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 魔域。
数不清的黑袍人簇拥在高大的祭坛四周,站在祭坛上的首领两鬓霜白,面容苍老, 说起话来神情却显得异常亢奋。他旁边的四位护法,个个戴着黑色面具目露凶光, 手持利刃。
楚逸和慕清姿用了障眼法, 混在众多魔修中间, 显得平平无奇。台上的魔域首领扬起拳头一声怒喝:“铲除仙门, 一雪前耻!”
“铲除仙门, 一雪前耻!”
激昂的人声汹涌如浪潮, 一浪高过一浪,魔修们的情绪被带动起来, 幻想着如何攻上仙门青霄台, 把那些人的玉冠扯下。想到这几百年的的苦楚煎熬即将结束, 终于能光明正大地站在太阳底下,一些老人甚至流下了热泪。
然后呢?自然要将仙门千年积攒下来的资源据为己有——这是他们应得的,把那些伪善君子驱逐到暗无天日的魔域, 让他们也体会焚心煎骨的滋味。
这样走心的时刻, 有人在走神。
一个魔修用贪婪的目光注视着楚逸,一缕缕的黑气如涎水滴落在地,他的脸越来越近,即将贴到她的后背时,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抵在了腰间。
那人从何时绕到身后,自己竟然全然不知晓!魔修兜帽下投来的视线怨毒中带着一丝畏惧, 动作迟疑的一瞬间, 白光闪过,楚逸收回手掌, 有人悄无声息地上前一步,填补了这处空位。
在群魔乱舞此起彼伏的呼喊尖叫声中,她和慕清姿并肩而立。
“来魔域一旬有余,这里和仙门也没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慕清姿接道:“什么仙啊魔的,都是人。”
是人,就会有弱点。
仙门,青霄台。
面对十几个掌门和长老,竹牧心里这样想着,脸上依然带着如沐春风的笑容,她放下茶盏,好脾气地问:“诸位是如何想的呢?”
魔域都是不要命的疯子,谁也不愿打这一战,谁也不愿做出头鸟,况且——
“天魔煞从天而降,要不了多久就会自行消失,魔域不过是苟延残喘,何必去费心力讨伐?”
这是大多数人的心声,竹牧从那些或同情或轻蔑或幸灾乐祸的脸上一一扫过,最后看向上座的白发老人。
老人脸色青里透白,抚着胸口猛烈地咳了两声,一副油尽灯枯行将朽木的模样。擎空确实数度传出将要兵解羽化的传闻,也确实在挽月门掌门之位上稳稳当当坐了一百余年。
待人群散后,这位老人咳喘着对竹牧说:“未料到凌云山会发生这样的祸事,还望贤侄节哀,当务之急是将那叛徒抓回来,告慰在天之灵,若需老朽帮忙,贤侄尽管提便是。”
竹牧盈盈一拜,温和地笑着:“那我就先谢过掌门了,我已接到线报,叛徒此时正藏身于魔域!”
客套两句,竟顺着杆子爬上来了。擎空咳了一声,不疾不徐地说:“渡若心高气傲,能甘心在那种地方窝一辈子?”
“不错。”竹牧上前一步,眼中流转着一抹奇异的神采,“可我能等,掌门却等不得了。”
竹牧听说他遍寻长生之法,甚至接触过不少邪术,谣言不会是空穴来潮,至少擎空看起来已经相当老了,到了应该贪生怕死的年纪,弱点也相当明显。
擎空活得足够久,金帛灵宝对他来说是可有可无的身外之物,掌门之位也早就收入囊中。但人,总会有执念,譬如他,就很想把所剩无几的寿年拉长、再拉长一点。
“无稽山,有掌门想要的东西。”
擎空惊奇地看了她一眼。
宣术这几个弟子,惊才绝艳如渡若,端方严正如白锦,甚至连上不得台面的乌宁也有些小聪明,只有竹牧没什么存在感,只知道她略通丹道,待人和善,且极其爱笑。修炼之人爱笑,这事儿本来就很好笑了,难道你笑一笑,天道心一软,就能让你得道成仙了?
这种人,能成什么大事!
因此擎空是心存不屑的,能来应这个局,也是看在死去的宣术面子上。毕竟凌云派败落了,留下那么多东西,也要找妥帖的人接手不是?
竹牧与他耳语两句,胸有成竹地笑了:“掌门必不会空手而归。”
擎空也笑了,甚至抽空想了一下,如果此战顺利,也可以放凌云派一条生路。
擎空是个多疑的人,也是个雷厉风行的人,一旦下定决心,他就不再迟疑。
魔域也想不到,仙门竟然会主动打过来,还来得那样快,那样急,几乎就要打到家门前来了。
仙门来者不善,气势汹汹,让魔域很是鸡飞狗跳了一阵,但首领也非蠢货,他迅速收拢人心,严阵以待。
赵慈这个身份确实好用,她们分到的居所紧挨着魔神殿,楚逸一推开院门,就能远远地见到广场上操练阵型的魔修。
魔域首领在魔神殿和无稽山之间往返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每次他都会把四大护法留在无稽山外,独自进入山中。
这天夜里,他没发现身后多了一个人。
慕清姿睡得不沉,她听到院外的动静,披着外衣起了身。
夜鸮桀桀的怪叫声由远及近传来,一抹人影伫立在门外,抬头望着月。月色赭红如血,微风拂过,树影在满地绯光中摇曳,似赤海里浮沉的森森白骨。她的身形在栏杆后若隐若现,像是一眨眼,就会随风消失在翻涌的赤海里。
慕清姿猛地从后面抱住人,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发顶,她心里一酸,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这一回,我不会让任何人把你从我身边夺走。”
想起来了,什么都想起来了。她们辗转在一个又一个陌生的世界里相遇、相爱……就像两块磁石,即使短暂分离过,一旦遇见又会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她们注定要在一起的。
楚逸揩去她腮边的泪,捧起她的脸,慕清姿脸上泪痕未消,呆愣愣地似个娃娃被摆弄一番,两颊被挤出柔软的弧度,嘴角不得不翘起来,倒显出这个年纪该有的烂漫无邪。
“清姿,你要多笑一笑。”楚逸揉开她紧皱的眉,给她戴上一对花形耳环,“我们还有那么多大好时光没有一起携手度过呢,说什么丧气话。”
慕清姿很想笑一笑,可内心的隐痛在提醒她,不到最后一刻不能心存侥幸。在她再次落下泪时,楚逸轻轻地吻了吻她的唇。
“我爱你,我视你如同我的生命。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这也关系到我,关系到我们。所以不论怎样,你千万不要丢下我。”楚逸用这种方式告诉慕清姿,这次她要和她同生共死,绝不愿失去记忆浑浑噩噩地独活。
楚逸那双温柔深邃的眼瞳像一束破晓的天光,直射进她黑暗芜杂的内心。慕清姿的手瑟缩了一下,然后缓慢而坚定地附在其手背上,她眼角含泪,笑着说:“你之所向,我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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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门高举“除魔卫道”的道义大旗,然而讨伐并不像他们想得那般顺利。
第一日,魔域败。
第二日,仙门败。
……
如此几日,双方互有胜负,总归魔域败得多一些,仙门胜得多一些,大部分人是高兴的,擎空却高兴不起来,他派了数批人前往无稽山探查,一个人也没能回来,于是只得再次找到竹牧。
“贤侄。”擎空紧握着那块灵力枯竭的紫红色石头,只差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她就能突破瓶颈,证道成仙了!他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兴奋地对竹牧说,“你帮帮我。”
他没看见竹牧眼底一闪而过的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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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稽山内里中空,是一座庞大的洞窟,每走几步,就会遇到一盏嵌在石壁里的油灯,烛影游曳,映照在鲜红欲滴的石壁上,如同赤海里逐尾嬉闹的游鱼。这时,一阵浓郁腥腻的油香味散发开来,让人无端生出一股恶寒。
楚逸和魔域首领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昨天战场上,魔域被打得节节败退,在关键时刻,首领吞噬了身边的两个护法,反败为胜。楚逸怀疑他也和天魔煞共生了。
怀疑很快就没有意义了,当她们穿过漫长的甬道,眼前终于逐渐变得开阔时,发现那位魔域主人倒在了祭坛上,而竹牧正笑盈盈地站在那里。
“等你们好久了。”竹牧的语调,像在抱怨老友迟到一般稀松平常。
楚逸眯了眯眼,她看清了祭坛上的东西,立即飞身上前,却还是迟了。
“竹牧”托着那枚泛着蓝光的方形小盒子,她的身体轮廓变得模糊、扭曲,宛如一抹来自异世界的幽灵。
一道蓝色光柱凌空而起,洞窟开始猛烈地摇晃起来。竹牧,或是称墨菲斯更为准确,悲悯地看向她:“你又慢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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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恨情认真擦拭着手里的长剑,她本来可以随手使个净尘术,但她太累了。
战场到处都是人,魔修和寻常修士原来长得一样!她根本分辨不清,只能凭借本能不停地将剑向前刺出、再刺出,等到搅碎眼前最后一个人的丹田,身后已是浮尸遍野。现在,她必须擦剑,必须忙碌起来,才没空在脑海里回想起那一幕的惨景。
她总是被冥冥中的一股力量推动着向前,那股力量引导她如何做,她全身心地信任它,可是现在,它消失了,痛苦残忍地撕裂拉扯着灵魂,她几乎拿不稳剑。
狂风追赶着阴云,一片阴影落在剑身上,投下不祥的一瞥。一轮巨大的蓝色圆月从地平线上缓缓生起,它是那样的明亮、神秘而美丽,没有人会忍心不去看它。
周恨情也移不开眼。
蓝月表面泛起了一丝涟漪,紧接着波浪卷起,画面变得混乱而破碎,各种各样的气味驳杂在一起,它们颤抖着,交叠着,变成一个漩涡,将周恨情吸了进去。
“孩子,到这儿来。”
到哪里去呢?她浑浑噩噩地仰起头,瞳孔缩成针尖大小——她已经看不见了,但还是徒劳地追寻留在脑海里的那抹月影,她听见一个温柔又动听的声音在耳边絮语,“到天上来……”
于是痛苦、哀愁、彷徨——所有情绪如同血痂一层层脱落,她的身体变得很轻,轻到风一吹,就直奔月亮去了。
……
洞窟内的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墨菲斯率先打破了沉默。
“如果你杀了她,我就原谅你,当做这些事都没发生过。”她笑着对楚逸说,“不要重蹈覆辙了,回到我的身边吧,你难道想永远滞留在任务世界吗?”
楚逸提剑飞到祭坛上,冷冷地说:“今天,死的人只有你。”
“我是杀不死的。”墨菲斯笑着摇摇头。
墨菲斯不久前吞噬了魔域首领,实力大增,楚逸一时竟奈何不了她,两人缠斗的身影逐渐偏离了那道蓝色光柱。
就在这时,慕清姿忽然动了。她转了转左耳的栀子花耳环,一枚针从花蕊中心弹出,噗嗤一声准确地扎入了方形盒子里。这是上一轮世界中,楚逸准备的退路,她还未来得及启用,就意外被墨菲斯剥夺了记忆,如今,它终于派上了用场。
小黑盒子光芒黯了黯,忽然毫无规律地抖动起来。
墨菲斯身形一顿,蓝色虚影不受控制地从她的头顶冒出,须臾间又溃散湮灭,如此往复,不断消耗体内所剩无几的能量。她莞尔一笑,如闪电一般挡住了欲逃的慕清姿,伸出臂膀勒在她的脖颈间。
“你们人类真奇怪,明知不可为也要为,明知不能爱也要爱。”墨菲斯发出的声音里夹杂着沙沙的电流干扰声,渐渐的,她温柔动听的嗓音变得如同机械般冰冷僵硬,“她活,你死;你活,她死。”
楚逸和慕清姿相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她坚定地挥起长剑,剑光划过一道弧度,金红流丽的光辉爆发开来,如九天之上的悬日,也一如她双眼中闪烁的光芒。
慕清姿被猛地推到一旁,她错愕地回身,墨菲斯,不对,那是竹牧。
竹牧的意识短暂地从躯体上苏醒了,她的双唇止不住地颤抖,却还在用力推着插在颈间的匕首,鲜血一股一股往外涌。她是一个弱点很明显,所求也很简单的人,既生在仙门凌云派,就不会允许邪祟从她身旁而过,除非是尸体!
与此同时,那道耀眼的剑光倏然转过弯,劈中祭坛上的东西,迸裂声似惊雷一样响亮,无数细小的黑色碎片向四周飞去,方形小盒子不见了,它所在的位置形成了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黑洞不停向外扩大,旋转着,无声咆哮着,誓要吞没整个世界。
楚逸筋疲力尽地倒了下来,昏迷前的最后一刻,她仿佛在黑暗中,听见有人在深情呼唤着她。
“楚逸,我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