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杀死父亲>第13章 彼此的意义

  出事了?是父亲的病情还是医院的欠款问题?

  电话里顾令寒含糊其辞,不知具体的顾时寒一路上胡思乱想,路边的绿化灌木,前几天在阳光下明亮莹绿得美好悦人,如今只能看见暗绿失了光泽的散落碎叶,在角落萎靡,心烦意乱。

  迈入医院的上一瞬,顾时寒远眺一眼天空,远方有黑压压的雨云在逼近,透过目光穿越虚空陡然沉在他心间,他忽然想到一句诗:黑云压城城欲摧。

  破云的金鳞甲光在哪?

  顾令寒在敞亮的大厅等候多时,见人来立即上前,了当说:“哥,父亲转病房了。”

  “什么时候的事?谁转的?”

  顾令寒证实他不知情,顿时面色不善:“李鸣。”

  他从护士口中得知,李鸣昨天给顾父办理出院手续,今早院方便将顾父转移到普通病房。当初顾父出事,被送至医院后的各种手续都是他签的名,所以他是可以办理出院的。

  “哥,他这是什么意思?”

  可款项主要还是是他们家负担的。现在他擅自做决定,一声招呼的都不打,简直是越俎代庖。

  顾时寒弓着身子双手抱头,想不出答案。父亲的情况根本没有好转,他是要杀了父亲吗?

  “我们先去看看父亲吧。”

  眼下也只能如此了。顾令寒压抑住愤懑,领着顾时寒前往新病房。

  医院真的是一个复杂且极端的地方,像一个具象化的阴阳八卦,意味着白的生,也连接着黑的死;又似一个放大镜,映照着生老病死下的怨恨怒嗔哀悲枯,也又不间断地闪烁着人性的光辉与力量。

  小县城的医院给予人深刻印象的往往不是清凉明亮的厅堂,而是喧嚣纷杂的廊道,病人在病房卧着,医生护士来往进出,家属们或交头接耳或沉闷抽烟,在晦暗光线中,这一切令人下意识地不适,从而觉得脏乱差。

  顾父的病房是一间四人间,四面墙各靠着一张单人床,窗户在左,顾父在右,不过也看不到窗外景色。正对门的床位上是一位骨折吊着腿的中年大叔,另外两张床,一个放着些细物,一个完全空着。

  顾父身上少了许多提供营养的针线,只余留维持生命特征的普通葡萄糖,看起来却更触目惊心。面容比之前更加饥黄枯瘦,颧骨至下巴肌肉深凹,躺在床上看不出呼吸症状,如果说之前还能辨认出他是植物人的话,现在说他已经离世都令人不疑有它,肉眼能感受到的浓郁死气。

  顾时寒看着鬓角银灰,近知天命之年的人比花甲的人还苍老,至今还未享受过天伦之乐没轻松过,内心酸涩苦辣。

  深陷囫囵,最直面和焦虑自己的无能。

  父亲会死。简单的四个字背后所蕴含的沉重与错位人生,非亲历者不能知晓。顾时寒第二次直面如此荒诞的现实,魔幻至极,像是在一本书里读道“他痞气地讲述一个冷笑话,然后倒地死了”。

  戏剧化又不得不接受的真实,和上次接到噩耗电话一模一样,他也想开个玩笑哈哈笑过,却发现面部肌肉很诚实地僵硬着,眼泪哗啦啦地掉。

  父亲返程前,或许与交货老板闲聊开玩笑过吧?他为人平和包容,一直为邻居们所好感。

  如果有钱就好了,如果他们有钱,那么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

  生活是一出叫好不叫座的狗血剧,少了些贵人,没有反转的趣味性。

  他们没有钱,也没有遇到贵人。可是他们做错什么了吗?为什么要天降如此横祸?难道贫穷也是罪吗?

  不,说到底还是自己太没用了吧?如果他成绩能再优秀点,中考达到市里前几名,就能够免学费入学,还可以获得一笔丰厚的奖学金。父亲便会少以一些负担,或许就不会再干这种长途贩卖的辛苦活,就不会有此横祸了。

  顾令寒看着顾时寒眼眸的星光一点点黯淡,就知道他又在大包小包地将责任往自己身上揽。顾令寒气愤之余又深深地替顾时寒感到悲哀,或许是他与常人不同吧,性情已然凉薄,早早接受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一步步走向死亡”的事实,故而他基本跳出情绪的涡旋。

  要怪就他们命不好吧,本来就是单亲家庭,先天残缺,然后他是个同性恋,不为世容。顾令寒低头垂眸,或许也不为天容。

  他想开口将顾时寒从情绪中抽出,病房里唯一的外人,那位骨折的中年大叔无聊,受不了四个人共处一室却一声不吭的压力气氛,率先开口:“小兄弟,你们妈妈怎么没跟你们一起来啊?”

  “我们没有妈妈。”顾令寒回答。

  大叔顿住,面露同情之色,气氛更尴尬了:“你们得多保重啊。”

  顾时寒礼貌地一笑,知道对方误会了,他妈妈不是离世而是在他很小的时候就与父亲离婚走了。这也不是什么宜说的事,情绪低落的他也不想解释。

  “不过你们也不能太沉溺悲痛中啊,比较你们的日子还长,还得过。”两个学生年纪的小伙子,一下子没了主心骨,生活定是乱成如线球的。中年大叔忍不住提醒:“如果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改变,那就尽量不要让他影响未来的希望啊。”

  年轻人总是以为现在遇到的坎就是天崩了,迈不过去了,但其实保住未来的可能性才是最重要的。再大的坎,只要还活着,哪怕熬中药似的煎熬着,也终是会迈过去的,只是过程中很可能因为痛心沉没成本而更加沉沦其中。

  未来的希望吗?

  顾时寒仰头看着身侧的顾令寒,因伤感而眼角泛红的他胜似涂抹了绯色眼影,嘴巴微张似欲说还休,清纯又色气。

  顾令寒明白这仅是因为自己心理作祟的原因,微哑说:“我们先去找李鸣问个明白吧。”

  医院自然是不方便打这类电话的,心里焦急的顾时寒难得选择打车回家。

  顾不上淘米煮饭,顾时寒直接打电话给李鸣:“喂,是李叔吗?”

  “是大寒,吃饭了吗?”

  李鸣声音平稳平缓,与他所为的事情完全联系不起来。顾时寒看了一眼一边正襟危坐的顾令寒,竭力平静地说:“还没。今天我打这个电话,是想问一下,您是不是给我父亲办理了出院手续”

  对方沉默,顾时寒忍不住屏息,静待下文。

  等待的时间漫长而带着刺,久到顾时寒以为对方要挂掉电话时,李鸣才叹息着开口:“大寒啊,你放过我吧,我真的负担不起这医药费。算李叔跪下来求你了,你父亲现在这情况真的看不出一点儿希望,就是一个烧钱无底洞!我也有家庭,有老婆孩子要养活,你体谅体谅我吧。”

  “你有负担我当然理解,可是这医药费也没说完全让你付啊,我们家不是出了大头吗?医院那些欠账可还明细着呢。可你擅自办理出院手续就说不过去了吧?”

  李鸣苦苦哀求:“医院那里都欠了近七万多了,也不给再赊账了,出院是早晚的事!而且你们家挣钱的就是你父亲,现在你们两个小孩子能顶什么用!李叔也不想干这种被人戳脊梁骨的事情,可实在是撑不住了。看在我们家多年交情和我儿子小李的面子上,放弃吧。冤有头债有主,撞你父亲的也不是我,你去找他们吧,放过我。”

  “你有儿子有家庭,将心比心……”你想过我和令寒为人子的感受吗?

  未说完的话淹没在电话挂断的“嘟嘟嘟”声中。

  见顾时寒挂了电话,失魂落魄的模样,顾令寒问:“怎么样?什么意思?”

  “他不想担责任,觉得没希望没必要了。”顾时寒组织不好妥善语言,清秀脸上满满是愠怒。

  “我上他家找他去!”顾令寒火爆脾气,拔腿就要出门:“爸是在为他工作的时候出的事,是算工伤的!他的责任逃不掉!”

  “你先等等!”顾时寒忙抓着他的手,说:“现在当务之急是筹钱。”他不甚自信地说:“我再打电话给其他亲戚们吧。”

  “行吧。”顾令寒继续忍耐,补充一句:“开免提。”

  顾时寒对着通讯薄再次拨打电话,接通后伸着脖子对电话喊:“喂,是大伯吗?”

  电话里憨厚男音操着一口方言:“哎,是时寒,怎么有闲暇给大伯打电话啊?”

  “没什么事,就想问问您们最近怎么样,身体还好吗?爷爷奶奶精神可好?”

  “还能怎么样,就那样呗。我们身子骨都硬朗着呢,你爷爷前几天还下地种菜呢。”

  两人来回聊着,顾时寒不好意思直接切入重点,在顾令寒面露不耐时,大伯终于问了一句:“你们怎么样啊?你父亲情况好点了吗?”

  “我父亲出院了,医院欠款太多,住不下去了。”

  对方不说话,顾时寒觉得意图已经被知晓了,试探地问:“大伯,您能不能再借我们家点?”

  对方沉吟许久,为难说:“时寒啊,不是大伯不想帮你,只是大伯家什么情况你也知道,就是一种地的,前年刚建了间小房子,手头也没几个钱,之前借你们的也都是牙缝里扣下来的。”

  顾时寒强颜欢笑说:“大伯,我明白的,那我在去问问别人,打扰了。”

  这还是为人很平和态度很好的,有的听到借钱就直接挂断了,有的连接都没接。

  “没钱没钱!你们家自己在城镇里住着,哪还有向我们借钱的道理?”

  “我借钱给你们,你们还得起吗?或者救得活三弟吗?只要你们说还得起,或者肯定他能醒过来,我倾家荡产都借你们!”

  “平时没见你们多亲,出了事打了两个电话都是借钱,几个意思啊?”

  后来顾时寒已经没有气愤的情绪,最剩下绵绵无尽的哀伤与悲凉,每挂断一个电话他感觉自己的身心就冷凉一分,心脏砰砰砰地跳,阵阵麻痹感如潮涌,针扎一般,从咯吱窝泛散到全身。

  顾时寒脑子一片混沌,按键的手都是颤抖的,颤巍巍地要打下一个电话。

  看不下去的顾令寒一把抢过话柄,喝道:“别打了!”

  顾时寒顾不上顾令寒沉如水的面容下一触即发的火山岩浆,身体和声音都哆嗦着,像是触电一般:“小寒,我怎么忽然觉得好冷,身上麻麻的,有点没知觉了……”

  顾令寒骇得将人揽入怀里,直接环抱住他,一手环腰抱着一手抚着他后脑勺,微凉颤抖的身体似乎极度恐惧着什么,令顾令寒发自内心的心疼,自责自己亦是无能,柔声说:“没事的没事的,还有我。”

  有一个人可以依靠依赖,反而可以激发一个人的软弱与无助。

  顾时寒的情绪终于决堤,所有伪装统统溃散,泪如泉涌,紧紧回抱着顾令寒,下巴搁在他结实的宽肩上,放肆地哭泣着抽噎着,像个孩子。

  这一刻,他们的世界一片空白,只有彼此,在相拥中,他们融为一起。他们从未如此深刻地意识到彼此于自己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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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真的不会写生活,写的太艰难了,献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