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的冷风卷走细长指尖夹住的那支已燃至尾端的烟灰，橘色的火光明灭，被人压在灰墙上捻按，熄灭。
“新影文化传媒。阳晟集团和他最近个人资金出账都查一查，看看有没有大笔支出和相关联系，叶小姐的人会帮你。”
“好，洵哥，等消息。”电话那头传来定音。
宁屹洵按下挂断键，转过身时天台的门正好被人推开。
阮轻云一只手压住头顶的贝雷帽，只探出半个身子。被灌入门缝的冷风突袭，冻得她裹紧大衣，高声朝不远处道：“老大，不是你监制吗，怎么又跑上来抽烟！小李已经到了。”
小李是被南传大的音乐社老友内推来录制demo导唱的音乐生，那个朋友说小李这个寒假跑望京实习，希望能给他一个试炼的机会。
南都距望京千公里，他一个没毕业的大学生能在短暂的假期鼓起勇气千里迢迢跑来望京追梦着实不易，宁屹洵了解情况后也原因给他提供这个机会。
demo是音乐作品的一个简化版本，是歌曲创作完成后的一种早期形式，主要目的是提前向公众展示作品的概貌。导唱则是指在录音前帮助歌手熟悉旋律和歌词的工作，指导歌手如何演唱以达到最佳的录音效果。
这栋四层楼高的建筑是山寻月影工作室在望京郊区的分部，也是工作室录音主棚，每层楼都有专业设计的录音棚。
他们回到录音室里时，面容青涩的小李已经在棚里带好头戴式耳机了，拘谨地站在麦前调整支架高度。手心因为紧张有些发汗，他不停地咽口水压下喉间不适，隔着厚玻璃瞟坐在录音工作台前那个手和脸都白得发光的男人。
小李只知道今天的录音监制是宁屹洵，没有过多询问具体有谁跟棚，刚进棚时对在场的人一一喊了老师好，那个人也只是礼貌地点头回应他的问好。
他穿着卡其色的马甲，内搭是一件米色高领毛衣，即使只露出半张脸，也能推测出他长得应该很好看。他小臂支在座椅扶手上，捏着歌词页，深蓝色棒球帽下的目光似乎有些出神。
宁屹洵坐回监制台前的主位时，那人才放下歌词页。
小李收回目光，兴奋地对着麦喊了一声学长好。
阮轻云把自己的位置拉到Kiko身旁，挨着她的肩膀说悄悄话：“一会你留不留？”
她向录音棚内的小李投去可怜的目光，心中暗道：也不知道这位朋友等会儿还能不能笑得出来。他们老大坐监制位，那可不是一般的恐怖……他才不管你是当红小生还是流量明星，只要唱得不到位，在棚里磨八小时都是正常的。
虽然今天只是demo导唱，正式演唱是杨星宇的工作，但这并不意味着唱导唱的人就能划水摸鱼。
kiko似乎没听进她的话，张嘴盯着宁屹洵和孟祈安并排的背影，答非所问：“哎，你有没有觉得孟老师那帽子有点眼熟？”
阮轻云满脸黑线，压低了声，无奈道：“好了，我知道你要留下了。为了避免等会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还是陪着你吧。”
宁屹洵将终版伴奏导入音轨，调整好音响音量，才对着麦克风开口：“伴奏和词你应该熟悉过了，一会从头到尾过一遍，咱们再挑问题哈。”
小李点头，比了个OK的手势，示意他可以开始后，伴奏声传入耳机。
监唱不是孟祈安擅长的领域，他只能起到一个内部人员旁听加上提意见的作用，所以可以悄摸开小差。他捏着歌词页脚假意看歌词，实则余光瞥向宁屹洵。
一曲完毕，宁屹洵停止音轨录制，删除刚录制完成的整条单轨录音。抬手抽走孟祈安手里的歌词，沉默了几秒，才对着耳机麦朝里头忐忑不安的小李问：“刚刚没开嗓么？”
宁屹洵这句话不是质问，只是云淡风轻地问了一句，就仿佛随口一问你今天早餐吃的什么之类无关紧要的问题。他银丝镜框下那张俊逸的脸毫无攻击性，但站在里边的小李背后却渗汗了。
同样石化的还有坐在后边紧挨着的阮轻云和kiko。
kiko捂着嘴，用只有她们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他不是学流行演唱的么？音乐生啊，怎么还要老大提醒进棚先开嗓。”
行内人都知道，站在棚里录音是按时长来收费的。这是他们自己工作室的项目，所以才没设计收费的。如果他之后参与其他的项目也这样，怕是没有那么好说话的甲方。
阮轻云替小李捏了把汗，简答道：“问题挺多，感觉不妙。”
通常第一遍演唱时歌手还未正式进入状态，效果的呈现也没有那么完美，但在场人都能听出演唱者对demo的熟悉程度和基本功，从刚刚那遍来看，问题确实还有得抓。
“没……没有……对不起学长，我太紧张给忘了。”小李惭愧低头，诚恳道歉。
“没关系，我先把你的麦闭了，你自己开开嗓。”宁屹洵抬手看了眼金属腕表，悠悠道：“五分钟够吧？”
“够够够！”小李慌忙点头。
宁屹洵滑动鼠标，把声麦给闭了。抽出左手边笔筒里的一支黑色水性笔，凭着记忆在歌词上勾勾画画，把小李唱得有问题的地方和需要注意的细节都标注出来。
透过他肩颈与流畅下颚线空出的角度缝隙，能清晰看到他做的笔记，笔尖戳得纸面沙沙作响，手腕力道很大。孟祈安歪着头，隔着气流都能感受到他心情不佳。
他挺直身，往桌面处靠了靠，手贴着他衣摆往上，碰到一粒金属。用力扯他卫衣的抽绳，身后的连帽瞬间缩成一团。
“学长——怎么还抢我的歌词做笔记啊。”孟祈安拖着长音，刻意压低音量让他的声音听起来些许黏糊。
宁屹洵写字的手腕顿住，嘴角逐渐漾开点点笑意，他眸光黑亮，偏过头看他：“谁是你学长？”
“随便叫叫……”孟祈安抬眼，避开他目光，小声呢喃：“让你占个便宜还不乐意了。”
孟祈安不想承认，“学长”这个普通不过的称呼，从小李嘴里叫出来怎么就那么让他觉得奇怪呢，特别是配上他一看到宁屹洵就放光的眼。
“乐意。但不要撒娇。”很容易让他分心。
宁屹洵笑，迅速做完剩下的标注，把水性笔扔回笔筒里。然后伸手去抓孟祈安揪住自己卫衣帽绳的那只手，扒开，没狠心推走，只牵住他一根小指，在桌下按他的指甲盖，以示惩罚。
孟祈安看他心情变好，也懒得计较，他用掌心按住那张歌词，移到自己面前。认真地看他在每句歌词里标注的需要唱重音的字，以及需要注意和容易破音的部分，还有句末写的，需要投入具体某种感情的旁批。
虽然他不用唱，但他还是把他标注的细节都记了下来。不得不承认，宁屹洵对故事与歌曲情感的理解融合方面做得十分透彻，他很少问孟祈安，在写某个片段的时内心具体是什么想法，反倒是他经常在组员面前讲自己是如何理解某个情节的，还建议他们在创作时可以把那方面的东西加进去。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比宁屹洵更懂他了。
Kiko的延长甲快要把阮轻云的手背给抠出印子了，他看着坐在前面那两颗快要贴在一起的头，边抓狂边和阮轻云咬耳朵：“天啊，我没进组之前到底还错过了什么好东西？除了手机支付密码！”
自从阮轻云在闲聊中和kiko说过孟祈安喝多了在酒吧里用宁屹洵的手机误付了五千多块钱的酒钱后，kiko就和柯南上身似的，笃定他们老大和孟老师的关系肯定不一般，还拉着阮轻云在背后偷偷磕。
“kiko，你真的不是因为前两个项目跟的组都是做的bl剧配乐被影响了吗？我怎么看不出来啊？你还是收敛点吧，要让老大知道你在背后编排他你就完了……”阮轻云十分忧虑。
悠扬的伴奏声切断了她们的窃窃私语，众人都再次把注意力放回歌曲演唱上。
小李的声线清澈，是标准的青春少年音。听起来干净温柔，但可能因为紧张和经验不足，演唱时除了有音色优势，其他地方凸显的问题过多。
“第一段，重来一遍。齿音有点重，你唱的时候不用刻意压着。”宁屹洵严肃地挑出问题，让他重进。
“第一句的沧桑两个字要带点力，你刚刚弱下去了。”
“‘血浴厮杀醉当场’这里太平了，没感情，听不出你的情绪。”
“好，第一段过了。”
“喷麦了，重来。”
“问一下，你对伴奏和歌词的熟悉程度有多少？我记得好像提前两个星期给你发了文件。”
……
阮轻云和Kiko大气不敢出，尽管看过很多次宁屹洵监制的模样，自己也是多年的成熟职场人了，可依然会被他的气场吓到。
宁屹洵平日是和工作室员工打成一片，不会摆上下级的架子。他处事圆滑，性格开朗，更像大家的朋友而非老板。但他在工作要求上有着严重的强迫症，作品必须达到他心中的完美程度线，他是一个标准的完美主义者。所以他挑人毛病时往往直言不讳，言语犀利，但又正中要害，核心关键。
小李只是个还没毕业的懵懂大学生，哪见过这场面。他怀着对南传大风云人物宁屹洵的仰慕之情，才求得的一个能够接近他的机会，结果美好的滤镜在今天碎了一地，他委屈地抹眼泪，接过孟祈安递给他的矿泉水，坐在椅子上休息。
“小李啊，你是不是最近嗓子状态不太好啊？没关系的，要是不舒服不用勉强。”阮轻云拍拍他的肩，安慰道。
小李点了点头，他最近扁桃体发炎，一唱歌嗓子就火辣辣地疼，所以真正开嗓练习这首曲子的次数也很少。是他自己课前准备工作没做到位，又不想失去这次珍贵的机会，才没有把实情告诉宁屹洵，想着就算唱得没那么完美，后期也能修音救一下。
Kiko站在他面前，叹了口气，认真道：“你这样想是不对的，我们是后期师又不是魔法师。后期只能锦上添花，不能改天换地啊。”
孟祈安坐回自己位子，用自己膝盖来回轻碰宁屹洵的膝盖，看宁屹洵用左手按自己发疼的太阳穴。
他抬头看了眼时钟，距离进棚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但到目前为止，连第三段都还没录到。
“太凶了，宁屹洵。”孟祈安用气音悄声道。
宁屹洵挑眉，空出的那只手扣住孟祈安不停撞自己的那只不安分的膝盖，无辜道：“有吗？我是实事求是。他难受可以直接说出口，但他一直没说，说明他还想继续坚持。”
“那你语气就不能温柔点……”孟祈安扶额，说得有道理，他无法反驳。
“不。没意识到自己问题怎么进步？”宁屹洵把桌面那张写满批注的歌词卷成筒，笑着去敲孟祈安的头。
宁屹洵踩着地板，靠着工作椅转了个圈，正视坐在后面的小李，开口道：“实在难受，不想再坚持的话，可以先放弃，机会多着呢，你年纪还小。”
小李难过又羞愧地点点头：“抱歉，学长。”
他今天真的喊了很多次学长。
kiko主动提出送小李下楼，录音室的大门合上后，阮轻云仰着头，张开双臂悲伤地瘫坐在沙发上：“老大，又得重新找人唱demo了，年前这个时间段，真的不好找……”
宁屹洵知道企划组面临的压力，他站起身，沉默地呼出长气，把那页歌词放回桌面，片刻后才道：“我再想想办法。”
他焦躁地摸了把头发，从口袋里摸出冰凉的银色打火机，焦躁地去找早上放在抽屉里的那盒烟，却发现那盒烟不翼而飞。
他眯起眼，将目光移到孟祈安白净的脸上，语调带着些许胁迫：“孟祈安，我烟呢？”
孟祈安眨了眨眼，摊开手，一脸讶异：“什么烟？我不知道。”
“你烟找不到问孟老师干嘛，老大你可别冤枉好人。”阮轻云弹起身，挡在孟祈安前边。
“我早上上天台抽烟的时候只有他在录音室。”宁屹洵走上前，绕过阮轻云，摘下孟祈安用来当防御武器的深蓝色棒球帽，伸手用虎口掐住他的下巴，捏他的脸，俯下身问：“我烟呢？”
Kiko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幅可怕的场景。她大惊失色地把一步三回头的阮轻云拉走，毫不犹豫地关上门，将他们俩关在录音室内。
录音室内——
孟祈安扬起脸看他，笑眼弯弯，糊着声道：“我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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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屹洵：我为什么要对别人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