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早晨他灌了一肚子的药膳,猪脑的味道仍难以久久不散,但林枳还是把只能看不能吃的、过期“爱心早餐”扔进了垃圾桶,不过在那之前,他给韩君泽发了条微信表示感谢。

  早上升旗,跟着奏完国歌后,校长主任齐齐上台讲话。

  说的正是荣誉墙被涂的事,严肃地将韩君泽带到台上批评。

  底下学生各个站得笔直,一点不敢出声。他们有人吃到了瓜,大多数人和安缚一样,认为肖究就是他的狗腿,为他做事。

  不过校领导到底是否看到肖究的照片,又是如何想,就不得而知了,最后被带到台上批评的只有韩君泽一个。

  林枳站在众多同学中,抬着头看着上面的韩君泽,少年站得坦荡而笔直,正视前方,没有一点畏缩和怨怼。

  在这种时刻,林枳却与众人相悖地,替韩君泽感到委屈。

  他莫名觉得,这个和他同样年纪的少年,似乎承受了许多沉重的东西。

  升旗结束后,学生都回教学楼上课。

  下课时,林枳拍了拍前桌安缚的肩膀。

  安缚唰地一下抬起头,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桌肚里一伸,然后回头看了一圈,长吐出一口气:“吓死我了,我以为老严来了呢。”

  林枳往他桌肚瞟了一眼:“玩手机呢?”

  “看学校匿名墙呢,有些同学在那给韩君泽伸冤。”安缚小声用气音道,“走在吃瓜第一线嘛。枳哥,你找我干啥?”

  “也没什么……”林枳随手转了下笔,沉默两秒后说,“我原本就是想问你关于一些关于韩君泽的事,正好匿名墙上有进展,我还是自己去看吧。”

  于是林枳也拿出手机偷偷点开匿名墙的公众号,翻了几条投稿。

  就荣誉墙涂鸦这件事,在匿名墙发酵得有点严重,起因是今早那个摄影社社长发出了两张照片,引导大家不要表面分辨是非,原本相信的人不多,可经历过升旗仪式后,全程隐身的肖究引起了公愤,这才有人带节奏说韩君泽是个背锅侠。

  “评论里有人说啊,其实肖究与韩君泽并不合,肖究背后有个人,是城西第三附中的。”安缚托着下巴,一副吃瓜上头的表情。

  林枳沉默地滑了两下手机屏幕,最后塞回了桌肚,抬起头:“第三附中怎么了?”

  “哇塞!枳哥你不知道吗?管着那一片的混混老大,好像叫于……于朝野吧?哎呀,反正是韩君泽的死对头,你知道上过广播的那个水上公园斗殴事件吗?就是他们两方人约战干架!”

  林枳思考了一会儿,这才回想起来他的确在司机车上听过这个新闻,怪不得第一次见韩君泽是带着伤的,原来是打架打的。

  “他们为什么打架?”

  “这谁知道,不过他们这些混混本来就是一个区域形成一个圈子的,有点小摩擦上升就成聚众斗殴了呗,潜规则耍手段这些伎俩多着呢,比如这个肖究,按他们的话来说,就是一个‘暗桩’!”

  “这听起来,肖究整出荣誉墙这事,就像是故意在搞韩君泽一样。”

  “可不就是在搞他,你想想这两天韩君泽都进教导主任办公室几次了,如果接下来他还惹事,估计也离退学不远了。”

  林枳手上转着的笔突然啪嗒一下掉到桌面上。

  林枳跟着点了点头,什么别的混混老大,不良圈的暗桩……这些他都不在意,总之现在舆论还原真相,还无辜者清白就够了。

  说起来,还要感谢那个愿意站出来说话摆证据的摄影社社长。

  只不过他记得那人为人老实不争不抢,还有些懦弱,居然也会愿意淌这趟浑水?

  连这样的人都会顶着舆论压力站出来为韩君泽说话,让林枳很是敬佩,至少同样的事放在他身上,他并没有那个勇气去做,即使知道韩君泽是被冤枉,也宁愿选择躲避选择沉默。

  他的人生信条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一整天,林枳的心情都不是很好,放学前,他给小何叔叔发了条微信消息,让他不用来接,自己去书店逛逛。

  结果没想到原本晴天大好的一整天,在最后放学时,天阴沉沉地就压了下来,一场闷雷打过,就下起雨来。

  晟明市盛夏的月份,天气像娃娃脸一样说变就变,连手机信号都连带着差了两格,林枳向小何叔叔求救的消息转了好几个圈,也发不出去。教室里的学生早已走光,这时想蹭伞同行也没条件,最后林枳还是决定趁着雨没那么大先去趟书店,还能买到伞。

  书店是个老书店,店名叫“白鸽”,地方小,装修也旧,墙皮七零八落地脱落了不少,如果在门板上画个红拆都不为过的程度。

  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大叔,叫诚叔,体型壮胖,留着憨厚的三下巴、肚腩、黑框眼镜、艺术感十足的长发,活脱脱是刘欢老师2.0版,性格随和,从不赶人。

  林枳从高一时就经常来这家书店,因为他觉得有种复古的情调。

  门口的贝壳风铃、脚下吱呀吱呀的木板地面、店老板独特的艺术家气质、拥有单独休息的阅览室……

  一来二去,成了这里的常客。

  雨天的书店人比平时多,一半都是来躲雨,也更嘈杂。

  刚一进门,林枳就抖了抖半湿的校服外套,拨弄了两下头发。

  诚叔一看到他就乐了,粗糙的大手马上放下手中正在穿的千纸鹤的新风铃,拿手指隔空点了点他:“嘿,小林,你来啦,我刚刚还在寻思呢,今天店里进书,你八成得过来,这不,让我猜对了。”

  “诚叔。”林枳冲他笑了笑,“他最近有送老碟片来吗?”

  “哎呀,小林,上次不是给了你好几盘嘛,这才几天,都听完啦?”

  林枳摇了摇头:“上次的有几张磨损的比较严重,都没法听。”

  老碟片这种东西现在很少人家会收藏,就连林枳家这种音乐世家都没有,寥寥几盘也都是他从诚叔这里讨来的。

  准确来说,是从一个男生那里买来的。

  从一年前开始,有个神秘的男生就隔三差五地经常往诚叔这里倒卖碟片。

  林枳对老碟片有收集癖,每次都从诚叔手里再买来,一来二去,由诚叔在中间牵线,两人就在微信上加了好友。

  林枳只知道他和自己一个学校,两人互相不通报姓名年龄,只做单纯的网友,拔了网线走大街上谁也认不出谁来。

  “嗐,你再等两天,等那个男生送来了新的,我立马联系你。”诚叔随口对他说,还在全神贯注地穿千纸鹤风铃。

  “好。”

  林枳瞄了眼那细线和指甲盖大小一样的纸翅膀,与那双手的风格格格不入。

  他收回目光:“对了,诚叔,一会儿我走时,借把伞可以吗?”

  “哎呀不巧了,”诚叔说,“你看这店里人这么多,伞都卖没了,我放在店里那把刚刚还被另一个小同学借走了。”

  林枳说:“没关系,那我去选两本题,等雨小点再走吧。”

  “好嘞。”

  书店里的水泥地板被踩出连续的湿脚印,外面一声声闷雷,天阴阴沉沉,书店挂着的灯泡昏黄,影子落在地面上,仿佛团成一摊子乱七八槽的沉默凄迷。

  林枳在书架前挑了两三本理科的练习题册后,然后自然走到旁边的文具区,顺带拿了两块橡皮。

  他看着橡皮发了一会儿的呆,直到身边盖过来一层重叠的深灰色影子才缓过神回头。

  这一看,让他如临大敌,全身血液瞬间倒流。

  “小枳,真是你啊?”

  身后的男生兴奋地唤了一声,眼睛一下子睁大,脸上笑容遍布,他长相温润文静,笑起来亲切又温柔,刚刚那一声呼唤令他过于激动,沉淀下情绪后他自觉失态,谦逊有礼略带歉意地微微一笑。

  “刚刚我在远处看没认出来,真巧。今天下这么大的雨,小何叔没来接你吗?”他亲切地关照说。

  林枳却下意识后退一步:“……秦洲乔,你怎么在这?”

  “我来借把伞。”秦洲乔把手里提着的折叠伞给他看了一眼,正是诚哥的那把,轻轻耸肩,“我和这家店的老板是熟人,多亏有诚叔,否则……”擅长察言观色的他睨了一眼林枳空落落的双手,“你没有伞吗?”

  林枳淡淡地瞥了一眼他,又看回对方,秦洲乔的眼神关怀深切,仿佛真的是碰见好友的欣喜。

  但是林枳知道,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

  无数次忽视和删除这人的微信消息,让林枳觉得现在自己应该摆出一副冷漠的表情,敬而远之,但秦洲乔出现得毫无预兆,让他有些无措,一时间不知该走还是该留。

  直到秦洲乔把他的伞塞进自己手里,林枳才回过神,听到他继续笑道:“你家离得远,你拿着吧,相信诚叔知道了也会更愿意借给你。”

  在塞伞的时候顺道瞥到了对方攥着的橡皮,秦洲乔的声音多了几分亲近温柔:“小枳,现在高二是不是面临分班压力很大?我听说你最近被韩君泽那个混混缠上了,之前给你发微信你没回我,怎么样现在解决了吗?如果需要帮忙可以找我……”

  林枳:“跟你没关Hela系。”

  一连被冷怼了几次,秦洲乔不是对他的戒备提防能够视若无睹,此刻不禁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而横亘在两人之间那根最深最痛的刺是什么,他同样清楚。

  秦洲乔清了清嗓子,好半天才鼓起勇气:“小枳,尽管你已经听腻了,不愿意再听了,已经对我没有信任了,但我还是想说,想再次认真、郑重地向你道歉,对不起,曾经的我太过幼稚,一念之差做出的事给你带来了那么大的伤害……”

  “好了,秦洲乔,都过去了。我早就不怪你了,真的。”

  对方的眉眼间不由得浮上一层伤感:“我们从小长大,曾经是最好的朋友,我不想我们如今只能是这个样子,小枳……”

  “别这么叫我。”林枳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他没有秦洲乔心机深重,更学不来他和他父亲一样虚伪的客套的那套场面话,时时刻刻防范这个人也让他身心疲惫,实在不想再在这里纠缠下去了。

  林枳把伞重新塞给他,转身就走,身后忽然传来秦洲乔的声音。

  “我没有去那个学校,我放弃了,我也不弹琴、不学音乐了。”

  林枳睫毛轻颤一下,半晌道:“……哦。和我没关系。”

  迅速逃离秦洲乔半径三米内后,心头那股窒息感终于渐渐消退,刚才一直在强装镇定的林枳在收银台回头望了一眼,心有余悸地付着账。

  秦洲乔居然不学音乐了?

  他什么毛病?当初费尽心机得到了那个保送名额,足以让他整个高中三年毫无压力玩乐,不再受成绩分数的胁迫侵扰,现在却说放弃就放弃?

  无语,搞笑。

  小跑回家的路上,林枳脑中始终重复着秦洲乔那几句话,直到走进家门,也如魔音般久久不散。

  其实秦洲乔不喜欢学钢琴和音乐,他早就知道的,只不过从小他俩家关系亲近,一起长大,什么都一起学,对方能做到的,自己也必须要做到,否则就会被长辈们拿出来比。

  就像秦洲乔小小年纪就长袖善舞,谈吐体面礼貌,能把不同年龄层的人群都哄得乐乐呵呵,在长辈门眼里就是“有眼力见儿的好孩子”,是林枳永远追赶不上的地方,也是林枳与他接近就觉得窒息的地方。

  前途光明的音乐路如今对他来说唾手可得,他却自甘放弃,宁愿同众多高考学子一样熬夜学习刷题,向来精明理智的秦洲乔,居然也会做出这么蠢的事情。

  可比起鄙视秦洲乔,他发现现在更该鄙视的,应该是自己。

  把音乐和钢琴变现成分数加码,衡量成大学的门槛,句句仿佛都在打自己的脸。

  什么时候,音乐对他来说,成了功利性的、可以变现好处的东西了?

  如果起了这种心思,那他还是真心热爱音乐和钢琴吗?

  等林枳回过神时,已经站在了家中二楼的琴房门前。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白色纱质窗帘交叠盖了三层,屋内残留木质地板的香屑气味,微小的灰尘在黑色立式钢琴前安静地起伏跳跃。

  林枳鬼使神差地将手搭在钢琴上。

  一架钢琴由琴壳、支架、音板、琴弦、击弦机系统还有踏板组成,铸铁、金属键、调音钉、碳钢丝等组合在内部。

  按键时,琴键后端跷起,后端卡钉触推联动杆,联动杆上的顶杆抬起触推转击器,使转击器上的琴槌触击琴弦,完成发音的流程。

  在钢琴里,任何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零部件都必须调整到近乎苛刻的精确度要求,好比琴槌最后要触击的琴弦,是钢琴发声的核心部分,排列起来绷在支架上,不得出现一点松弛,不容干扰打断挑衅,一旦出现一点差错,则会导致曲子无法顺利弹出,是一种“离弦”的错误。

  林枳的精神也绷到极致。

  他搭在琴盖上的手,以抑制的力道慢慢收拢,手背的血管明晰凸起……

  最后妥协似的兀自泄力松开。

  他不会犯离弦这种错误。

  作为一个自制力极强、永远理智规矩,顺着被安排好的既定道路走下去的优等生,就像按下琴键,所有流程都像钢琴内部零件互相触推的那样精准。

  秦洲乔不值得他情绪起伏。

  林枳转过身,走出琴房,关严门,迅速冲进卫生间,在水池前打开水龙头,不停地洗着手,掌心连同手背在泡沫中机械地用力摩擦,直到将肌肤泛起红,他才抬起头,对上镜子里自己的脸。

  脸色疲倦、颓废,眼神怯弱、逃避。

  写满厌倦。

  忽地想起什么似的,他从衣兜里掏出被揉皱的草稿纸,打开。

  密密麻麻的中性笔迹在上面画成缭乱纠缠、触目惊心的一片,像一个巨大的深渊黑洞。

  林枳自嘲地弯了一下嘴角,将它撕成碎片冲进马桶里。

  每天母亲都机械反复督促地督促他练琴,但那就像反复机械搓洗的手掌,反复机械在纸上涂鸦的笔迹,让它变成一种刻在灵魂里的烙印,却早失了它原本该有的样子。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也早已失去了那最真挚的热爱,甚至提起钢琴和音乐,都像是被一道沉重的枷锁勒住脖颈,勒得他喘不过气来。

  早在一年前,他就选择将它们一同封锁在门的那头,拷上锁链,丢弃逃避,直到连自己都记不起来了。

  他不配评价秦洲乔。

  因为他比秦洲乔更讨厌弹钢琴。

  作者有话说:

  竹马哥哥来了ovo我个人还是非常喜欢这个角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