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王趁乱逃了, 但按理说,他想出城没那么容易。竞咸帝下令全城搜捕,掀地皮掘地三尺地找, 人就像蒸发了一样。
满月则第一时间蔫溜儿地把阿笙放出来了。
姑娘得知萧玉没了, 站在天牢门前半天没说话, 然后向着皇宫的方向恭恭敬敬地磕了四个头。
她身上没什么重伤, 只是娘娘交给的最后一个差事没办成,面带愧色。满月安慰道:“事有变数是常事, 别往心里去。”
阿笙恨恨道:“狄二公子为何要帮金瑞,他明明一口一个师爷爷地喊公子……”
满月一脸不以为意,扬起眉毛笑得挺好看的:“他心思高, 自以为帮得是大越皇室的血脉纯粹。”
只不过,君心难猜。
阿笙似懂非懂的, 满月也不再多解释了。
江平郡战火不停,军报接连传来。
祁王养的私军大多是不入流的江湖闲散, 真正的高手很少,最重要的是, 他们是临时聚集的,营队之间根本谈不上什么配合, 就算与皇城根的禁军相比, 都该是逊色好几筹。
独一样, 胜在人多。
丰年带着九野营去了江平郡,算上郡守军,一共不过四万,可对方少说有十万人。
乱军连番的佯攻、实攻交杂, 把守城官军搅闹得疲惫不堪。
老将军终于真切体会了一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他自心道, 哪怕缓一两日或是再给他两万官军,情形都不至于如比被动。
他只能等,等西嘉兰关的援军。
但他觉得对方好像也在等,否则不会在这般时间紧迫的当口用虚实难辨的战术拖延。
可他们在等什么呢?
等祁王出现吗?
满月也觉得不对——如果祁王还在都城,那么他造反的重头也应该是都城里。
这道理丰年明白,满月明白,竞咸帝也明白,只是无奈搜不到人。
就这么城外城内都惶惶地过了三日。
第四天,西风呼号,骄阳烈烈地晴。
是送萧玉上路的日子。
历来,即便是皇后大行,皇上也不过在皇城登高处送一送。
而今,竞咸帝却亲自随着玉贵妃的棺椁,出宫下榻到越安寺了。
萧玉要求火化。皇上当时应了她,随后就后悔了。可是天子一言九鼎。
娘娘入棺时,皇上恨不能一起躺棺椁,随她去了。
这几日,他除了听军报,便是坐在棺边守着萧玉。
用膳、就寝都不愿意离开。
太常寺卿见这般不是个事儿,只得在萧玉遗愿的基础上,添油加醋了一番——娘娘是凤台箫,火化之后,剩一捧骨灰,供于凤台殿内,就是常伴君王了。
娘娘当初也定然是这么想的。
就这么着,越国开了嫔妃火葬的先例。
送行这日,本来寂寥的都城突然又喧嚣起来了。百姓从皇宫门口一直排到越安寺。
萧玉的棺椁行过,百姓便附身下跪,悲声低切。
在他们看来,无论萧玉是不是凤台箫,她都是凭借一己之力,平息流勒与大越战乱隐患的贵人。
她走了,他们该送一送。
化身窑外,高僧念着《往生咒》,无悲无喜的音调平静地为萧玉送行。
要入化身窑,是不能带棺椁的。重棺根本就没上棺钉,萧玉被从棺中请出来的时候,除了苍白,神色平静得像是睡着了。
竞咸帝站在最前面。他背对众人,没人看得见陛下脸上是怎样一副神色。
但那背影,看就悲凉。
萧玉被抬过他的身边,最后一次离他这么近。他拉住萧玉的手,握在掌心,那双骨肉触感让他熟悉万分的手是怎么都捂不暖了。
“陛下,仔细误了娘娘的时辰。”太常轻声提点。
竞咸帝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萧玉的手贴在唇边吻了吻:来生再见,我的傻丫头。
手松开了,萧玉被送进化身窑。
窑洞火光一盛,迎接着她。
诵经声和火花爆裂的声音湮没了一切。
本该就这样结束了。
可片刻之后,窑洞内火光忽然明暗交叠,晃得人眼花。谁也没想到,玉贵妃居然自窑炉内的担架床上一跃而起。
华丽的衣裳顷刻烧得残损,她一头白发已经焦曲了,火焰满头是簪了灵动娇艳的花。她变成一只浴火凤凰,直扑出来,片点犹豫都没有,冲向正对窑口的皇上。
好像舍不得他,要一扑入怀,做最后的告别。
所有人都呆了。
纪满月反应最快——萧玉是死了,但她体内的蛊虫没死!
萧玉也是想到这些,才要一把火烧个干净吧。
只是她没想到,虫子受不住窑内的炽热,暴躁起来,还是让她成了个不一样的偶人。她没人操控,冲向距离最近的活物。
竞咸帝乍以为萧玉假死,惊喜地大喊道:“玉儿!”说着话就要上去接住她,可离得近了,便也看出萧玉不对,她很木讷,木讷得狰狞。
皇上下意识往后退,纪满月与他错身而过,挡在帝妃之间。
眨眼的功夫,萧玉已经冲到满月面前咫尺。情况紧急,满月再顾不得许多,张手抵在萧玉脖子下面。
他比萧玉高出一头,这么手臂直伸开推着人,萧玉是无论怎么张牙舞爪都触碰不到他的。满月很谨慎,另一只手顺势搭上对方颈侧动脉——跳动全无。
她确实死得透透的。
蛊虫被大火烤得惊蛰,不大会儿功夫反应过来,宿主还有腿呢。
萧玉身子诡异地抽搐几下,抬腿便踢向满月。满月身子偏侧,她一脚踢空。
纪公子不等对方再有动作,突然爆发,猛抵着萧玉向窑口逼近。他脚踝被杜泽成捏出的伤没好,给萧玉送行,一路走到越安寺,已经又有点跛了,这种情况下使出踏冰绡,轻盈翩然的仙气比往常减了大半。
步伐趔趄出一种义无反顾的凄怆。
满月嘶声道:“母妃魂兮安眠,儿臣送您一程!”
旧伤一直让他说话带着种缥缈沙哑的气音,这般悲切一句,合着《往生咒》一起卷进哀嚎的西风里,扯着人心生悲凉。
不知是谁,被他一句话牵扯了心,悲鸣道:“娘娘——”
一人哭,引得众人哭。
一片悲声中,满月运力一送,萧玉又被送回烈火熊熊的窑口里。
窑口是焚化圆寂僧人用的,根本就没有门,只有个拱形的洞口,任凭火舌往外舔。
烈焰肆虐的拱洞里,被火红包裹的人形在挣扎,人形繁冗的衣裳须臾间也熔化得什么都不剩下,她的四肢因为温度骤升而抽搐。显而易见,蛊虫有萧玉皮肉的保护,一时死不了,高温只会让它们更加暴躁难安。
眼看,它们又一次要冲出来。
但那会是一副什么样子……
谁也没想到,化身窑能有烧活物的一天。
满月环视四下,寻不见什么东西适合堵洞口。他万不愿意萧玉死后,还要经历这般不体面的一遭。
正无计可施。
突然,身后一人急奔过来,掠过满月身侧,直冲向熊熊火焰。
“姊姊,杳枝来陪你了!”
声音被卷进烈火,杳枝的身子也被卷进烈火,她抱着萧玉,紧紧地圈着。灼眼的高亮中,两个人的身影纠缠在一起,逐渐分不出彼此。
生扑烈火殉主,骇住了所有人,悲哭声停下,只有佛咒仍在继续。
直到急促的军靴声打破了慈悲。
“报——”
来人灰头土脸的,身上血迹斑驳混着灰泥,看不出伤到底是不是在他身上。看他衣裳的底色该是个斥候,这风尘仆仆的模样看一眼就是从江平郡摸爬滚打赶回来的。
“陛下,”他以头抢地摔在御前,“乱军有火炮,还有火琉璃,江平……江平城破了……”
这一句话,把《往生咒》也叫停了。
竞咸帝深吸了一口西北风,沉声道:“丰年呢?”
“侯爷带军后撤,还在守,但……”
不用说也知道,满打满算的四万守军,没了城防,怎么能守得住十万有火器的乱军?战线很快便会压至都城城关,到时候若是不放守军入城,便得眼睁睁看老将军带兵死守,若是放守军入城,时机万一拿捏不好,城门即刻便会破。
“援军何时能到?”竞咸帝喝问道。
兵部尚书出列跪倒:“重型火器行得慢……”
竞咸帝站得僵直,让人生出种错觉,他连头发丝都硬邦邦的,是一座雕像。他合眼,片刻再又睁开,眼眸中对萧玉的百般深情消弭不见,只剩下杀伐的寒意:“十六卫留金吾卫在城内,其余悉数与朕前去城外安明关接应守军!”
话音落,抬脚便要走。
越安寺满院子的臣子顷刻跪倒,人墙一样挡在竞咸帝面前:“陛下三思——”
皇上要御驾亲征,自然要拦。
先皇还执政时,都城周围曾屯重兵。摄政王通过守军闹过一次乱事,乱事平息之后,先皇借机将重兵分散至边疆四方——边陲安定,都城便安定。
先皇千算万算也没想到,自家那不消停的老兄弟,古稀之年,反骨才破土生芽终于压不住了。
如今,禁军十六卫加在一起不过六万。
细算倒是与乱军有恰好的一抗之力。
纪满月从这恰好里,隐约品出股处心积虑来。
但当务之急,箭在弦上,战局瞬息万变,再耽误功夫,战火便真的要烧进城了。
根本容不出多余的时间给他印证猜测。
朝臣们跪得严丝合缝,皇上想走,就得踩着他们的后脖颈子踏过去。
眼看皇上忍在爆发的边缘,也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殿下劝劝陛下,从长计议,留得青山在,莫要涉险。”
竞咸帝看向满月。
“父子”对视须臾光景,满月躬身道:“大越的天家血性,才是民心所向,只要儿臣一口气在,便不让叛军踏入都城半步,还请父皇,坐镇宫中。”
若真的守不住,皇上得以苟延残喘几口空气,总是多一分希望能等到援军。
竞咸帝愣神片刻,哈哈大笑起来:“摆驾回宫,朕就坐在金殿之上,和满朝文臣半步不再退,直到你们回来!”
帝王家上阵父子兵的豪气干云把文臣劝诫陛下从长计议的颓靡气烧干了。诸臣纷纷后撤,让开一条通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