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项目启动,聂凤君最近格外忙碌,连回家的时间都大大减少。

  付明谨一个人无聊,便把空余时间都花在了厨房里,每天变着花样给聂凤君送饭外,连小馄饨都包了一冰箱。

  就在昨天,半山别墅的冰箱终于爆满,他刚让人送到秦见鶴这里不少。

  翌日清晨,秦见鶴煮了两份馄饨,和叶知秋两人相对用过早餐,便各自换衣服一起出门,往医院赶去。

  九点钟左右,车子堵在医院大门外长长的甬道上。

  秦见鹤一只手松松地搭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则伸过来,松松地将叶知秋的手握在掌心里。

  叶知秋笑着回握,刚要开口说话,他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

  是金宝宝。

  用空着的那只手将电话接起来,叶知秋嗓音里的笑意分毫未减。

  “宝宝,”他问,“今天不是有课?怎么这个时间打电话给我?”

  舞蹈学院已经放假,金宝宝特意利用假期时间,在一位造诣颇深的舞蹈老师那里报了加强课。

  这会儿打电话给他,应该是有很重要,或者很纠结的事情要和他说才对。

  果然,金宝宝一开口就吞吞吐吐。

  好一会儿才把一句话说利索。

  “我想去看看唐乐,行吗?”他问,又带点撒娇意味地叫叶知秋的名字,“小秋?”

  虽然那天在餐厅里,单远特意隐藏了唐乐的真实伤情。

  但李少君家毕竟是开医院的,且两边医生多有相熟,只要略一打听,唐乐的真实伤情他们便能知道的清清楚楚。

  更不用说,唐乐的父亲还公开接受了记者的采访。

  “怎么?”叶知秋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少君也要来吗?”

  “他不想来。”金宝宝声音更低了,像犯了错的孩子。

  他心肠一向柔软。

  原本因为唐乐对叶知秋的陷害和背叛,他早就恨透了他。

  可现在真知道唐乐伤情这么严重,且还失去了一条腿,他还是忍不住地心生恻隐。

  既想要过来看看他,又担心会因此伤害到叶知秋的感情。

  所以这通电话才如此磕磕绊绊。

  和金宝宝不同,对于这件事情,李少君的态度则恰恰相反。

  他性子本来就冷,又护犊子,而且现在才刚刚十八岁,正是带着点叛逆的年龄。

  对于是非善恶,本就带着点非黑即白憎恶分明的意味。

  得知唐乐的遭遇后,虽然心里同样不是滋味儿,但他却从未考虑过过来看他。

  因为,他始终对唐乐和陶若晴同流合污,陷害叶知秋的忘恩负义行为耿耿于怀。

  在他心里,坏人就是坏人。

  而且,唐乐已经二十岁,性格早就定型,秉性早已难移。

  对这种人施予怜悯与同情,换来的,说不定只有对方阴恻恻的反咬一口。

  在这方面,叶知秋早已是前车之鉴。

  金宝宝和李少君两人,性格虽然截然不同,但步调却一向十分同步。

  这还是第一次,两人间出现了这么大的分歧。

  闻言,叶知秋垂眼笑了笑。

  上一世,金宝宝出事儿后,唐乐可没去医院看过他。

  不仅如此,他还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和剧组演员一起接受了采访。

  金宝宝不该来看他。

  不值得。

  “你不要来了。”他说,找了个委婉的借口,“唐乐这么好强,应该不喜欢太多人看到他如此狼狈的样子。”

  “那好。”既然叶知秋这样说,金宝宝便不再坚持。

  叶知秋又安抚他。

  “唐乐之前说想要见我一面,我和秦见鶴这会儿已经到医院附近了。”

  他顿了顿,决定让金宝宝彻底对唐乐死心,再没有任何怜悯。

  以免将来被唐乐利用钻了空子,再出了什么岔子。

  “等晚点我和他谈完,会在群里告诉你们他的具体情况,以及我们的谈话内容。”他说。

  “那好。”金宝宝说,终于放下心来。

  车子拐入医院大门,缓缓驶入地下车库。

  叶知秋挂断电话,推门下车。

  和秦见鶴并肩,两人乘梯径直上到四楼的VIP病房区域。

  而等在那里的魏杰也立刻迎了上来:“秦总,小叶老师。”

  楼道里很安静,虽然也有病人在家属的陪同下下床走动活动筋骨,但说话的声音都压得很低。

  秦见鹤淡淡点头,极轻地应了一声:“嗯。”

  叶知秋则问:“唐乐这会儿醒着吗?”

  “醒着。”魏杰说,又往走廊尽头处看了一眼,“他父母刚一起下去用餐了,这会儿还没回来,您可以先进去。”

  “嗯。”叶知秋点了点,刚要抬脚,秦见鶴忽然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我陪你一起。”他说。

  虽然表情一贯平静,但他握住叶知秋手腕的掌心却很烫,也很用力。

  那热度沿着皮肤一路往上,好像瞬间就蔓延至了叶知秋的心尖上。

  “不用,”叶知秋靠近他一些,含着笑仰起脸来,“我保证,没事的。”

  边说话,他边用自己的指尖在秦见鹤手臂内侧轻轻挠了两下。

  虽然隔着衬衣,但那一点俏皮的微痒浸进去,秦见鹤漆黑眼底的情绪还是微不可察地松了几分。

  他垂眸,片刻后手掌终于慢慢放松。

  “我就在门口。”他说。

  “嗯。”叶知秋点头。

  一边站着的魏杰:“……”

  病房不远处设有休息区,原本他是打算请秦见鶴过去坐着等的。

  但这会儿,他不仅没敢再继续说话,反而在看着叶知秋推门而入后,乖乖站在了秦见鶴身侧一同等待。

  病房里空调温度调得很高,和外面相比,几乎相差无几。

  但唐乐躺在病床上,却依然盖着厚厚的被子。

  他的一只手伸出来,搭在床边,手背上固定着置留针,比记忆中消瘦许多。

  而手背上斑驳的细碎伤痕,就更是惹人心疼。

  房间里很安静,几乎落针可闻,让叶知秋甚至以为,唐乐是不是已经睡着。

  可他轻手轻脚走到病床边时,却又猝不及防地,正正对上了唐乐阴沉沉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此刻正含着浓重深厚到,让人只要一看就忍不住遍体生凉的冰冷审视,以及近乎疯狂的嫉妒不平。

  叶知秋安静地在原地站立片刻,几乎有点认不出眼前的唐乐。

  因为要来医院,考虑到唐乐的伤情,怕刺伤他敏感的自尊心,他今天特意选了最为简洁朴素的衣物。

  宽松的白色棉T,外加天蓝色已经洗到略显陈旧的牛仔裤。

  可即便如此简洁低调的装扮,在此刻的唐乐面前也依然显得格外奢华。

  因为要动手术,唐乐的头发剃光了,此刻头上裹着的纱布上,沁出了药物灰棕色的痕迹。

  而以往还算圆润白皙的脸颊,也已经瘦到变形。

  此刻既不是平日的白润,也不是虚弱的苍白,而是很浑浊的蜡黄色,格外难看。

  两侧脸颊上也同样布满了细小的伤痕,虽不至于留疤,但此刻看起来,却也格外狼狈,格外丑陋。

  看到叶知秋,他搭在床边的那只手抬了抬。

  但叶知秋却并没有任何回应,只安静地站在离他病床十几公分距离的位置,不动声色地垂眼看他。

  唐乐坚持了一会儿,终于将手重新放了回去。

  至此,叶知秋才终于发声:“你找我?”

  “我的腿没有了,你知道吧?”唐乐操着依然嘶哑的嗓音开门见山。

  “嗯。”叶知秋淡淡应了一声。

  旁边有陪护椅,他探手往身侧拉了拉,弯腰落座,“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房间里没有别人,就他们两个面面相对,再伪装也没有什么意义。

  唐乐轻咳两声,终于开口:“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哦?”叶知秋偏头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我的诉求其实很简单。”唐乐继续说。

  相对于昨天,他今天的精气神儿好了很多。

  而他手臂上虽然伤痕累累,看起来触目惊心,但大多是被撞出去的时候,在地面上刮蹭所致,并没有真正伤到筋骨。

  所以,边说话,他边再次抬起手来。

  “我虽然受了伤,但手还算灵活,不影响工作,”他说,“我需要你带我进Q.L,不需要很高的职位,只是普通的助理设计师我就已经很满足。”

  见叶知秋不说话,他喘着粗气停顿片刻才又接着说,“对你而言,这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情。”

  “对我来说,这确实是举手之劳的事情,”叶知秋看向他,语气平静,似笑非笑,“但我凭什么帮你?凭你是一只喂不熟的中山狼吗?”

  刚刚举起来的手再次落下去,唐乐一双眼睛蓦地张大了。

  叶知秋安静地看着他,语气平淡:“我都知道。”

  一击致命,病房里再次安静了下来。

  好一会儿,唐乐终于再次挣扎着开口。

  “我有什么错?”他嗓音嘶哑得更厉害,音调也提高了许多,“我不过是想要摆脱那恶心的原生家庭,我不过是想要站上高位,成为人上之人。”

  他冷冷地笑,以前在人前刻意伪装出来的温润贴心,再无哪怕一分一毫的踪影。

  “别对我说,你没有过这样的想法。”他一字一顿地说。

  如果没有的话,他为什么读书期间就去工作,从VIA到Q.L,不停地搅弄起风云?

  如果没有的话,他为什么还要跨界进入娱乐圈,连热搜都上了几个,甚至连他原本想要走的路都给堵死?

  都是红尘中追名逐利的人,他不认为叶知秋比自己清高到哪里去,更不认为自己比叶知秋低一头。

  归根结底,叶知秋只是比较幸运罢了。

  本以为这句话足以让人感同身受,也足以击中叶知秋的软肋,可偏偏,叶知秋脸上的神色却丝毫未变。

  他仍是那样看着他,唇角噙着讥诮,一双漂亮的眸子中似笑非笑。

  “我没有太高的要求,”唐乐被他看得心生不安,忍不住再次重申自己的诉求,“我只要你帮我安排份合理的工作,来杜绝我父母将我带回老家的可能。”

  叶知秋看着他,就连眼底那点似笑非笑的笑意也淡去了,一双眼眸染上了冷意。

  唐乐这个人……

  可真是没救了。

  不过,要真是认真说起来的话,上一世的他,还真没有什么争名夺利的心。

  因为那样的心思,陶若晴是决不允许他有的。

  而他自幼受到的教育,就已经决定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吃不了什么苦,更贪于享乐。

  他被养成了个天真又幼稚的纨绔。

  躺在自以为舒服的温床里,全然不知别人正磨刀霍霍向猪羊。

  说起来,他不过是陶若晴眼里的猪羊罢了。

  只要她想宰,他就无路可逃。

  那时候,虽然在任何人眼里看来,他都该是叶鼎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可他从没想过要继承叶鼎。

  他甚至巴不得叶铮可以掌管叶鼎,他只要到期拿着分红潇洒快乐就好了。

  就算和齐鑫在一起后的那点上进心,也只是因为,那时候,他是真的被人绕了进去。

  一心以齐鑫的心愿为自己的心愿。

  上一世,他没有争名夺利,可是,唐乐又何曾想过放过他?

  不知悔改,巧言令色,不知羞耻地对自己的加害者伸手要东西……

  原来,唐乐比他想象的还要无耻。

  他为自己曾经的眼瞎,为自己因唐乐而生出的那一瞬心软而隐约感到了后悔。

  “追名逐利?我没觉得有什么错,”他懒得再在唐乐身上浪费时间,声音冰冷淡漠,“但是,踩着别人的尸骨去争自己的名夺自己的利就令人恶心了,尤其那些人还把你当做最好的朋友,事事帮扶你,顾全你的情况下,那就还要加上卑鄙与无耻了。”

  “你烂透了,唐乐。”叶知秋说。

  “不要把自己身上任何的不如意都推到别人身上去,你走到今天这一步,不是因为别人,更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你自己贪心不足蛇吞象,受到了反噬而已。”叶知秋看着他,嗓音冷如冰凌,“这是我好心给你的,最后一句人生忠告,这也是我最后一次来见你。”

  叶知秋说一句,唐乐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随着他的话,他脸上的肌肉线条难以控制般微微抽动,既丑陋,又狰狞。

  可是,他脸上的具体神色却又无法让人看得很清楚。

  因为那张蜡黄的脸皮上,被细碎的伤痕遮掩着,能看到的,只有恨毒了的阴冷。

  叶知秋起身,垂眼看他,慢慢吐出两个字来:“抱歉。”

  唐乐的胸口起伏着,插着置留针的那只手掌下意识地紧握成拳。

  “如果我说,我有陶若晴害你的证据呢?”他再次开口,抛出筹码,“如果我要拿那些证据来做交换呢?”

  “那就更没有什么意思了。”叶知秋眼底那点似笑非笑的嘲讽意味再次一点点溢了出来,“陶若晴现在已经自顾不暇了,叶鼎早已跟他们再无关系,现在,就连叶家都没有了。”

  他漫不经心地勾了勾唇角:“不过是落水狗而已,我打她有什么乐趣?”

  闻言,唐乐身上那点好不容易养起来的精气神似乎再次零落了下去。

  他本以为,他手里的这份把柄,无论是对陶若晴还是对叶知秋,都应该有着足够的价值和意义。

  可是现在,在陶若晴那里,它为他引来了杀身之祸。

  在叶知秋这里,他则只能算是自取其辱。

  因为心慌,因为失去最后的依仗,唐乐下意识地快速吞咽,一时几乎无法发出声来。

  眼看叶知秋收回视线转身就要离开,他才又猛地叫了一声:“叶知秋!”

  “你帮帮我!”他换了声调,格外可怜,如果不是身上的伤痕,叶知秋甚至以为他又伪装回了之前的唐乐。

  “你帮帮我。”唐乐急切地说,“你已经帮过我那么多次,就再多帮我一次,算我求求你,就最后一次,往后,我绝不缠着你。”

  “对你而言,只是举手之劳的事情,我求你。”说到最后,他嗓音里已经染上了悲泣的意味,任谁听了都该是难受又心软的。

  可叶知秋却依然淡漠。

  他看着他,像是看垃圾桶里的垃圾一般,又像是在看什么他根本无法理解的新奇物种一般。

  “抱歉。”叶知秋再次说,格外无情,“就算再是举手之劳,我也不愿意帮你。”

  他的声音很轻,轻到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上一次帮你,我受到的教训还不够吗?”

  话音未落,房门忽然被人推开,一室的安静蓦地被打破。

  是唐乐的父母回来了。

  难得地,唐父进来的时候神色有点瑟缩。

  唐乐来不及注意他的父母,他的所有注意力都凝在叶知秋身上。

  “叶知秋。”他再叫了一声。

  可这一次,叶知秋却并没有回应他,他抬脚往门口的方向走去。

  唐乐的视线绝望地紧紧追着他,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病房门口不知何时多了另一道身影。

  身形高大英挺,气质清冷矜贵的男人安安静静地站在门边,正遥遥地冲叶知秋伸出一只手来。

  明明只是那么随意地一站,偏偏就那么俊美无俦,又那么清风霁月。

  即便对方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一双漆黑凤眸只紧紧凝在叶知秋身上。

  可莫名地,唐乐心底还是生出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来。

  那恐惧极强烈,强烈到他甚至忘记了叶知秋的存在,忘记了自己身体上的疼痛与痛苦。

  他慌乱地举起自己的手来,拼命遮挡住自己受伤的脸,自己缠着纱布的脑袋……

  甚至于,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正在撕心裂肺地大吼。

  “让他出去,让他出去……”

  秦见鶴和他记忆中一样完美,可也正是因为这份完美,才衬得他格外丑陋。

  他不可以让秦见鶴看到他这么狼狈这么丑陋的一面。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让自己喜欢的人看到自己最烂的一面。

  这世界上,没有比这更残忍的酷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