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方亦初而言,调查到沈修然爸爸沈正荣的病房,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他理所当然地翘了当天的课,反正对他来说上不上学都一样。

  这是方亦初第一次来到非vip病房,即便是单人间,里面的陈设也过于简陋,从病床到医疗器械都透着一股腐坏的气息。

  病床不朝阳,屋里的灯也瓦数不高,即便是四月中旬,病房里依然阴气森森的透冷气。

  要不是病床上的人还在呼吸,方亦初险些以为自己误入了太平间。

  “谁啊?”病床上的人率先问道。

  那声音嘶哑难听,激得方亦初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隐隐生出几分退意。

  不行不行,方亦初揉了揉脸给自己打气,他可是来替沈修然打抱不平的,怎么能这么轻易就退缩!

  方亦初重重地咳了一声,色厉内荏道:“我是沈修然的朋友,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沈正荣闻言笑了几声,那声音十分难听,令方亦初分辨不出那究竟是善意的笑,还是在嘲讽。

  “你说吧,你说。”

  方亦初试探着走上前两步,开腔道:“你虽然是他的父亲,但不能干涉他的人生选择,他是你的儿子同时也是一个独立的人,他的未来有无限选择,你不能因为一己之私就把他困在H市!”

  这段话完全是方亦初的肺腑之言,说得慷慨有力,而听在沈正荣耳朵里完全是打在了棉花上,他毫不在意道:“你就是他交的那个有钱的小朋友?”

  方亦初皱眉,“我马上就要成年了,不是小朋友。”

  “一样,都一样。”沈正荣又难听地笑了笑,“我问你,你看上我家小子什么了?脸?还是身材?他虽然性格臭的要死,但模样还不错吧?”

  什么?

  方亦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当即像个险些被点燃的爆竹,差点蹭地一下跳起来,语气也不复方才那么游刃有余,他拔高音量道:“你可是他爸,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哈哈哈装什么?”沈正荣一副过来人的口气,“你们有钱人不都这个样,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吧,你出钱治好我的病,再给我一百万,我把我家那个小子直接送给你,以后我就不管他了,他的人生由你决定。”

  沈正荣气息本就不足,这句话说到最后几乎是从嗓子眼一个个字蹦出来的,配上他嘶哑的嗓音,简直像是个恶魔趴在方亦初耳边低语。

  恶魔在引诱他做出一笔交易,让他用钱去买沈修然的未来。

  如果是在半年前,如果是那个刚刚与沈修然初遇的方亦初,或许真的会答应这比交易。

  但是现在的方亦初已经明白了沈修然想要的是什么,所以他坚定地又上前一步,走到沈正荣的病床前,义正辞严道:

  “你这种人根本就不配成为别人的父亲,你现在躺在这里就是你的报应,你不要再妄想掌控沈修然的人生了,我会说服他考适合他的大学的,你就在这里好好地躺着吧!”

  方亦初说完气势汹汹地离开了,走出一段路冷静下来后,才开始懊恼不该那么凶对长辈说话,这不符合他自幼以来受到的教育。

  但现在这种气氛也不好再回去,他没敢把自己贸然找沈正荣的事跟沈修然讲,而是直接回了家。

  他窝在房间的小沙发上把自己去找沈正荣的目的,和他今天说的话复盘了一遍,并想了一套新的说辞。

  第二天方亦初也没去上学,他让管家帮忙准备了花和水果,准备和沈正荣再交谈一次,最好能说服他不把沈修然困在H市。

  但当他拎着果盒抱着鲜花走到病房里时,却发现沈正荣的病床空了,有个人正站在病床旁边整理东西,是楚弘源。

  方亦初已经隐隐有了不好的猜想,他动了动嘴唇,语气艰涩道:“沈叔叔他……”

  楚弘源闻言扯出抹嘲讽的笑,“叫什么叔叔,你昨天好像没有这么客气,我真没想到你还有脸来。”

  他扫了眼方亦初手里拿的东西,直言道:“正好,你直接拿个盆在这里烧了吧,沈叔叔说不定还没走远。”

  这句话算是把方亦初的猜测坐实了,他手上的力道一卸,果盒摔落到地上,里面的苹果滚了一地。

  “怎么会,他昨天看上去还……”方亦初没敢往下说,因为昨天沈正荣的状况就算不上太好。

  “怎么回事,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小少爷,你本事不小,你把沈修然他爸活活气死了。”

  楚弘源捡起滑落到他脚边的苹果,他惦着手中的苹果走向方亦初,在他面前站定,一字一顿道:“小少爷,从今天起,你就是沈修然的杀父仇人。”

  方亦初倒吸一口气,瞳孔猛得收缩,心脏在胸膛剧烈地跳动。

  楚弘源声音很低,压迫感也不强,但他却感觉无形中有一股力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都是他不好,是他自作主张来找沈正荣谈话,也是他被长辈戳破心事后恼羞成怒对长辈出言不逊。

  沈修然从小就没有母亲,现在又失去了父亲,都是因为他不顾后果的冲动,他让沈修然成为了彻底无依无靠的孤儿。

  方亦初身形摇摇欲坠,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脊背贴到门边框上。

  楚弘源借势向前,继续道:“你是不是以为自己的心思藏得很好,小少爷,别太天真了,你的那点小心思早就昭然若揭。

  是沈修然人好没跟你挑明,知道你这样恬不知耻地黏在他身边给他造成多大困扰吗?”

  “不是,不是的,我没有……”方亦初越说声音越小,他知道楚弘源说的大多都是事实,他根本没有反驳的底气。

  “不是什么,不是黏着沈修然,还是不喜欢他?”楚弘源步步紧逼,最后问道:“小少爷,你敢说你真的把沈修然当朋友吗?”

  当然不是朋友,他喜欢沈修然,无可救药地喜欢,是因为知道自己没可能和他在一起才退而求其次说要做朋友。

  但实际情况只有他自己知道,是他在一步步地试探沈修然的底线。

  他连自己都骗了过去,他下定决心只和沈修然做朋友,但其实根本就没做到,他仍然想要越线。

  是他的自私与贪婪让他们走到了这一步。

  方亦初终于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他从小受了太多的宠爱,所以他从没真正地去尊重过谁的想法,他总觉得只要自己撒撒娇大家就都会听他的。

  面对楚弘源咄咄逼人的追问,方亦初的心理防线终于被愧疚感压塌了,他几乎是带着哭腔道:“我承认,我从一开始就没把沈修然当过朋友!”

  他话音刚落,一抬头就越过楚弘源的肩看到了沈修然的脸。

  方亦初呼吸变得急促,他第一反应就是逃,他一把推开身前的楚弘源,快步往外走,地上的苹果绊了他一下,他身形一晃重重撞到医院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顾不上此刻的狼狈,快速爬起身不顾一切地往外跑,他实在没有勇气在此刻面对沈修然。

  沈修然从没见方亦初跑得这么快过,他追了几步没追上,折返回来问楚弘源,“你怎么来了?”

  楚弘源说:“咱们是邻居,沈叔叔走了的事我们凌晨就知道了。”

  沈修然怀疑地看看他,没有多问,“这里没你的事,走吧。”

  “成。”楚弘源拍拍手上的灰离开病房。

  没走几步就发了条短信。

  [小少爷那边我已经搞定了,希望你能信守承诺]

  方亦初带来的水果还静静在地上躺着,他带来的花掉在地上不知被谁踩了一脚,外表看着有些凄惨,使得这个空荡荡的病房更加阴森了。

  十一个小时前,躺在这间病房的沈正荣还在吊着最后一口气,苟延残喘。

  沈修然到的时候护士就说白天有人来看望过他爸,他仔细问过对方的穿着打扮,最后讶异地发现那人竟然是小少爷。

  沈修然回到病房走近沈正荣,皱眉问:“你跟他说什么了?”

  “我跟他说什么了?”沈正荣没好气地嘶哑道:“你怎么不问问他跟我说什么了?不愧是有钱人家的少爷,脾气可真大,他竟然、竟然咳咳,竟然说我不配当你老子。”

  沈修然问:“还有呢,他还说什么了?”

  “哈哈他还说不让我把你困在本地,真笑掉大牙了,你是怎么给他洗的脑,他还真以为你以后能多有出息呢,这点你的确比老子强……”

  沈修然没回答他的话,反而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

  沈正荣见状又是一阵咒骂,骂到后面越来越力不从心,最后竟是连嘶哑的气声都发不出来。

  他终于察觉出不对,目眦欲裂,死死瞪着沈修然。

  沈修然依旧是那副平淡的表情,他直到这时才说,“中午医生给我发了张病危通知书,他说以你的状况撑不到明天了。如果你少说几句说不定还能多撑一会儿,可惜……”

  话中未尽之意,床上濒死的人比他更清楚。

  “方亦初说得没错,其实我也一直这么觉得,只是我一直被传统道义束缚着不敢说。”

  “我很感谢你赋予了我生命,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但是你的的确确没资格做我的父亲。”

  “所以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了。”

  “爸,一路走好。”

  嘀—————

  监测仪器发出体命特征归零的警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