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抹游魂, 我也不知道为何我会这样,但我知道我切切实实地从我的身体里面跑了出来。我看见了那个我最爱的人,她抱着我, 是我这几年里面从来都不敢想的身体接触,但是我感受不到了。
花山书院兵荒马乱的,我就坐在一边, 我看着我的阿乖紧紧地抱着我,我听着她的哭声,但我什么都做不了。我不能将她揽过来,不能为她拭泪, 我只能看着她哭, 看着她哭着哭着便倒了下去。
我没有什么心思去看着这些人为我奔丧,看着这些真情假意的人还不如看我的阿乖。
你失了声,我看着你憔悴的面容, 我想说话,但我明白在这个世界的我, 并不能说话给我的阿乖听。我看见了我好不容易求来的苏家平反的恩典,你将恩典与我写的和离书拿在了手中。你没有看这恩典,反倒是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份和离书上了。我也是。
这份和离书,是我自娶你开始,是我写的比婚书还要早的东西。你不爱我,你恨我,我知道。总有一天我要给你自由, 若是可以的话, 给你找上一户好人家, 再与那个男子好好摆摆我的官谱,给你立威, 保护好你,我想那个时候...我忍一忍我也是可以办到的。
但现在我死了,我看着这和离书,看着你。突然觉得自己怎么能写下这种东西来。我狠狠地打了自己一拳,但拳头却穿过了我的身体。
看,真是无用啊,连打打自己,为你出出气都不成。
在我没有想到的时候,你呕了血,鲜血直接将这份和离书染红了。我没有想到,我想要去扶你,但我的身体穿过了你的身体,我只能看着你被折叶搀扶着。
我看着折叶为你奔走请医,我看着你唇无血色,面若素缟地躺在床上。为何,只要我再努力一点,我就可以护住你了。我可以不必让你看见我的死相,我可以让你变回那个无忧无虑的苏佩。
你喝了苦药,我就在你的跟前,那股子药味我似乎还能闻得见。
你醒了过来,能行走了,你磕磕绊绊从床上爬了起来,我就跟在你的后面。我看见你去了甄府,我看见你我共同生活了三年的甄府挂上了白绸,今日是我的头七,之后我就要出殡了。
方柳将你拦了下来,你跪在了甄府的门前,我很痛。我从不曾想过要为难你,但我身边的人却在我死后为难你了。刘铭来了,他将你带了进去,却也与你说清了三年前的那些事情。
我听着,那些事情都是我亲手做的,但我不觉得那是我对你的付出,只是我的甘心情愿,是我的罪孽。我害了师长,害了你,毁了你本应该明媚轻快的人生。
刘铭的嘴里面像是将我虚化成了一个为你做事不求回报,全心奉献的人,我真想要将他的嘴给捂起来。我宁愿你对我,是记恨的,是永远不知内情的,这样你不会对我的死惋惜,也不会心痛,你会更加好好地生活。
我跟着你,我陪你走完了花山书院的一级级台阶,你来了柳先生这里。
除了苏家,除了你,我这一生最为愧对的便是先生。既无法报答倾囊相授之恩,也无法将他的风骨,育人之心承继下去。
您将我的花山印信给了苏佩,我看着,有火痕,黑黑的,但还是有些光泽的。那日您没有让这印信在火堆里面烧掉,您留了下来,将它交在了我甄诺一生最珍视的人的手中。
我拜了拜您,但我知道您看不见,我也没有办法靠这简简单单的一拜偿还我对您的愧对。
你又去了甄府,你像是不怕人为难一样。你看着棺椁之中的我,我看着你,看着你的泪水滴在了我的脸上。我不自觉地抬手,慢慢放在了自己的脸上,我能感受到,感受到你的泪水。生前,你对我哭过,死后,我还是叫你为我哭了,真是生前死后都没有护住你......
你拿出了印信,放在了我的手中。也拿出了药,撒在了酒杯之中。我知道是什么药的,我发了疯地嘶吼,我不停地挥手,但我没有办法从你的手中将酒拿开,打翻。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看着你斟了一杯酒,撒在了棺椁前的地上,看着你为自己斟了一杯酒,看见你仰首喝了下去。
我什么都阻止不了,自始至终,我什么都阻止不了,我到底是没有护好你......
你吻了吻我,这辈子的第一个吻。是歉疚还是爱,我想是爱,你也是欢喜于我的。你将我重要的东西交在了我的手中,将你自己也给了我......
我明明已经死了,明明只是游魂,但我很痛,痛彻心扉。
我看着顾长君为我们合棺出殡,你我的墓修建的很是气派,在骊山上面。我在你我的墓前守了三年,没有人知道,但我觉得若我一直是一抹孤魂,那我便能守你千世万世了,也好......
我也见证了顾家从鼎盛到衰败,长君的一生,从意气风发到沉稳内敛到最后的战死沙场。
你我之前都没有仔细地去了解过。长君娶了宋榕,很开心,很幸福,过继了一个旁系的孩子,唤小武。长君请了最好的先生教这孩子学文,却没有学武,放在身边仔细疼爱。我明白,因为自己没有得到,所以想把一切,想把最好的都给他。
于长君而言,顾家...顾家......忠君爱国的荣耀就止在自己这一辈上吧,顾小武应该是肆意的,是幸福快乐的,最好是连朝堂都不去,靠着自己打下的功业,承继侯位。娶个心爱的女子,或是心爱的人,富贵余生。但幸福终是会有一个终点。
宋榕自己剜去了双眼,废了自己的武功。我看着长君从志得意满到接受到麻木。
宋榕剜眼是全了自己与长君的这段情,也全了对秘阁的忠义。于宋榕而言,就算是以后都不能视物,都不能投身于自己喜欢的药理之中。只要陪在长君身边,就算是待在内宅之中,也是幸福的吧。但长君毁了秘阁,我看着宋榕与长君离心,看着宋榕从失望到自刎,看着长君抱着宋榕哭得断气。
但饶是如此,秘阁毁,帝心猜忌又如何,顾家终究是顾家,顾长君终究是顾家子嗣。便是马革裹尸,就算是心中痛斥这朝廷,也不会有一点反心。
二十九岁,死在战场,不似顾家三叔,是顾家的荣耀。除了先顾帅,顾家其他的小辈终究是没有逃过三十岁早逝的宿命。
我已经记不清我在你我的墓前待了多久了,我只知道好像是两朝。我看着刘氏灭,李氏兴,李氏灭,赵氏兴。你我墓前的草已经长了起来,已经很久没有人来清理了。真是对不起你,我连给你拔草都不行......
我终于被鬼差找到了,我来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这个世界,有你,有“我”,是那个十九岁的“我”。
我看见你掉进了水里面,醒来之后性情便大变,看着你紧紧地抱住了“我”。我感觉到了,“你”不是你,是那个与我一齐度过三年寒暑的你,是那个我在墓前守了千百年的你。
你也一起来了这个世界......
“我”对你的性情大变做了一样的决定,“我”没有考评,为你买簪,为你捉萤火虫。看着那簪子,我才突然想到我从前,玉兰簪子我一直都还没有给你呢......
要是真的应了鬼差大哥对我说的话,我还能重新融入这个世界,到时候要是“我”还没有将簪子送给你,那就由我来送。我与“我”都是那个爱你的甄诺。
你竟是陪“我”一起去河道了,还喂“我”吃饭,与“我”同塌而眠。这些都是十九岁那时的我从来都不敢去想的事情,你全了那时我所有的爱恋。
你写了当初我写就的策论,我是真的没有想到几千字的文章,当时你央着我给你副本,算上前世,好像都已经七八个年头了,你却是背了下来。
我听着你对师母说的话,“我”没有进来。我这游魂是真的有些不好受,我想了你这么多年,却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告诉你,也从来都没有勇气要将我对你情意告诉老师师母。我真是胆子小,还没有什么责任感。连带着这一世的“我”也是一样逃避的性格,就连你赠簪予“我”也......
在你的努力下,当然也在十九岁的“我”的一同努力下,你我得到了老师师母的允准,我们总算是能堂堂正正地在一起了,至少在府里面是这样的。
我看着,不知有多么的高兴,我爱你,“我”也爱你。无论是什么时间线,什么时空,甄诺一定爱苏佩的。
我们一起去了边关,回了京,我们成亲了。你是“我”的妻子,是正儿八经,是有亲人支持祝福的。去了安阳,我看着你帮“我”痛骂那姓甄的,又看你心疼银钱的财迷样子。若是我能像“我”一样,摸摸你,与你切切实实地说句话就好了......
前世我没有看清崔雪的狼子野心,今生没有想到也会被崔雪这人绊了一跤。“我”被带走了,被掉包了,我看见你哭得伤心,看见你又一次变成了前世的模样。我好怕,我好怕,我还没有回到我的身体里面,我还没有与你真真切切地说说我的事情,我不能允许你又一次在我的面前死去。
幸好,你回京了,老师师母成为了你的牵绊。但看着你为“甄诺”扶棺,看着你为“甄诺”流泪,我还是好心痛,我只愿“我”能快一点,快一点......
我看着你赢下了那些老学究,看着你为了考评一事去麒麟阁偷盗试卷。我心疼,害怕......
齐王党胜了,“我”知晓了考评的真相,当然前世的我也知道了,只是晚了一点。当时的我也是如现在的“我”,我痛惜着我的文人身份,我痛惜那些我为读书付出的日日夜夜是个笑话,我日日想着的是...若是可以,我便上那堂上撞柱死谏,用的我的鲜血来冲刷这肮脏腐朽的朝廷。
但那时,老师死在了我派去的人的剑下,师母自缢于祠堂之中,我眼睁睁地看着苏家支离破碎,看着你与阿词被打下了牢狱,阿词吃尽了责罚。我不能死,不能靠一时的文人意气,我调整了过来,因为我要为苏国公府光复,我不能离开朝廷,更不能倒下。我宁愿在这一条不归路上走到底,清流忠臣,弃我如敝屣,那我便做能臣,做佞臣,做这世人唾弃,不配为人的狗贼。
若按照律法,苏家男丁只有死一条路,女眷即使能生,也只能充作军妓或是暗娼。我与陛下争了许久,但终究是保不住。阿词只能死,因为苏家不能再有后,这便是那些人眼中的斩草除根。我见了阿词的最后一面,将我要做的事情都告诉了他,至少我要他去的安心,知晓苏家有一日是能光复的,而你...也是可以活下来的。也是那一日,我为了不叫人起疑,亲自命人给他动了刑具,我亲眼看着狱卒打断了他的腿骨,外翻的血肉之下是横出的骨头。
往昔的京都清流门第,一夜之间尽数毁去,这一切…错的自始自终都是我。
然阿词做得极好,他将我的一切都在你的面前遮掩了下去。你恨我,才安全。
“我”呕了血,“我”昏了过去,鬼差不知何时出现了,将我推了进去。
这个时空的甄诺没有死,我也没有死,只是有了两世的记忆。既是两世,这一世,我绝不能叫你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