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是时竟第一次在医院里过的年。

  却要比他母亲去世后, 过往的任何一个年,过得都要心情平静些。

  次日是大年初二。

  早上九点开始,时竟跟着护士的安排, 开始了一天的全身检查。

  都是些熟悉的检查,他已经轻车熟路。

  然而这份平静的心情,意外只维持到了下午四点左右。

  结束了最后一项检查,时竟被时宥扶着回病房。

  两个人一走进病房, 就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病房的商榆白,皆在门口怔了一瞬。

  时宥最先回过神,看着这个甩不掉的狗皮膏药, 脸色阴沉。

  顾虑到这里是医院住院楼,他对时竟道:“哥, 我去喊保安。”

  商榆白听见了,好好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我就是想来看一眼,不做什么, 这都不行?”

  时宥不屑:“不行。”

  商榆白从不觉得好好说话在时宥这边行得通。

  他朝着时竟示弱:“哥哥,你的身体……”怎么样。

  后面关心的三个字,还未来得及说出口。

  他的声音就在对上时竟的神色时, 渐弱了下去, 一时间没了勇气说下去。

  门口的青年进来间, 分明还是那副温良,让人心生靠近之意的模样。

  可是现在,他不过是和时宥说上一句话的时间。

  那些温和, 亲切,通通都被清冷代替。

  又或许确切来说, 是近乎于不近人情的冰凉。

  眼睛、气息,不带一点温度。

  视线的空洞下, 像是深陷无底的漩涡,让人心生对视的怯弱。

  偏偏又熟悉得让人反应不及的呼吸一滞。

  商榆白从没觉得大脑这么清醒过,不抱希望地勉强镇定开口:“哥哥,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时宥快要被他那声“哥哥”恶心透了:“看清楚,这是我哥,你有什么资格和脸喊他,别恶心人了。”

  商榆白对时宥的话充耳不闻,死死地盯着时竟。

  时竟观察着他的反应,压着讽刺,冷声地给了答案:“小宥,去喊保安。”

  他现在恨不得回到失忆的时间段。

  对商榆白笑脸相迎的那个自己,来上一拳头。

  他的话不只是商榆白震颤,连着站在他身边的时宥,都心头一震。

  时宥看向他的目光从恍惚,到迷茫的端详,最后再到恍然的酸涩。

  商榆白比他先得出结果:“时竟你……恢复记忆了?”

  问完,他忽觉多此一举。

  只有什么都记得的时竟,才会对他露出这样寒凉的眼神。

  先前餐厅笑着唤他小白的人,仿佛是过往云烟,根本来不及给他做些挽回的时间。

  时竟走进病房:“怎么,很遗憾?”

  青年说话的声音依旧轻轻的。

  却如同风啸凛冽下,极寒冰面上的冷雾,轻飘飘地渗透进肌肤,直至心头。

  商榆白想也不想地摇头:“不是这样的。”

  时宥这会儿终于从哥哥恢复记忆的讶异中敛回思绪。

  时竟失忆时,他还要顾及露出破绽,也怕商榆白多嘴,所以不敢当面多动手。

  而现在记忆既然恢复了,那他就能光明正大得对人动手。

  想法一出,他几步过去拽住商榆白的胳膊,把人往外拖:“在我哥动怒前,给我滚出去。”

  时竟既然恢复了记忆,商榆白说话也不用再藏着:“哥哥,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

  他甩掉时宥的手就要往回走,却被时宥拦着。

  “可是自从阿姨出事那天起。”商榆白只能探身,隔着时宥和时竟道,“你再也不肯见我了。”

  时宥讽刺地冷笑了一声。

  商榆白难堪地不去看他:“我想和你说对不起,阿姨的坟前我也每年都去忏悔了。”

  一提这个时宥怒气冲天:“你居然有脸去见我妈。”

  “小宥。”

  片刻没说话的时竟,声音冷硬地穿插进来。

  两人闻声都下意识闭上了嘴。

  时宥放下胳膊,回头担忧地去看他。

  时竟浑身机械得朝商榆白一步步走过去。

  每靠近一步,他身上的血液都凝结一分,手脚冰凉。

  “对不起?”他咬字,停在商榆白的面前,“这三个字说完了,然后呢?”

  商榆白能做到对谁都由白而黑心到底。

  偏偏总是在时竟面前,面对质问的时候,哑口无言。

  时竟看出他的心思,替他说:“然后是不是想亲口听我说,事情过去了,我原谅你了?”

  商榆白被逼近地后退一步。

  时竟压根不给他躲闪的机会,伸手就拧住了他的衣领。

  时宥也是没料到哥哥会动手,生怕商榆白会跟着动手,惊怕地守在一边。

  时竟:“这样,你的良心是不是就好受多了?”

  商榆白张了张嘴:“哥哥,我真的知道错了。”

  “别喊我哥哥!”时竟呼吸急促,眼底的痛苦一闪而过。

  就是因为这声哥哥,他才被一直蒙蔽了眼睛,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

  “商榆白。”叫着这个名字,时竟恨透了,“我告诉你,想要原谅?永远都不可能!”

  他抬手,指尖用力点着虚空,一声比一声厉:“你凭什么想要心安理得?”

  “一到晚上,一闭眼,我看到的就是我妈倒在血泊里的样子。”

  “她死了。”

  “被你害死的!”

  时竟深吸了一口气,平复着汹涌的情绪:“原谅?安心?凭什么?”

  他摇摇欲坠地松开商榆白:“如果可以,我恨不得亲手把你从这里推下去,让你好好尝尝她的痛苦。”

  “想要原谅……”话音微顿,再开口轻得如同浮云。

  却砸得人生疼。

  “除非她亲口告诉你。”

  到底是涉世未深的年纪。

  哪怕心肠再坏,在真正面对死亡的时候,恐惧远胜于肆意。

  如果不是被时竟拧着领子,商榆白或许都意识不到,自己的双腿有多软,

  一被时竟放开,他已经脱力得跪坐在了地上。

  眼见时竟转身要走,要抓着救命稻草般,他猛地抓住时竟的裤腿不放:“时竟,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没有。”

  这样解释的话说过太多次,每次都显得那么无足轻重。

  因为人死不能复生,再多的话都是空话。

  可是不说,只会压得更加痛苦。

  商榆白仰着头:“我真的不知道。”

  “阿姨的死我也很痛苦,我当时没有想刺激她,也不知道那些话会造成她的死。”

  时竟脸色苍白地踢开他:“出去。”

  明明是他在忏悔,反而是自己被疼得,仿佛心脏生生被人剖出,血肉模糊地暴露在眼前。

  时宥赶紧扶住他在床边坐下,随即要把商榆白轰出去。

  商榆白像是被逼急了,情绪控制不住地冲时竟喊:“可是我喜欢你又有什么错!”

  “是她自己接受不了!”

  沈焰拿了时竟上午的检查报告单回来。

  隔着半掩的病房门,听到的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这句“是她自己接受不了”。

  歇斯底里。

  反而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也照样恨透了这道声音。

  完全没有因为对方的情绪,引起任何一点起伏。

  沈焰拧紧眉,推门进去。

  他开门的动静足以让里面的人注意到。

  但他的出现,里面的人出奇的毫无反应。

  沈焰来不及深究发生了什么,抬眸就因为时竟发白的脸色,心脏一紧:“脸色怎么这么白?”

  他疾步过去,一点眼神也没给正欲从地上起来的商榆白。

  时竟周身的气息再也不似从前的柔和,愤怒寒凉。

  强忍着的情绪,让他肩膀有些颤。

  气得说不出话。

  看着商榆白的目光,大概不是最后一点良知使然,是真恨不得把人从这里丢出窗外。

  时宥也被气得不轻,看到沈焰,找到了帮手:“你帮我拦着这个人,我去喊保安赶人。”

  沈焰接过时宥扶着的时竟。

  时宥跑了出去。

  时竟双手撑在床沿,阖上眼睛缓缓低头,消化着几乎要将他折磨致死的情绪。

  而这份情绪,在沈焰到来时,又成了另一种难以言喻的感知。

  倘若不是商榆白这个时候出现。

  或许他该渐渐将这份深深背负着的恐惧和自责,因为其他混乱的事情,遗忘在了角落。

  这份恐惧从沈焰出现的这一刻起,和另一种愧疚冲撞在了一起。

  对母亲死的恐惧和自责,对沈焰感情逃避的愧疚。

  折磨得他难以呼吸。

  他甚至有了罪孽深重的想法。

  想着要是自己还是失忆的,会不会就不会有那么多理不清的情绪。

  沈焰垂眸扫过他轻颤的眼睫,一直看不到他的神色,心底莫名沉甸得厉害。

  正当他想蹲下来,好好看一看人的模样。

  早就站起来的商榆白冷哼了一声。

  沈焰还没找人算账,这下人先出声,他面无表情地看过去。

  商榆白似乎调整好了情绪,满怀恶意地看着他:“看到我这个样子,你是不是觉得很痛快?”

  沈焰并不想看跳梁小丑跳脚。

  刚要蹲下,门口传来时宥的声音:“你们两个,认识?”

  时宥的身后站着保安,审视地瞪着病房里的沈焰,似乎要个解释。

  沈焰烦躁地道:“不认识。”

  商榆白自己不痛快,沈焰又恰好在他眼前,让人不痛快的机会他绝对不会错过。

  想到之前看到的画面,以及时竟和沈焰的关系,他恨得咬牙。

  突然,他冷笑地很想知道,时竟知道他和沈焰的关系,会不会做出迁怒的行为呢。

  商榆白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明明是一张让人觉得无害的脸。

  偏生眼神狠毒,衬得整个人毛骨悚然。

  沈焰忽地有种不祥的预感。

  “不认识我?”在保安进来赶人前他开口,“可不久前,我们才在家庭聚会上见过的啊。”

  他故意顿了顿,在保安抓到他时,丢出惊雷。

  “不是么?”

  “我亲爱的哥哥。”

  闭着眼睛的时竟闻言,陡然睁开眼睛,一动不动。

  时宥示意保安等等,忍着给商榆白一拳头:“哥哥?你们连姓都不同,这种谎你也撒得出来?”

  商榆白此时显得轻松多了:“同父异母罢了。”

  说话时,他恶劣地看着沈焰:“毕竟我那个爷爷只认一个孙子,父亲只好让我和母姓,你说是吧,哥哥?”

  沈焰的预感灵验,不知道商榆白发什么疯:“少攀关系。”

  “攀?”商榆白笑了笑,“看啊,这就是私生子的代价,老天都帮着正主。”

  他目光扫过低着头不吭声的时竟:“不仅是地位,连我喜欢的人都喜欢哥哥呢。”

  “真是让人,嫉妒得很。”

  时宥终于有了一点印象,曾经听商榆白提过一嘴,有个处处和他作对的继兄。

  他看着沈焰的目光变得不善起来。

  深怕自己的预言成真,沈焰会是第二个商榆白。

  沈焰虽然不知道他不在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

  但向来不喜欢把关系说出口的商榆白,这个时候提起这件事,明显不怀好意。

  他低头只和时竟解释:“时竟,你想赶他走就赶,我和他半点关系也没有,要说有,就是仇人的关系。”

  时宥听到他和哥哥解释的话,眼睛里的不善掺杂了点复杂。

  仇人的仇人,倒可以算半个朋友。

  而就在这时。

  病房里响起一声短促的“滚”。

  在场的人像是没有听清,但就是这样简单地被镇住了。

  所有人闻声朝声音的主人看过去。

  病房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时竟已经把床单抓出了狰狞的褶皱。

  藏在额发下的眼眶通红,里面充满了愤怒,恨意,纠结,悲痛……说不清是怎么开的口。

  大抵是醒到现在,那天晚上痛痛快快哭过时发泄的情绪,在这一刻终究是爆发了。

  忍也忍不住。

  商榆白的话砸得他晕头转向,欺骗让他遍体鳞伤。

  失忆?

  他怎么敢想。

  他就该被母亲死时的恐惧和自责,折磨到死。

  商榆白凭什么寻求原谅。

  而他自己,又凭什么想要全部忘掉。

  时竟死死咬着牙关,唇瓣微颤。

  最该受到惩罚的人,是他。

  是他的存在害了母亲。

  如果没有他,就没有出现商榆白会喜欢他这件事。

  不仅如此。

  他早就喜欢的人,陷入愧疚,逃避又想要留下的人。

  竟然和商榆白留着一半同样的血。

  他怎么可以喜欢。

  他怎么可以……

  “滚出去。”他很轻地再次说了一句,是他从来不会用到的“滚”字。

  这次在场的人全部听清了。

  沈焰懵着出声:“……谁?”

  时竟一点一点掀起眼皮。

  触及到他眼睛里的红色,沈焰揪心起来,伸手就要去安抚人。

  却在下一秒,拂过来手打在了他的手背上。

  不疼,可一下就刺到了心里。

  时竟冲他吼道:“你给我滚出去!”

  昨天的挣扎,纠结,心软,郝然被捏碎。

  对着商榆白也是:“你也是,给我滚。”

  不过对这商榆白,他再也提不起多余情绪。

  商榆白不动声色翘起唇角。

  他知道自己得逞了,倒是没再逗留,仿佛有人替他分享了痛苦,转身就爽快的走了。

  时宥沉默地送出了保安,交代了没事了。

  只有沈焰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脸上的血色早就褪得一干二净:“你吼我……”

  “到底发生了什么?”语气受冤,不可置信在眼里打转,“商榆白一句话你就让我滚。”

  “和他的关系我没有骗你,真的不好,见面就恨不得对方消失的程度。”

  时竟用着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不说话。

  沈焰受不了他这么看自己,莫名的恐惧油然而生。

  他颤着手,声音沙哑:“他是不是欺负你了?我替你欺负回去好不好?”

  时竟抖着呼吸,喊了门口的时宥:“小宥。”

  示意时宥赶人。

  站在门口的时宥进来,然而没等他动手,就被沈焰的眼神瞪得顿了顿。

  少年从来都是没什么情绪的眼神,有时候心情差的时候,也只是冷得不含温度,生人勿近,熟人勿扰。

  此时少有的威慑力,不符合年纪的狠厉。

  一眼就仿佛被扼住了喉咙。

  时宥欲言又止地朝时竟看了一眼。

  至少他对沈焰,还没有商榆白那样厌到底。

  沈焰和时竟一个站着,一个坐着。

  “为什么从昨天开始,你对我的态度就这样了?”沈焰握紧拳头,面对时竟时,眼神再次难过起来,“我是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你要立刻赶我走。”

  他态度坚决,带着脾气:“我不走。”

  “你不能没有理由就这么对我。”

  “也不能冤枉我。”

  情绪激动到一定程度,会跌回负值,让人变得格外冷静。

  冤枉……

  时竟听着他强盗似的话,闭了闭眼睛。

  倒在血泊里的母亲扎根在他脑海里。

  满心难以平复的罪恶,刻骨铭心的悲凉。

  沉息间,他睁开眼睛,掀眼冷平地看向面前的人。

  “你骗我骗的,还不够多么?”

  开口显得吃力,缓慢。

  却毫不留情。

  “沈焰。”

  “骗我这个理由。”

  “够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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