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竟努力睁开眼睛前,耳畔依稀能听见车轮拖拽在地面,使劲急刹的刺耳声。

  车窗玻璃碎了一地,安全气囊砸得人晕头转向。

  救护车的鸣笛声迎着声浪由远而近,脚步声和呼救声混作一团。

  场面混乱得让人喘不过气。

  作为事故的当事人,时竟却始终感觉不到玻璃碎片砸在身上,皮肤被撕裂的刺痛。

  可是——

  为什么……会不痛……

  僵硬到几乎要发直的四肢被奋力挪动。

  纤瘦到没有任何重量的手指,有了微不可察的蜷缩。

  睫毛下的黏腻感消散,沉重的眼皮终于被缓慢地掀开。

  视线从模糊到清晰,映入瞳仁的是从窗户外投射进来的落日昏黄。

  太久没有被亮光润色的黑眸,即便是温和的暖黄色,仍旧有些难以承受。

  时竟艰难地转动眼珠,反应迟钝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四周是只有白色墙面的房间,墙边摆放着正在运作的医疗机械。

  他动了动僵硬的脖子,余光瞥见手背上的针头,顺着针管慢慢抬眸。

  点滴瓶里的药水已经过半。

  这是一间单人病房。

  时竟小心着手背上的针头,另一只手捏着被沿缓慢地撑坐起来。

  眼底的茫然不减,反而越来越浓。

  然后一瞬间又突然通通匿迹,变成了清晰可见的痛苦。

  随脊椎窜流而上的酥麻汇聚在后脖颈。

  如同强烈的电流散开在大脑各处,撕扯着每一处神经。

  又疼又麻。

  时竟顾不得手背上的针头,双手扶住床沿,躬起背,紧接着承受不住眩晕感,开始干呕起来。

  单薄的脊背因为呕吐,狠狠颤抖起来。

  身体施加在手背上的重量,让针头变得堵塞。

  五指狠嵌在床垫上,手背暴露出青筋,鲜血顺着针管无助回流。

  干呕到恨不得栽到地上去一了百了的时候。

  病房门被打开的声音还是被时竟轻微地捕捉到。

  脱力掉在地上的保温杯滚进他的视野。

  紧跟着就是弟弟时宥的身影。

  时宥恍惚地站在病房门口,漆黑的瞳仁倒映着扶在病床边的身影。

  病床上的人过分苍白的脸色不堪重负,此时被强撑出了血色。

  眼角湿红,胳膊轻颤。

  本就温润无害的五官,像是被狠狠欺负过一般,无助又脆弱。

  对方鲜活起来的模样,让他分辨不出到底是幻觉,还是现实。

  时宥僵着脊背,声音听不真切:“……哥?”

  像是有那么一个世纪没有听见过弟弟的声音。

  时竟难受之余,竟莫名觉得有些怀念。

  几乎是忍着凌乱的呼吸,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小宥。”

  嗓音没有了以往的干净清浅,沙哑到仿佛被砂砾磨过,然后反复被海浪鞭笞。

  加上刚才干呕的缘故,呼吸不稳,以至于尾音颤得厉害。

  站在门口的时宥不敢相信地重重一哽,脚底突然抹油了似的,三步并作两步就冲向了病床。

  时竟被人用力地搂进了怀里。

  少年紧实的臂膀颤抖地圈着他的脖子,使劲到深怕他消失不见似的。

  时竟无措地靠在时宥的怀里。

  一向沉稳到不符合年纪的弟弟,第一次在他面前哭得这么崩溃。

  他心疼得轻拍时宥的背,试图把人安抚下来:“不哭……”

  时宥闷声控诉:“你终于……舍得醒了。”

  时竟醒来至今,大脑这个时候才真正运作起来去思考。

  充满医疗机械的单人病房。

  醒来后身体产生的应激反应。

  以及弟弟的情绪崩溃。

  这一切都预示着,他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却怎么也没法找到任何有关的信息,大脑空白得就像一张没有被涂抹过的白纸。

  “我……怎么了?”时竟干哑的嗓音刻意放轻,“小宥,我……怎么会在医院里……”

  埋在他肩膀上的时宥,良久开口道:“你出车祸了,不记得了么?”

  时竟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尤其在时宥抬起的面庞之后。

  对方的容貌要比他记忆中的模样少许多青涩。

  他久久都做不出回应。

  时宥看到他异常的神态,愣了下神。

  然后内心隐隐涌出某种抓不住的不安。

  下一秒,他急忙按响了床头的呼叫器,通知医生。

  -

  晚上,时竟坐着轮椅被推进检查室。

  直到躺上检查室的手术床,听见响起的机器运转声。

  他飘远的思绪才似乎被拉回神。

  听医生的意思,他好像是失忆了。

  一年前,他出了车祸。

  病危下被救了下来,却失去了意识。

  而后的一整年,他都陷入了漫长的昏睡状态。

  可能是手术后的遗症。

  醒来之后,导致他暂时性失去了一部分记忆。

  这部分记忆起始于四年前,截止于一年前——

  他出车祸的那一天。

  也就是说,他失去了过去三年间的记忆。

  同时又因为昏迷,空缺了一年的记忆。

  此时的他,记忆只停留在高二的年纪。

  时竟蜷着冰凉的手指,小心抓着衣摆的动作,暴露了他内心的局促不安。

  听到医生的指令,他屏着呼吸,轻颤着睫毛闭上了眼睛,接受机器的检查。

  但愿检查结束后,他能把忘记的一切都想起来……

  -

  桐市的天气向来阴晴不定,尤其临近九月。

  上午还是烈日,蒸得人汗流浃背。

  此时,临近下午三点,乌云已经满天压下,白昼灰蒙。

  时竟靠坐在窗边,望着楼下被疾风吹得枝叶四处摇曳的香樟树。

  然后神色略显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他用了整整一周的时间,消化了自己记忆暂时回不来的事实。

  17岁的意识,住在20岁的壳子里。

  即便接受了事实,却依旧习惯不了。

  迷惘到像是被世界抛弃了一段时间一样。

  “哥,医生不是说了要你少下床。”

  猝不及防的声音,打断了时竟的出神。

  他反应慢了半拍,慢慢地转过头,看向不知道何时站在他身边的时宥。

  以往除了偶尔会来检查的医生和护士,病房里就只有他和时宥两个人。

  这时,余光瞥见病房门口还站了其他人,甚至不止一个。

  时竟本要放松下来的脊背,堪堪僵在了那里。

  他张了张嘴,神色不自然地问时宥:“他们是……”

  时竟的嗓音不轻不响,但在寂静的病房里,轻易就能传到门口。

  站在人群最前面的于流,正准备露出激动的神情。

  却被他这么一句茫然的话,弄得生生憋了回去。

  于流几步走近:“镜子,你这表情怎么回事,怎么看上去不认识我了一样?”

  于流长相锋利,加上剃了寸头,一嗓子出来就显得很不好相处。

  时竟条件反射地往后缩了下,薄唇紧抿,神色里是面对陌生人的防备。

  于流大受打击地问时宥:“时宥弟弟,镜子他怎么了?”

  “失忆了。”时宥复杂地回了他一句,然后简单地解释了下。

  在时宥的解释中,时竟得知门口进来的人原来都是他的大学同学。

  但身上的僵硬一点没有减少。

  大学同学对于记忆停留在高二阶段的他来说,就是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跟在于流身后的应昭之和曹康听到失忆两个字,有些淡定不下去了。

  应昭之:“失忆?车祸导致的?也就是说镜子把我们都忘了?我不信,是不是跟我们开玩笑呢?”

  曹康一脸不想相信地扑到时竟面前:“镜子,我是曹康,就住你对铺,你真的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吗?”

  时竟防备地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因为过于陌生,他没法和他们共情。

  却抵挡不住在他说出“不记得”三个字后,他们眼睛里的失落和不可置信。

  时竟避开他们的目光,垂下眉眼,发自内心很抱歉地说道:“对不起。”

  “……”

  -

  时竟的失忆成了意外的发展。

  除了和时竟同宿舍的于流几人,其他人都陆陆续续地离开了。

  拥挤的病房再次一点点空荡起来,视野也跟着空旷起来。

  时竟被时宥扶着回到病床上时,一抬眸,就被门口玄关处一道高挑的身影吸引住。

  对方背靠着墙,双手插在卫衣外套的兜里,微低着头。

  黑发白皮,侧脸轮廓精致。

  明明该是乖巧听话的长相,却被那双狭长深邃的黑眸中,流露出来的冷意。

  以及身上那股生人勿进的凌厉,彻底扫荡一空。

  过分优越的容貌,一眼就会让人呼吸为之一滞的程度。

  即便在尽量缩减自己的存在感,依旧让人没法忽视他的存在。

  时竟停顿的动作太过明显。

  于流他们顺着他的视线,一起回头就看到了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已经被他们彻底遗忘的少年。

  沈焰作为他们学校今年的新生代表,和大了他两届的于流几人来说,本该毫无交集。

  但当他们来看望时竟,撞见了站在住院楼楼下的沈焰。

  随口一问,却意外得知是来看望时竟的。

  于是顺路就把人带了上来,也不知道和时竟是什么关系。

  结果人来了这么久。

  不仅是一句话不说,几双视线落在他身上,也不见得是来看望人的样子。

  于流凑到时竟跟前,压低声音好奇地道:“刚刚路过楼下看到他,说是来看你的,我们就顺路把人带了上来。”

  “这位可是我们学校今年新生里的重量级人物,家里说捐楼就捐楼。”

  “这么众星捧月的小少爷,和你什么关系啊?”

  闻言,时竟抿着干涩的唇瓣,额前柔软的碎发下,静谧浅棕色的眸子微微闪烁。

  他不知道自己和对方是什么关系。

  只知道,于流开口的那一瞬间,他对上了一双平静到凉薄的黑眸。

  呼吸不自觉放轻,心跳微微加速,像是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嗓子,吞咽变得有些艰涩。

  时竟愣神地看着突然抬眸,朝他注视的少年。

  对方那双黑眸,从最初的无波无澜,最后一点点被复杂侵蚀。

  那抹复杂,就像林间初晨中,一直化不开的浓雾。

  小狼狗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