可以下山了。在这上面呆久了,山风吹得还是有点冷的。”明仲夜看着他陷入沉思的样子,陪着他默默站了好一阵后,突然笑了笑,然后伸手一指他们头顶的拱门示意他注意。温澜顺着他的手指看向那些勾连弯曲的神秘字符,就见明仲夜刻意变换了一下声线,用那种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带着点罕见的严肃和郑重的优美播音腔调,接连用两种语言,给他念诵翻译了一下石门上面镌刻的古老诗歌:

  “无论我流浪到哪里,

  你圣洁的身影依然伫立在我心中。

  黑色的、沉默而痛苦的岁月无情流过,

  但相会的尝试我永不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