晟明市,夜晚八点。

  隐在城市下的一条幽暗的巷子中,旧纸篓与垃圾乱糟糟地堆放在角落,在夏季闷热潮湿的气息里,散发着腐臭的味道。

  林枳被几双有力的手臂按在墙上,喘不过气,大口地呼吸了两下。他刚刚在挣扎试图逃跑时崴到了脚,阵阵刺痛传来,让本就难度十级的逃跑计划雪上加霜。

  “你们到底要干嘛?我喊人了!”

  七八个穿着高中校服的学生将林枳团团围住,为首的混混鬓角剔成闪电般的“Z”字,低头点上烟头,吐出一圈烟雾:“呼——林同学,这么久了,我们总算能正式谈话一次了。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肖究,幸会。”

  幸会你个头,晦性才对。

  林枳被烟味呛得直皱眉躲开。

  肖究用夹着烟的手轻拍了两下他的脸,冷笑着说:“林同学,得罪了我们韩哥,他没亲自找你麻烦,你就偷着乐吧,我可比他温柔多了。”

  林枳无奈地闭了闭眼。

  他们口中的韩哥叫韩君泽,是晟明附中出了名的、人人嫌弃恶臭的老鼠屎,能以一己之力将学校风评变差的害群之马,这些混混附膻逐秽的头头。

  他最近似乎哪里得罪了那个校霸。

  时间始于高二这学期初。某天他留值日的傍晚放学,在林荫道被两三个痞里痞气的学生给叫住,其中就有眼前这个肖究一个。

  这人当时问他,认识韩君泽么。

  韩君泽是谁?他甩都不甩,认准了这群混混要接机勒索他,秉承花钱消灾的念头,给他们扔了把零钱就跑了。

  “你丫的!认识就认识!不认识就不认识!老子又不是乞丐!”混混如是骂道。

  从那以后,林枳发现校园中总有人在暗处跟着自己,找他的麻烦,甚至到了恶搞威胁的地步。

  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林枳第一次对韩君泽心生厌恶,是在两天前。

  在学校崇德楼外的花廊旁。

  彼时他刚从送他上学的司机叔叔车上下来,就在校门口被人叫住。

  “林枳,你照片被人涂鸦了!你快看看!”

  楼外花廊荣誉墙前,人群从中间分开一条道,林枳挤到前面。

  这块荣誉墙上面的证件照都是得过竞赛奖的尖子生,也是拉高晟明附中升学率的希望。林枳的多张照片印在上面,硬生生将荣誉墙玩成了“找不同”。

  而此刻,照片上他的脸都被粗碳素笔画了一个个涂鸦,犯案者的想象力还挺丰富,画胡子画墨镜画口水画大便,竟没有一个重复的。

  在角落里,还写了一个“H”字,颇有到此一游后留下印记的嚣张意思,简直是公然挑衅学校领导的权威。

  有同学不忿说:“到底谁啊,这么没公德心!”

  “还能有谁啊,没看那写了个‘H’吗?就是韩君泽呗,听说他今天来学校了!”

  “那老鼠屎刚打完架没两天,不在医院或局里呆着,竟然还回来上学了?”

  “把林枳和黎雪都涂了,他有病吧?”

  “你们懂啥,这叫想吸引人家女生注意力啊——”

  林枳这才发现,除了他,被搞怪的还有另个女生,照片上被涂了个唇印——还是在胸前涂的。

  上完了早自习,林枳就听说黎雪跑去韩君泽的教室找他对峙——由于此事在同学间发酵传播得比较厉害,加上他作为当事人之一,也趁着下课功夫去看了一眼。

  高一都是阳光分班,全都挤在一层,只要一从自己教室出来,就能直接畅通无阻地看到有间门前挤满了围观看热闹的人。

  林枳在教室前门挤了个位置围观,只见里面黎雪发疯似的冲到最后一排,一把推翻了桌子上摞成小山的书本。

  ——书本噼里啪啦落满地,露出趴在桌面上补觉的男生,手腕缠着层隐隐带血迹的纱布,贴着一边耳朵,手指上突出的骨节微弯,罩着后脑勺。

  美梦被吵醒,男生从臂弯中抬起脸,慵懒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冷淡的声线夹杂着困意的沙沙鼻音。

  “有病?给老子滚。”

  远远看去,除了手臂,他脸上好像也有伤痕。别人的伤可能自带几分狼狈,但在这人的气场下,简直酷得就像强者功勋。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人群里有认出了林枳的,他一向不爱热闹,看着里面就要闹起来就走了。

  虽然只简单听了两句话,但林枳对这位学校风云人物的初印象,就可以用“没脸没皮、恶劣至极”八个字高度概括。

  至于现在被堵在巷口,纯属巧合,他只不过是写完作业从家出来,在这条街道的一家店铺去修个眼镜,哪知道又有牛鬼蛇神拦路,跟狗皮膏药似的甩都甩不掉。

  回忆结束,林枳深吸了一口气:“你们到底想干嘛?”

  肖究贴心地给林枳扒拉两下刚刚跑乱的头发:“嘘——别弄出太大动静,你回答几个问题就完事,好好配合,我保证你头发都不掉一根。我问你,你对韩君泽做了什么?”

  他到底做了什么?

  林枳自己也想知道。

  黎雪可以归咎为韩君泽不要脸倒追人家,想引起对方注意,那自己到底为什么也被盯上?

  他本以为一生都不会与这样的人有丝毫瓜葛。

  优等生林枳自忖向来安分守己,圈子小得可怜,整日两点一线,日常学习听课,连同学每天向他借作业抄都不忍心拒绝,被恶搞涂鸦了荣誉墙照片都能慢条斯理地说“反正他们又没直接画我脸上”,公认的和脾气、好说话,哪有机会能惹到那位大名鼎鼎的校霸?

  虽说此刻他对待混混们不至于如春风一般温暖,但也确实很是配合。

  于是林枳如实说:“我不知道。”

  “操,你他妈糊弄崽子呢?”肖究脸色黑了一个度,有些被激怒,“自己做了什么不知道?”

  林枳:“真不知道。”

  林枳虽然脾气好,但毕竟不是个傻子,据他推测,上次那几张零钱应该并没有替他消灾,反而被当成了一个富得流油的软柿子,就差脑门上直接贴个“我就怕小混混,超级好抢钱,快来抢我,先到先得!”的字条。

  某个混混的手机突然响了。

  “究哥!韩祖宗终于给咱们回电话了!”

  今晚好像这些混混原本就在这里有团建聚会,韩君泽作为老大,成为了最后出场的迟到人员。

  肖究拿过电话,挑起嘴角,似笑非笑地说:“赶巧了,要不直接让咱们林同学接吧?”

  手机送到被威胁压制着的林枳耳边,那边却丝毫不知,刚接通,听筒里就立马传出一把懒洋洋的男声,尾音拉长。

  “催什么催,别急,你韩哥哥马上就到了,给哥哥打这么多电话要干嘛?跟被绑架的小媳妇似的。”

  “……”

  “着急找老公呢?嗯?”

  “…………”

  林枳面无表情地沉默着,再次侧过脸,就像避瘟气似的。

  肖究也没指望林枳会配合,得逞地歪了歪脖子,笑咪咪着摁了免提。

  “喂——喂?怎么不回话啊?”扬声器下,韩君泽还在高声地喊。

  肖究打断他继续丢人,说:“韩哥,你可快来吧,我给你准备了个惊喜呢。”

  “呦呵,这么客气,什么好东西?”电话里摩托起车发动的轰鸣声很大,夹杂着专属于少年的清朗笑音,和教室里那副冷淡低压的调调完全不同。

  “我给你抓了个人。”肖究邀功似的,得意洋洋,“就你上学期一直在打听那小子,叫林枳那个。”

  那边足足十秒钟没有动静。

  如果不是因为摩托发动机还在响,肖究就要怀疑信号是不是中断了。

  “你再说一遍?”半晌,韩君泽的声音才再度响起,低沉又森冷,和刚刚调笑时完全不同。

  “我说我抓了——”

  “我操/你妈。”电话里恶狠狠碾过这几个字眼,“你是傻逼?”

  几个人面面相觑,都被骂懵了。

  就连林枳也回过了头,往手机看了一眼。

  韩君泽的声音高了几分,又急又狠:“肖究,你,还有所有人,都待着别动!都给老子他妈的等在那!”

  话音一落,电话就被对方挂断了。

  拿回自己的手机,那个小弟心有余悸地道:“肖究,现在咋办啊……韩哥好像生气了。”

  “操……”肖究一脚踢到向巷子里堆着的乱杂物,不耐烦说,“我他妈怎么知道?谁惹他了?咱们帮他出头,还反过来跟咱们急?有病?他不说等着吗?等呗!”

  十分钟后,道路上传来“轰隆隆”的声音,由远及近。

  一辆纯黑的摩托车闯入视线中,直接在巷口停下。

  车上载着两个带着头盔的人,坐在后面的人迅速下车,向巷子里走来。

  林枳正低头揉脚踝,听到声音抬眼一看,只见这人修身的黑色半袖和长裤,腰上还挂两条银挂链,走路生风,链子相互碰撞叮叮当当的,显得身高腰细腿长。

  他边走进来,边伸手摘下头盔,夹抱在腰侧,随意甩了两下头发。

  他发色纯黑,刘海微卷,狼尾垂在后颈。肤色白,眼尾上吊,高鼻梁,长相有种明艳又带有攻击力的漂亮,像会扎人的海蜇。他面无表情,一副“都别惹老子,挡道的都滚一边去”的强大气场,眼神阴鸷得像搜寻捕食的黑鹰,一眼就攫到了林枳。

  少年漆黑锐利的双眼,与趴课桌上压在手臂中抬起那一瞬,仿佛直接重合。

  几个混混谁也没敢吱声,任由着韩君泽将他们扒拉开,向林枳走去。

  林枳算是第一次直面韩君泽,他本来也不矮,但韩君泽却还高了半个头,此刻站到自己面前,一股冷峻的压迫力扑面而来。

  韩君泽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就转回头对肖究,丝毫没留面说:“大晚上的,干什么呢?搞□□啊?”

  肖究立马赔笑说:“哈哈……额,韩哥,你别生气,我们这不是寻思给你出个头嘛……”

  “出什么头,出头什么?前两天公园那架没教训是不是?局子没待够是不是?还想让我来擦屁股?赶紧道歉。”

  肖究连同小弟们互相对视,数脸懵逼,再转眼,他们老大居然蹲下了身检查林枳的脚踝。

  “这怎么还伤着人了呢?”

  早就见识过此人嚣张恶劣模样的林枳,此刻只觉得虚伪厌倦,浑身不自在:“我、我没事。”

  韩君泽站起身,双手叉进裤兜:“你这可能会有血肿,带你去医院拍个片吧。”

  林枳急忙说:“不用了,又没骨折,多揉揉就没事了。”

  韩君泽置若罔闻,走出巷子向一起来的那位男生耳语交代了几句,就把人赶下了摩托车,自己坐了上去,启动发动机。

  “那就去诊所处理下,上来。”

  林枳:“真的不用了。”

  韩君泽在发动机震动的声音中轻薄地笑了一声:“站那么远干嘛?先过来。”

  林枳一步一挪窝地走过去,韩君泽一手撑着嘴角,呲露出上下两排白牙给他看。

  韩君泽:“你看我牙长得怎么样?”

  林枳:“挺、挺好的啊……”应该说,还挺齐?

  “没獠牙吧?”

  “……”

  “既然没有,那你怕什么?我能把你吃了咋的?”

  “…………”

  见他仍迟疑踌躇,韩君泽扬起眉毛,似笑非笑的:“怎么了?怕坐我的车不安全?”

  林枳试探问道:“……你到开摩托的年龄了吗?”

  “……”

  林枳自觉说错了话,一时间有些难捱,不过韩君泽似乎并未被他冒犯到,直接把摩托车头盔扔给他:“放心吧,就一段路,我的技术载你足够了。”

  他带上头盔,心情忐忑、一瘸一拐地把半个屁股坐到摩托后座上,双手把在两侧坐垫,尽量不会贴上前面的人。

  韩君泽一脚踩地,一脚蹬油门,拉出一阵轰鸣,仿佛支离弦的箭,迅速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