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诺拉着苏佩就径直回了自己的营帐, 严肃骇人的表情这时才渐渐松垮了下来,就好像是暖阳照耀下的冰雪,可算是被照化了。
“不去顾帅那里?”苏佩说话的声音有些没底气, 毕竟自己扯谎都扯到顾帅的身上了。
瞥了苏佩一眼,甄诺轻轻将苏佩拉了过来,摩挲了一下苏佩的手背, 甄诺低头看着苏佩白皙的手掌,悠声道:“我与你在一起这么久,你是在扯谎还是在说实话,我还能不知道吗?”
是是是, 能知道能知道, 瞒不过的。
苏佩侧过身,一下子便坐在了甄诺的双腿上,左手也绕在了甄诺的脖颈后, 稳住了自己的身子。甄诺自是不会多说什么,左不过现下就只有两人。顺势将自己的手圈在了苏佩的腿上, 防着苏佩从自己的身上滑落下去。
甄诺缓缓将自己的脑袋抵到了苏佩的肩膀上,慢慢闭上了眼睛,就好像是一个受累的孩子一样。战场上面的厮杀还一幕一幕地映在自己的脑海之中,那些将士的鲜血虽然没有明确地溅在自己的身上,自己也感知不到那些伤口的所带来的痛苦,但是心还是被那样的场面一遍一遍地蹂/躏着,好似下了油锅一样, 甚累......
想来是最近的事情都凑在了一起, 实在是受不住了, 苏佩不免有些心疼。柔荑轻轻地放在了甄诺的头发上,苏佩轻轻地抚着, 语气带上了安抚,“实在累了的话,我们去床上躺一会儿,睡一觉好不好?”
肩窝上抵着的脑袋晃了晃,累到不想开口,就想要像这样,抱一抱,歇一歇。
***
顾长君将擦血的帕子放在了一边,抬眸就看向宋榕。刚刚宋榕是跟着苏佩一块进来的,足以证明宋榕压根就没有离开,或者是就在营帐周围。刚刚甄诺问责的声音压得极低,但顾长君也不敢确保宋榕是不是真的没有听见,亦或是不清不楚地听见了一些什么。
“你可是听见甄诺对我的问责了?”
“没有。”宋榕声音有些凉,回答得斩钉截铁。
宋榕侧过身,不欲去理会顾长君。明明是担心甄诺真的会动手才留在帐外的,也是因为顾长君,所以才没有近身打探,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如今竟然是得到了一句试探......
顾长君一瞬间便觉得有些凉飕飕的,鸡皮疙瘩都要立起来了,连忙捂着伤口从床上爬了起来。走到宋榕身后不住地解释道:“我刚刚就是没过脑子,我没有试探你的意思。”已经问出口的话,如今的解释就有些苍白了。
宋榕不做声,抿着唇大步流星地就要出帐。
顾长君立刻跟上,赶在宋榕撩帘子之前张开双臂挡在了宋榕的面前,表情立刻垮了下来,死乞白赖地求饶道:“我错了。”
“让开。”宋榕沉着声,微微施力踢了顾长君一脚。不轻不重的,踢在顾长君的身上就好像是挠痒痒一样。
“不让。”顾长君捻着兰花指,眨巴着眼睛,不怕死地拉扯着宋榕的衣角,扭捏作态。
宋榕:“......”
都说京都里头高门大户的小姐应当是高傲,不逊,但现在这低服做小都能做得这般“恶心”的顾长君可真是高门大户里面出来的一个“奇葩”,心头上面的火气确实是一下子消下去了不少。
“少将军,顾帅命我来找您。”
一个不太熟悉的声音在帐外响起,听着音色应当是个小兵。顾长君收了收可怜的劲头,挺直了脊背,刚想要抬手,生怕宋榕还不习惯亲密接触,到了半当中就讪讪地放了下来。顾长君表情凝重了起来,“以后我绝不会试探你,至于你的身份...我不会相问,有我顾长君在,也绝不会让军营里面的任何一个人伤害了你去。”
宋榕也没有想到突然就能听到这样的一番话,脑子反应迟钝,丝毫都没有来得及表示,顾长君就好像是一道风一样匆匆出去,留给自己的只剩下了扬起的帐帘。宋榕慢慢将自己的右手放在了自己的左肩上,刚刚顾长君想来也是想要搭在自己的身上与自己说那番话的吧,只不过顾念着自己,没有......
试探,不过是一个轻飘飘的词罢了......
如今,真是要背叛秘阁,背弃之前的信条,违逆爷爷的命令了吗?
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被顾长君说的话,做的事情恍神了。那日逆流而上,劫后余生时不经理智说出来的话正在一点一点地被坐实。宋榕只觉得自己整个人就好像是被撕裂了开来,一半是理智,是自小坚信的信条,一半则是心,心之所向是顾长君。
顾长君跟在小兵的后头,闲散地问了一嘴,“除了我,顾平山还叫了谁?”
顾平山?顾平山!
这小兵哪里敢随便叫顾帅的大名,连大名叫什么都不知道,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甫一有些疑惑,但是一想姓顾,立刻就联想到了顾帅。脸上的笑容瞬间尴尬了起来,声音中都带上了不可置信,“朱校尉和周大人已经在了,顾帅还让人去叫了甄主簿。”
这几个人啊......
顾长君粗喘着吸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难看,怕是第二个“甄诺”来找自己说理来了。
果然,一进营帐,顾长君就闻到了火药的味道。
甄诺比自己来的还要早些,此刻正挺直着腰板跪在地上,同样跪着的还有朱友屿,周权,只不过他们都弯下了身子,不似甄诺还是刻板守规矩的样子。
不由分说,顾平山直接投了一个眼神给安碌全。安碌全无法,立刻一棍子打在了还没有防备的顾长君的腿弯处。
“噗通”一声,顾长君朝前倒去,一下子就跪在了甄诺的身边,上跪之人,就是顾平山。
甄诺凝眉,制止了自己想要扶一把的心思。眉间满是疲惫,用余光看见顾长君缓过神来才撤开视线。
顾帅差人来找自己的时候,正是最累的时候,现下更是身心俱疲。
顾长君一个咬牙,直接对着顾平山就是一个瞪眼,没有丝毫怵意。
“安碌全,你先退下去。”顾平山横眉冷对,命令道:“将帐外的人也都撤下去,不要让人凑近。”
安碌全自是承受不了顾平山如此的滔天大怒,颇是同情地向地上跪着的几人投去了无可奈何的表情,抱拳退了下去。
听着门口的有序的脚步声,待声音渐渐停息下来,顾平山这时才将自己收到了朝廷公文直接扔在了顾长君的山上。
竹简打在身上,还没有一点留力,自然是疼的,顾长君一下子就皱紧了眉头。眼眸之中的怒火若是能形化出来的话,怕是能将钢铁都给炼化了。
顾平山“啪”的一掌拍在了桌子上面,厉声道:“我顾家军的主事人换了吗,换成你顾长君了吗!”
“一个一个都听你说的话,你是要翻天了不成?”
周权抱拳,低着头道:“顾帅,少将军并不是故意的。”虽说这件事情做的是过激了一些,但是陶青不除,顾家军确实是难安。这也是为何周权最后选择帮助顾长君并隐瞒顾平山的原因。
“顾帅,自从这陶青来了军营之后,他小动作不断,做了多少妖。若是让这样的人待在军营里面,日后我军的损失绝对会......”
“所以呢,所以你们就私下动手!”
“且不论你们私下行事的过错,就算那三千将士的命,谁来偿还,你们谁能偿还!”
营帐之内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安静中,只有当事几人的呼吸声重了两分。顾长君还是一副不认输,不服软的样子,腿弯处有伤,生疼生疼的。顾长君固执地用拳头撑起了自己的身子,从地上爬了起来。
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在顾平山面前服软,就连弯腰低头也不行,这才算是顾长君心中的那个难以言说的魔怔。
“兵行险着,此番作为是最佳之策!我用最小的牺牲换来了最大的利益,我确保了之后对匈奴作战,我军中不会有指手画脚的人!”
“闭嘴!”朱友屿低喝道。
此番顾长君的作为自己都知道,只不过是还心存着侥幸,想着即使败,三千将士也不至于全军覆灭,但偏偏,就是到了最坏的结局。如今想来,自己也是有些后悔的。
甄诺累得阖上了眼睛,顾长君的心里面已经为自己做下的错事定了一个冠冕堂皇的正当理由,在这样的心理暗示之下,与顾长君说什么都是说不通的,只有让她清清楚楚地明白的人命的可贵,才会知晓自己究竟犯了一个什么样的错。
顾平山的视线紧紧地锁在顾长君的身上,将自己的怒气都转移到了把手上面,像是要硬生生地将木头抠下来一样。“朱友屿,周权,你们私下谋事,认不认罪。”
“认。”
“认。”
顾长君咬上了牙关,这两声“认”凿在了自己的心里面。
“甄诺,你呢......”
甄诺微微睁开了眼睛,双手作揖,“罪臣,认。”
顾平山沉声,“那本帅就没有冤枉了你们,如今这件事情是不能摆在厅堂上面说,否则按照你们犯了军令来说,按律当斩。”
“如今本帅就罚你们一人六十军棍,朱友屿革职,周权水牢,甄诺...日后再罚。”
顾长君一个猛子冲上前,双手直接拍在了桌案上,近距离地对上了顾平山,“一切都是我谋划的,顾平山,你若是想要罚就罚我,不要牵扯无辜的人!”
“罚你的事情还在后面。”
上下牙龃龉了两下,顾长君气愤到了极点,“且不说甄诺是被我骗过来帮我的,顾平山,你有什么资格罚甄诺!”若不是顾家,若不是当初的你,甄家何至于覆灭,甄诺何至于成为一个落魄氏族之后。
顾平山声音不似顾长君这般大,格外的低沉,但透着浓浓的威严,“就凭你们做错了!”
疲倦地看向顾长君理论的背影,甄诺摊平着手放在了地上,拜了下去,声音低沉透着无力,“罪臣领罚。”
“属下领罚。”
“属下领罚。”
朱友屿与周权也依次说了领罚的话。
“顾平山你有什么资格!”顾长君咬牙,十指都狰狞地抠在了桌案上。
顾平山厉声,“出去自行领罚。”
甄诺从地上慢悠悠地站了起来,跟在了周权与朱友屿的身后,临出帐的时候,甄诺停了停。“这世间能用利益抉择的事情许许多多,但人,不能只有利益......”
人都走了,营帐里头就剩下了顾长君与顾平山父女两人。火药味没有因为人少就散去,反而是愈加浓重了。
甄诺最后说的话是对着自己说的,顾长君知晓,但顾长君不认,战场上面看的就是得失利益,用最小的代价得到最大的利益。就好像是他顾平山对待家里面人的绝情一样,就是因为家人在顾平山的面前早早就没有了利益,没有了维系的必要。顾长君仰天大笑了起来,微摆着双手不停地后退。
顾平山,是你将我身边的人一个一个拉走,是你让我又变成了什么都没有的状态。
顾平山看着顾长君这样癫狂的样子,有些不忍心,但面上一丝一毫都没有流露出来。沉声道:“他们都认了,你还不认吗?”
顾长君停了笑,怒视着顾平山,重重地甩手,嘶吼道:“我不认”
说到气愤之处,顾长君直接指上了顾平山,说得掷地有声,丝毫不顾顾平山的身份,更不顾自己与顾平山之间的父女关系。“顾平山,你不过是因为当初自己因为监军一事被贬,现如今就变成了这幅样子,你还有没有一点骨气。”
“顾长君!”
简直是放肆。
顾平山蹭地一下便站了起来。
“你的那一点骨气是不是都用来对付自己人了!”顾长君还在嘲讽,嘲讽顾平山这段时日的无所作为,嘲讽顾平山对顾家的忌讳莫深......
“于政事上面,你懦弱不敢言,任由战术上不如你的徐逸明接手主帅之职,而你借着中毒中箭之事一直退居幕后,凡事都不置喙,你告诉我这是你为将的骨气吗!与个人小家,你十二年未曾归家,不曾管过家中老少,爷爷,两位叔叔,你都未曾见过最后一面!不忠不孝!”
顾平山心都在滴血,这些都是自己从前为了平陛下的猜忌之心不得已做下的事情,可那确确实实是已经发生,无法挽回的事情。
“那你的骨气是什么,那是三千将士的命!”
“陶青是监军,他错了什么,自有本帅与徐帅去定夺,哪里轮得到你顾长君去定夺生死,还定夺无辜之人的生死。”
顾平山疾步走到了顾长君的面前,右手都在颤抖,但凡自己一个忍不住,都能直接抡一巴掌在顾长君的脸上。
饶是身高被压制着,顾长君气势却没有丝毫落后,双目晕出了水色,在红了的眼眶中甚是明显。食指戳着自己的胸口,“陶青让我去冲锋陷阵,尤嫌不够,还将我的足迹都卖给了匈奴,我不无辜吗!我就该死吗!”
“我娘亲生我,是为了博取你的信任,更好地监视顾家。你生我,是为了秘阁,是为了稳住皇权,是为了将我当作一个质子一样留在京都。难道我顾长君就阖该被你们所有人这般厌弃吗?我是人!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顾平山怔住了。
宋珺的身份,宋珺与自己的关系......从未想过长君竟然是会知道。
“我顾长君在此立誓,终有一天我身上的军功会比你多,会比二叔三叔,会比爷爷多,我顾长君一定会让你顾平山以我为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