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几天,相比开学时的各种琐碎麻烦的事件,这段时间林枳的校园生活也算恢复了一点上学期时的平静。

  或许是因为分班考试愈来愈近,同学们都将全部精力投入进紧张的学习考试中。每天都有随堂考试,一天三科,三天一次排名,考得学生们叫苦不迭。

  与高一刚入学的阳光分班不同,分班后的班级以ABC456的严格等级层次命名,大家都生怕大浪淘沙之时自己被淘掉,被分入后几个班级。

  尤其在他们发现,就连被誉为垫底之神的韩君泽,也会在某些课上不再趴桌子睡觉,无形中令常年垫底的几个学生更为警觉震惊。

  自从在烧烤摊闹完事后,林枳之后每次再见韩君泽,都和拒绝橘子时在走廊里与他的匆匆一面相仿。

  敬学班和长青班不相邻,林枳下课又不爱走动,只是偶尔见他早自习前吸着豆浆进教室,或是体育课上隔着栏网在场上打球。

  虽然韩君泽每次见到他时也会跟他打招呼,但林枳觉得他们的关系好像处在一个很模糊尴尬的界限上。

  他有时试图把自己放在“韩君泽的朋友”的位置上,可一想到每天围在他身边那些风风光光吆五喝六的兄弟,又觉得自己画风实在不对。

  可若说他俩只是普通同学,却又是有着同甘苦共患难、一起进过派出所、有着微信好友的实质关系。

  虽然现在这个名存实亡的微信好友和查无此人也没什么区别。

  本以为在分班考试前,日子会一直这样平淡下去。

  直到今天放学回家。

  林枳照常指纹解锁家里防盗门,进屋第一眼就看到玄关处的几双擦得发亮的黑革皮鞋。

  他爸竟然回家了吗?

  “爸?”

  他激动地叫了一声,一抬头,就看到大厅那张平日无人理睬的进口真皮沙发,坐了三个人。

  其中两个中年男人穿着考究的西服衬衫,另一个是头发花白上了年纪的老人,拄着拐杖,戴着眼镜,温文尔雅满肚子墨水的学者模样。

  和他妈陶姝萍聊得正融洽。

  这几个难道是他爸生意上的新朋友?

  林枳首先反应就是这个,下一秒就立刻否定了自己。

  ——就在他看到那个老者的脸,和手边放着的他从前得过的各种钢琴演奏奖状和十级证书时。

  一股恐惧不安的冷意自麻木的脚底传上来,令他整个人都打了个寒颤。

  “小枳?回来啦?快来打个招呼,这位是晟明艺术学院的肖教授,你在银龙杯那次比赛中见过的,还记得吗?”陶姝萍面带温柔和煦的微笑,向他招了招手。

  林枳呆呆地盯着那位教授老者的脸,张了张口,发出一个滞涩的音节。

  眼镜片后,肖教授的目光和蔼温暖,带着鼓励的笑意对他点了点头。

  林枳藏在校服袖子下的指尖却慢慢变凉,不自觉地蜷了起来。

  他想起来的是。

  褪去繁华喧闹,人群尽散后的冷清舞台;

  台下评委席,那双失望冷绝的眼神;

  恨铁不成钢的咬牙切齿;

  愤恨甩开的衣袖。

  还有……

  ……

  “这孩子,兴奋的,呵呵。”陶姝萍依旧得体地微笑,“肖教授,您别介意,小枳还认得您呢,前阵子还与我谈到您,说没去入学很可惜呢,因为那次银龙杯……”

  “陶老师客气了,我嘛,早就见过小枳在音乐上的造诣,知道他是个好苗子,那次比赛嘛……”

  原本和蔼可亲的老者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神色微动,摇了摇头,逐渐被惋惜覆盖。

  “也是一次意外,不用放在心上。”

  林枳慢慢握上拳。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这样的感觉,当你走在马路中央,而又迎面飞来一辆卡车时,唯一的反应就是愣在原地,被空白博取全部的感官、大脑精神支配。

  哪怕知道下一秒自己或许就要被撞飞,粉身碎骨。

  林枳现在就有一种,即将要发生车祸的懵然和窒息感。

  ——“林枳,你把音乐和钢琴当作什么?”

  咣!

  眼前一阵花白,巨大的沉闷声响从耳边撞过,似乎是一阵天旋地转,心底突然凭空出现了一个声音。

  “你把音乐和钢琴当作什么?”

  “艺术是不愧对于每一次舞台,不是毫无责任的随便丢弃。”

  “你能站在这里的机会,是无数人搭上数不尽的希望,都求不来的。”

  “别把它随意踩在脚底。”

  林枳死死地盯着肖教授镜片后的双眼,近乎是执拗地、质问地、不甘地瞪着他,眼角激动得泛红,双手与嘴唇止不住地颤抖。

  肖教授却对他的异常视而不见般,仍风淡云轻地和陶姝萍笑谈:“听说现在小枳的文化课也学得非常拔尖了,再走艺考流程来学院是完全没问题的。”

  陶姝萍立马接道:“是嘛,那可太好了,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您看看艺考的话大概从几月开始离校集训……”

  “陶老师,你就放心吧,以小枳的能力,高二的下学期再离校就够了,这学期可以好好在学校提高一下文化课成绩。”

  “您这么说可太抬举他了,那到时候说不定还要肖教授多多费心了……呵呵,对了,小枳的钢琴水平可比那时候更进步了,要不让他给您弹一段听听?我家二楼就有琴房。”

  陶姝萍回头看向林枳,刚要吩咐。

  却发现林枳仿佛才如梦初醒般,转身就跑,飞奔一般蹿进了自己房间里,关门反锁。

  “小枳?小枳!”陶姝萍还在外面喊他,脚步声走近后拍他的门板,“林枳!你干嘛呢?!教授还在外面呢,你怎么这么没礼貌啊?”

  林枳背靠在墙边,仰着头,颤抖的手背盖上眼睛。

  曾经,他是个选择逃避的笑话。

  现在,他依然是个只会逃避的笑话。

  躲避的动作全然是下意识的反应,仿佛是将装满“妥协、体面、迁就”的袋子撕开了一个口子,抗拒感山崩海啸般地溢出来。

  “妈,我……我今天不太舒服,想自己呆会……”

  “什么不太舒服啊?你差这一会儿了?赶紧出来,肖教授好不容易来一趟……”

  边说,边用力地拍着门。

  仿佛外面的是恐怖片里拿电锯的杀人狂魔,用拍门声击溃林枳的心理防线,等撞破门板后就要将他公之于众绑到刑架上大卸八块。

  林枳对他妈的恐惧和抵触是刻在骨子里的。

  拍了几下后,陶姝萍也不管他了,撂下句狠话“行,林枳你行,一会儿我再找你算账”后,就反身去大厅和客人又赔笑。

  林枳一动不敢动,逐渐感到指尖冰凉麻木,心跳剧烈几乎要跳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感到自己腿上都没力气仿佛血液倒流时,他听到了家里玄关处的“咚”的关门声,代表着送走了客人。

  然后是脚步声逐渐向他走近。

  林枳扣着身后墙皮,强烈的窒息感裹紧了他,神经绷紧到极致,就听陶姝萍在门外冰冷的声音响起。

  “林枳,出来,别让我说第二遍。”

  林枳鼻尖一酸,想开口,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妈,妈,我……我不想……”

  他嗓音含糊不清。

  “不想什么?”

  “不想见肖教授,不想弹……”

  陶姝萍也不惯着他,转身离开,半分钟后又重新回来,“啪嗒”一声的开锁音,是家里的备用钥匙。

  门被一掌猛力推开,“咣当”一声砸到角度极限的墙面上。

  房间外是陶姝萍愤怒的眼睛。

  不过因她是个气质高贵的人民教师,并不会像电锯狂人那样发疯,和自己儿子争得面红脖子粗,那样太难看。

  这样的愤怒在林枳看来就是让人无限恐惧的冰冷、强烈的压迫感,尤其还是持续压迫了十多年。

  “出来,咱们谈谈。”

  林枳怕极了:“妈,我错了,我错了,求你……”

  全程一直极力压制情绪的陶姝萍,突然提高了音量,狠狠拍了一掌门。

  “求我什么?我还能骂你还能打你吗?你有什么可求我的?我就不懂了!是,你是没拿到银龙杯,其中的原因你清楚我也清楚,既然没有那个奖,也一样有别的途径可以去学院!你摆出这态度什么意思?你以为那个肖教授好请是吗?”

  林枳咬着嘴唇,忍耐着低头听训。

  “你不想什么?就因为一次挫折,一次失败,你就不敢再迈进一步了?林枳,你看看你这胆小的样子,我怎么把你教导成了这样?”

  林枳死死攥着拳头,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说的话几乎就到嘴边。

  他不想艺考。不想去弹钢琴。

  不是因为银龙杯,只是因为他不喜欢。

  不喜欢再练琴了,不喜欢被陶姝萍掌控者安排着像个机器一样要做什么,不喜欢被逼着去弹那些枯燥的黑白键。

  不想再学音乐。

  但是这一点看起来简单容易的请求,他却讲不出口,哪怕让陶姝萍暴打他一顿还是指着他鼻子骂,他也不敢说。

  “妈,我错了……我、我确实还在意当年的银龙杯,我不敢在这位教授面前弹琴。”林枳在说谎,他只想现在先过他妈这关,“我也不该无视客人,不打招呼就回房间……”

  讲道理是讲不通的,他只能认错,认陶姝萍以为他犯的错。

  迟迟没有他妈的回复,林枳抬眼一看,陶姝萍站在门口,穿着一身修身得体的长裙,耳垂钉着银钻,永远妍丽精致,可此时看上去头发却有点乱。

  林枳平时不敢仔细瞅她,此时才注意到她漂亮的眼尾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

  这么多年,他原本以为陶姝萍从来不会老,此刻看起来却那么疲惫,眼神平静深邃,隐隐透露着偏激的执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