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的晚上,有人去上选修课了,有人和朋友聚会,有人在图书馆,有人在实验室里,有人在寝室,这里并不是常常有很多人,但这里总有几个人。
这里总会有零星几个人。
这里的灯光总是亮到十一点才歇。
何栩觉得这里有魔力。
那零星的几个人总是有惊人的专注力,他们切割零部件的神态,是何栩在书里读过的,是佛陀低头的那一眼。
他们总是在敲打键盘,在画一些和何栩所画的完全同的图,那些图是由线条织成的平面,旋转起来就是立体的楼层。
那图里的逻辑,何栩完全不明白,那时候何栩唯一获取的是,原来,自己画图不全是逻辑,而自己更爱美感,那一瞬的投思。
他们画图很多是逻辑,他们总是在讨论,这条线怎么加,这里加大还是缩小,这背后有受力分析和承重结构的逻辑,要基于机器人的动力学模型去估测参数的大概范围。
何栩听不懂这些术语,但他们的交谈,何栩在旁边听着,看着,思索着,跟着他们流动着,快乐着。
何栩几乎每天都会来一趟,白天全是课来不了,晚上没课就吃了饭直接来,晚上有选修课就下了课来。
就算从校园北边走到南边,走二十分钟,他也会慢慢走来,何栩走来的时候就在想,今天闻年在不在?
他心里充满了一种期待感。
这种期待可能会有回应,也可能没有回应。
但何栩只是很喜欢这二十分钟,自己在期待着什么的心情,非常雀跃。
有时候何栩晚上还要上选修课,下了课已经接近九点了,他还是会选择去基地坐一两个小时,然后成为基地最后一个关灯的人。
他常常是最后一个关灯的人,作为后勤人员,他要检查一些机器是否断电,电脑是否都关机,是否有什么安全隐患。
何栩做得乐此不疲。
大多数时候,何栩是没有事情可做的,他不懂技术,帮不上太多的忙,只有一些简单的协同工作基地同学会叫他。
比如帮忙扶着什么部件,焊接时帮忙抬着,偶尔帮忙抬抬很有重量的大机器,或者是帮忙找什么工具,或者是需要什么就去仓库里拿一下,都是很琐碎很临时的工作。
何栩很多时候只是坐在一个空闲的,不挡着人的工位上,做自己的事情。
做教授布置下来的课程内容,翻看一些供参考的文献,读一点小说和诗歌,写一写自己所思所感。
何栩没有把这些放在图书馆里做,虽然大多数人都在自习室或者图书馆里做,那里安静又没什么干扰。
何栩都放在基地做,虽然这里总是延绵不断地有交谈声,机械嗡鸣声,键盘敲击声,交响乐一样此起彼伏。
但何栩好像很适应,甚至很喜欢这里,这里声音听起来杂乱,但身处其间的人其实很专注。
没有人叫到何栩的时候,何栩就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写写画画。
对了,何栩偶尔也画画,虽然他进行得很小心,就画这个怪物世界。
大多数时候世界里有一个高瘦个子在坐着,站着,蹲着,半弓着腰,或者低头沉思。
何栩从不走进去,走到他旁边,问他在做什么想什么。
何栩只是远远看着,然后画着。
画的人就在不远处,当然需要小心翼翼。
连视线都要找好落脚点。
何栩觉得其实这也是一种很遥远的陪伴,并不是那种相依偎的陪伴依靠。
是一种很遥远,很微弱的陪伴,但也是陪伴。
不是何栩陪着闻年。
是闻年在陪伴着何栩。
当然,这是一种单方面的认为,何栩单方面,而闻年本人毫不知情。
闻年毫不知情,他的存在,无意识地,在陪伴着何栩。
给何栩带来了一段又一段绵长的安全感。
何栩每天都带来一个画本,里面一页一页翻过去,是一日又一日流逝的时光。
何栩总是很小心地打开画本,又很仔细地关上。
临时被喊到,也会先确认是不是画本关上了。
何栩如此小心,不会有人发现他的秘密。
何栩和闻年也常常不怎么讲话,只是来时和离去的一句问候。
何栩慢慢地和基地里的人熟识了起来,他仍然不健谈,但只言片语就很适宜了。
很多基地里的人,谁看何栩和闻年,都不会认为他们是老同学,或者是认识很久的人。
他们实在是很有距离感了。
何栩觉得高中假期的图书馆和高一下期的图书角里,闻年是最能接近的。
但时间已经把他们推得太远了。
何栩也并不怎样遗憾或者不满,他本来也只是想得到一句问候而已。
如今何栩不仅得到了一句问候和一个背影,他还得到了一整册姿态各不同的闻年。
他看见了这么多这么多闻年的时刻,他的专注时刻。
何栩看过闻年目不转睛,可以盯着电脑三小时不动。
何栩看过闻年撸起袖子拎着吸锡器,剥线钳、夹头钳的那种随意又格外认真的样子。
何栩看过闻年在一群人的簇拥里侃侃而谈的样子。
何栩甚至看过了闻年根据建模千辛万苦制作的实品不合格,然后改了又改,改了还是不合格的沮丧,沮丧后又皱着眉分析重新再改的顽固样子。
何栩的几乎所有时间都耗在这里了。
就连他的组长都在隐晦或直白的劝何栩不需要花太多的时间精力,去多尝试。
何栩甘之如饴。
闻年经常看见何栩在基地。
闻年几乎每次来基地都能看到何栩,来得早晚上会看见他,周末会从早到晚都看见他。
但他只是坐在那里角落的工位上,埋着头在做什么,很安静,一如既往,偶尔有同学叫到他,他会噔噔噔地风风火火跑过去。
闻年有时看见何栩在翻纸面上密密麻麻的书,有时候在写字,每个工位上有乒乓球台中间挡板那么高的隔板,站起来根本什么也挡不住。
大多数时候,何栩在做自己的事,有时候,他会支着头发呆。
最开始,闻年没有觉得何栩来的太多,直到何栩九点过来基地。
闻年知道何栩是上了晚课,这个时候基地很多人都回去了,谁会这个时候才来呢?
慢慢地,闻年又开始觉得何栩很奇怪了。
一个文科生来AI社团本身就挺奇怪的了,来了之后好像对这些也不太感兴趣,只是做自己的事情。
说何栩不感兴趣也不准确,有时候闻年会看到何栩的眼神。
何栩站的远远的,看着那些同学。
闻年也不知道何栩在看什么,
但何栩的眼神里,有一种似欣赏似赞叹似憧憬似敬畏的矛盾情感。
闻年描述不了何栩的那个眼神。
但闻年对何栩驻足观看的样子印象深刻,他倚在墙边,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身前,微微往前探,一副着迷的样子。
闻年不知道何栩在着迷什么。
何栩对于这些机械可以说是一点也精通,他也不会去上手操作,似乎想去学习的欲望也并不强烈。
只是远远看着,然后被叫搭把手就去,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闻年觉得更奇怪的是,何栩既然没有那么强烈的学习欲望,又为什么天天都来呢?风雨无阻地来呢?多晚也会来。
这里到底有什么吸引力?
这里到底有什么非来不可的理由呢?
闻年又开始觉得何栩真的是一个奇怪的小孩。
最开始介绍何栩来的陆寓倒不觉得何栩奇怪,他只是觉得自己当初的决定英明极了。
一个如此热爱AI的文科同学,并没有被拒之门外,而被自己引进来了,他心里油然而生了一种自豪和责任感。
陆寓本着一种对何栩负责的态度,为了叫何栩多学点东西,所以每次他来基地,就会把何栩叫到自己的实验项目前,每次自己做什么步骤,都会给何栩大概讲一讲。
陆寓是大二学生,课程正是非常密集的时候,他没有太多的时间来基地,基本只能周六日在基地,一待就是一整天。
陆寓周末总是一进实验室的门,就先去何栩工位找何栩:“何栩,你快和我来,这周我做受力分析,我上次按照建模做出来的成品承重结构会变形,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你陪我做嘛~”
陆寓是叽叽喳喳的性子,他就喜欢和人说话,一个人闷头实验一整天,他会闷死的,幸亏有何栩陪他。
何栩一听他这么说,就会放下手里的任务跟着陆寓走。
虽然大多数时候何栩并不太懂陆寓在说什么,他欠缺了太多的基础知识,能听个大概,但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情况。
但何栩是很乐意陪陆寓做的,陆寓虽然看起来跳脱,但是做这些实验的时候,他也十足细心和耐心,只是他的耐心有时限,超过三小时就会分心。
何栩也很喜欢陆寓给他讲这个结构是怎么生成的,那个程序是怎么运作的。
陆寓有时候会滔滔不绝他自己做的建模是如何的合理完美,那样子就像高高仰着头的猫一样,高傲又得意,但是可爱死了。
大多数何栩给不了什么评价,或者是什么有用的建议,但陆寓也不会觉得一个人唱独角戏。
何栩认真凝视和侧身倾听的样子,对于陆寓来说,就是最好的回应了。
陆寓每次讲的口干舌燥的时候,只要再看一眼旁边乖乖听讲的好学生样子的何栩,又会莫名其妙的讲下去。
这完全满足了陆寓好为人师的暗戳戳的癖好,而且陆寓讲着自己的思路,讲着讲着就会发现之前没发现的漏洞。
然后陆寓就会惊喜地抱何栩一下,然后啊啊啊啊的嚎叫:“何栩你就是我的福星啊啊啊!”接着就急忙去修正自己的方案,乱糟糟的,陆寓的实验进度竟然还不错。
一来二去,何栩和基地里其他人都只是点头之交,但和陆寓却成了朋友。
当然了,这是陆寓单方面的想法,他早就已经把何栩当做了朋友,还是这么一个有耐心的朋友。
其他人哪有耐心听自己讲那么多有的没的,也就何栩真够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