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后。

  欧式小洋房教室里, 乳白色的墙面上挂着吊灯,椅子罗列排开在木质地板上。

  教室中央是一架黑色三角钢琴,正在被一位东方青年优雅入神地弹奏着。

  窗外落下淅沥沥的雨声,夹杂着《升C小调第十四钢琴奏鸣曲》第一乐章的琴音, 缓缓流淌入耳, 合成一场完美享受的视听盛宴。

  青年刚停下琴键上跳跃的手指,结束一曲, 悠扬的下课铃声随之响起。

  他起身收拾教科书时, 几个华人留学生凑了过来。

  “林老师, 我们这周六想安排场party搞欢送会,你会来吗?”一个漂亮的女生先道, “听说你要回国了,我们都很舍不得你。”

  女生对自己的魅力很有信心,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盯着林枳。

  “可惜了,这周六我有一场小型音乐会的演出。”林枳脸上挂着公式化的笑容, “不过还是谢谢你们的用心, 真想亲眼看看为我准备的派对。”

  打发走了学生后,林枳抱着书从音乐教室出来, 就被窗外潮湿温和的冬风扑了一面。

  “又下雨了。”他叹了口气, 靠在走廊墙边,熟练地掏出手机打出租车。

  旧金山冬季气候潮湿, 温和多雨,他在冬季整日背着伞, 偏偏就今天忘了, 不禁责怪自己的迷糊。

  他靠在墙边, 双腿随意交叠着, 显得身材高挑修长, 白衬衫和米色休闲裤随性优雅。

  在异国之中,经过几年的沉淀打磨,他身上那属于华人的东方韵味愈加显眼,眉眼妍丽,气质内敛,犹如干净无瑕的温玉。

  走廊里有金发碧眼的外国学生路过,兴奋地跟他打了个招呼:“good afternoon,Mr.Lin!”

  林枳微笑着向他们点点头。

  即使是离远了,他依然能够听到学生们夸张激动的声音。

  林枳转头下楼,刚走到教学楼前,突然收到手机“叮”地跳出来的一条短信。

  难道那些想搞派对的学生还不死心?

  林枳点开短信页面。

  【Baby,I'll fuck your ass tonight.】

  后面还有张图片,还没加载完。

  林枳冷冷地锁屏,把手机揣进兜里。

  他用书本顶着雨匆匆跑到学校门口,那里只停了辆红色的保时捷911,向他按了声喇叭。

  他装作没看见,车子焦急地连按好几声催促他。

  林枳无奈走过去,打开后车门,看到一个精致花束长盒占满了整个后排座。

  于是只好坐进副驾驶。

  一进车里就闻到了男士香水的味道,混合着后座的玫瑰花香,有些刺鼻。

  “魏哥。”林枳叫了一声。

  驾驶座上的西装男人双手随意搭在方向盘上,看到他时眼睛亮了亮,调侃道:“林老师,今天下班早啊,还好我来了,要不你又要淋成落汤鸡了。”

  “魏哥,你就别打趣我了,什么老师,实习而已。”林枳笑笑,“我原本是叫了车的,没想到你会来,只好取消了。”他故作遗憾地耸了耸肩。

  这位魏哥的父亲是吉锦集团的老总,也是他爸林烁的生意伙伴,一家长居美国。

  四年前他爸找人帮忙照应他在这边上学,魏总的独子魏锦覃只比他大几岁,打理的子公司就在他学校附近,平时对林枳几乎事无巨细,体贴备至,是林枳在美国四年来唯一的朋友。

  除了这些,两人还有一层关系。

  追求者和被追求者。

  魏锦覃随意一笑,把车点着,向他骚气地眨了一边眼:“我给你发信息了,可能你没看到。”

  “是吗?我没看手机。”林枳下意识按亮屏幕,映入眼帘的就是刚刚收到的骚扰短信。

  这时下面那张配图也加载了出来,那是个体型雄壮的半赤|裸西方男人,肌块紧绷凸出,白色的四角内裤鼓着一个小山包。

  林枳删除短信,面无表情地把手机重新揣了回去。

  “看来又该换个号码了。”魏锦覃轻易就瞄到了屏幕上的照片,无奈道,“林老师,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个了。”

  林枳淡笑道:“这些老外图东方人新鲜罢了,不是我也有别人。”

  “不,你是不知道,他们就喜欢你这样的。”

  红灯,魏锦覃停下车,似笑非笑地侧睨着林枳,“你都不知道自己多有魅力……”

  林枳波澜不惊地看向他,正好接受到对方放电的眼神。

  平心而论,魏锦覃长得很不错,高大英俊,风度翩翩,精英西装往身上一套,从头到脚都是商业成熟男人的气息。

  不过,人骚了点。

  林枳脸上攒起微笑,转回头目视前方:“比起魏哥,我这点魅力不值一提。”

  魏锦覃哈哈大笑:“不愧是艺术学院的音乐老师,说拒绝的话都这么好听,叫人都生不出气。行吧,我当你在夸我了。”

  到租的房子时,林枳和他告别。

  魏锦覃迅速下车,把玫瑰花盒抱了出来:“林老师,不请我进去坐坐?”

  林枳想了想:“……是我疏忽了,魏哥送我回来,进屋喝杯茶再走吧。”

  林枳打开房门进屋,下一秒,攥着门把的手蓦然被包住,魏锦覃的脸凑近了几分,含笑地直视他。

  林枳:“魏哥?”

  魏锦覃:“说起来,照片里的那种欧美熊一般都是徒有其表,没准儿真到床上还不如我呢,怎么样,林老师考虑一下不?”

  林枳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淡笑道:“魏哥,我不会和朋友发生关系。如果不想进屋喝茶的话,现在就回去吧,一会儿雨更大了。”

  魏锦覃收回手,委屈地看着他:“宝贝儿,你总这么浑身带刺,当我当成那些性|骚扰的对象,可真叫人难过。”

  林枳扯了扯嘴角,脱鞋进屋,换下外套。

  魏锦覃的眼睛一直饶有兴趣地盯着他,趿拉着拖鞋走过来。

  林枳刚挂好潮湿的外套,就感到一双手从后面环住了他的腰,男人的躯体贴上后背。

  他眉目一凛,下意识扣住对方的手,然后迅速回身一个肘击,抡上了魏锦覃的下颌。

  魏锦覃吃痛片刻,顿时放开了他,双手举起做出投降的姿势:“不好意思,忘了林老师学过散打,是我不自量力了。”

  自从林枳来到美国,没少被各种男男女女骚扰,于是第一年就去学了散打,除了要对付那些健硕的老外外,还要时时提防着魏锦覃的招数。

  林枳凉凉道:“魏哥,你知道的,我不喜欢和人紧贴着说话。”

  魏锦覃耸肩笑了笑:“为什么啊?林总和陶教授不是早就不干涉你的性取向了吗?你还在害怕什么?”

  林枳沉默不语,转头去厨房泡茶。

  回来时,看到魏锦覃已经大剌剌地坐到了沙发上,哼着歌把花盒里娇艳欲滴的玫瑰一枝枝插在茶几上的花瓶里,仿佛刚刚的小插曲不存在。

  魏锦覃:“宝贝儿,毕业了,什么打算?”

  林枳把茶放下,眼神瞟到茶几上摆着的签证,默默地收了起来。

  “你要回国?”魏锦覃哼笑一声,忍不住道,“不对,不是‘你’想回国,是林总和陶教授想让你回国了吧。”

  林枳平静道:“魏哥你知道,我们家思想比较传统,我爸妈原本就是想让我毕业就回去的。”

  “行啊,回国也好。”魏锦覃漫不经心地弹了弹玫瑰花瓣上的水珠,“你回去打算做什么?进林总的公司吗?”

  “不知道。”林枳道,“从商不适合我,但我爸需要我的话,我也会去帮忙。”

  魏锦覃摸了摸下巴,似笑非笑道:“哎,听说林总的公司最近出了点事,他新开的那片地是不是被一帮孙子给坑了几百万?”

  林枳眼底浮起冷笑:“魏哥消息还真灵通。”

  “毕竟吉锦集团和林氏有合作关系,当然应该随时知晓生意伙伴的资金运营情况。”

  林枳无声地攥紧了拳。

  魏锦覃话题一转:“哪天走啊?”

  林枳:“下周。”

  “正好,下个月我也得飞回国。林枳,那咱们国内见吧。祝你毕业快乐。”

  魏锦覃走后,林枳就迅速收拾了那堆玫瑰花,一枝枝挑出来扔到了门外的垃圾桶里。

  面对其他追求者的骚扰,他尚且可以打一顿出气,拉黑联系方式,以后老死不相往来。

  偏偏魏锦覃不行,除了这四年多亏他照顾的情分,还有两人父辈间的关系。

  虽然暂时不知道魏家还会和他们合作多久。

  他毕业已经有半年的时间,原本是想在国外再积累些工作经验再回家,结果前段时间他得知,家里公司出了点状况,因利益相关争一块地,结果被对家设计算套,一下子赔进去几百万,现在资金运转僵持,他也没心情在国外呆下去了,只想回到父母身边。

  晚上,林枳自己点了个外卖,送到时已经凉了,他没什么胃口地吃完,饭后洗了个澡,把身上沾上的香水味全都洗掉,然后裹着浴袍坐在榻榻米的窗前,看外面的夜景,开了瓶红酒。

  今晚的月色很好,异国他乡的都市繁华之上,却显得格外孤寂。

  他终于要回国了……

  林枳慢慢看着那月亮出了神。他打开手机,在如今基本不启用的Q.Q里,点开了置顶的聊天记录。

  手指缓慢地打字。

  【我要回国了。】

  他刚来国外时,人生地不熟,习惯沉默躲避,能够陪他聊天的知心朋友,依旧只有这个在少年时期添的网友。

  他们两人的谈话每次不超过三十分钟,讲的都是自己的近况。

  偶尔林枳会把他的作曲小样发给对方听,或是征求他的意见完成自己的插花作业。

  小月亮通常会回得很简短又迅速,一如既往地像个机器人,有呼必应,有问必答。

  ——这次却久久没有回复。

  难道在忙?

  林枳耐心里等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关上了手机,抿了口酒。

  四年了,大学一毕业,曾经的朋友同学都有了自己的生活,即便偶尔有联系,也有着时差的阻碍,通常聊到一半就没了人影。

  曾经那些同学,有人容貌大改,有人考研读博,有人拼搏事业,也有结婚成家的。

  前段时间他和秦洲乔聊天,知道对方如今在北京的一家上市公司做高管,忙得热火朝天;贺祁则贪玩,借助父亲的关系混进了娱乐圈,靠脸吃饭做了个小偶像。

  说来唏嘘,他曾经怀疑秦洲乔和贺祁不会稳定,结果过去这些年,人家两个分分合合,还是如胶似漆,而自己的感情却是一片荒原、糟糕透顶。

  “……”

  林枳苦笑一声,闷闷地仰头又灌了口酒。

  他听说韩君泽大三时就和大学的朋友合伙开店做了生意。

  社会上大多吃人脉这套,他人缘混得好,所以张罗很多事都顺风顺水,到如今,他在北京城也算站住了脚,前呼后拥,身边跟着形形色色的人,倒成了真正的“韩哥”了。

  林枳一想想自己,这四年到处学习,绘画雕塑插花大小提琴,用各种课程来充实自己,忙得晕头转向,在人际关系这方面却似乎还停在原地,甚至比曾经更加闭塞。而一直引以为傲的家境如今也出现了经济桎梏,算来算去,可能混得反而不如韩君泽了。

  酒精混乱着他的脑神经,他双颊和眼尾都泛起红,微醺地靠着窗玻璃,伸手慢慢抚上脖根处。

  韩君泽当初想给他留下霸道宣誓着占有的牙印,尽管没有真的咬下去,可直到今天,他依然会产生错觉,有时觉得是深重的伤痕,有时又觉得是个温柔怜惜的吻。

  韩君泽当时说他输了。

  没想到其实输的人是林枳自己。

  他被一个没有吻痕的吻、一个没有疤痕的牙印“自我标记”了四年,故步自封,把自己埋进层层叠叠的茧中,不肯走出来。

  以为用四年时间足以让他忘记一个人。

  却发现到头来,剧烈焚烧后的烈火,留下的痕迹反而无法化为飞灰,钻心的疼痛愈加深刻,像红酒般不断沉淀。

  令人在午夜梦回时分,醉得愈加迷蒙。

  从此林枳就多了个会无意识摸脖颈的习惯。

  作者有话说:

  下章回国!

  终于都长大了啊啊啊啊啊啊可以办点成年人该办的了!搞事搞事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