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国都城没有宵禁, 但这时已经太晚了。
街上没人,就连临街住户家也没有几点烛火亮着了。
陪着满月的,是天上的月亮, 和几点寒星。
他到安王府院外, 依旧如法炮制, 跟个鬼似的, 轻飘飘地入院,没人察觉。
灵柩一般是停放在一进院的南屋下, 满月顺着石灯笼的指引看到地方。
出乎预料。
他本以为会是灯火通明、人却稀少的场面——安王殿下还碍着祁王编出来的瞎话儿不得不住在宫里,安王妃对一个外室的孩子,能有多少真心实意。
结果打眼一望, 看见南屋大门敞着,纸花纸人摆了大半个院子, 满月目光越过那些没有眼睛的童男童女,得见安王妃正站在灵柩前, 只身一人。
给小王爷守灵的家丁丫头,都被她遣远了。
两个起落, 满月到南屋侧檐,匿身在一棵高树上。
冬天树叶掉没了, 不易藏身, 好在夜深人静, 没人往高处看,他那身墨灰的衣裳,与天空浑然一色。
他贴着树干坐下,几乎是垂直上下地偷看偷听。
灵堂里, 灵柩安稳, 纪深小小的尸体, 陈在棺内,被毁得面目全非的脸上,盖着一块绢帛。
从衣着看,皇上给了他王爷世子的哀荣,但这又有什么用呢?
满月和安王妃一高一低,各怀心思。
安王妃突然开口低声道:“我母国地小势薄,我生来就是要送给大国做利益交换的,没人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你我都是这可悲的命,你莫怪我……要怪就去怪你皇……”
正在这时,起了一阵风,吹得枯枝晃响,皇什么,满月没听清。
可只听见个“皇”字,就足以让他一机灵。
是皇上,还是祁王?
满月心眼儿一动,提内息,向小灵柩虚拍一掌。掌风敲在棺边,发出“嘙”的一声,再反向扑到纪深遮面的锦布上。
布很薄,掀起来,又落下。
好像纪深突然喘气了。
安王妃一个深宅贵妇,哪里想到是有人使坏,瞬间炸出一身白毛汗——风怎么可能能刮到灵柩里面去!
更何况,还刮得这么诡异。
她空咽一口口水,四下望望,没有人。那感觉,即刻如同就着长明灯喝了二两烧刀子,惧怕和恍惚打着旋上头了。脑子发空,耳朵听到得是自己快如擂鼓的心跳声。
纪满月火上浇油,又一掌推向纪深腕间的虎头铃铛。
铜铃动了,“叮铃”两声乱响。
吓得安王妃一屁股坐在地上。
被她遣得远远的丫头和守灵小侍一拥而上:“夫人,夫人这是怎么了?”
王妃气息急促,看着棺椁,眼都直了,什么都说不出来。
满月看得直嘬牙花子,人是吓唬了,无奈没吓出个所以然来。
他挠挠脑袋,正不知所措呢。
突然,察觉身后异动,起身正待回头,已经有人在他腰间带住:“是我。”
对方说话的声音,惹得满月陡然心动,歪头就见他牵肠挂肚的人,背着月色看着他。
“你……”满月惊喜,扶住人,“好了吗,孟姑娘许你回来的?”
他情切,换来司慎言白他一眼:“怎么穿这么少?”一边埋怨,一边解下披风裹着他,往怀里搂紧几分,又“哼”一声不理他了,看向灵柩前的混乱。
下一刻,有个声音:“你害我……你不得好死……”
幽幽凄凄的,一直冲进人心里,音色像纪深,更确切地说,是像成了鬼的纪深。
声音落,安王妃“嗷——”地惨呼,两只脚搓着地往后挪。除了她,旁人都莫名,四顾对视,不明所以。
想把她扶起来,也难以下手。王妃毕竟身份贵重,王爷不在,没人真敢上去拽她。
可看她这模样,也定是暂时没法好好规劝安抚的。
满月倒是瞬间门儿清,低声道:“你不仅会传音入密,还会变声术吗?”
司慎言有点得意:“你不知道的多着呢。”
他其实满可以只让安王妃一人听见。顺带给满月听,分明是存了卖弄的心思。
卖弄之后,得人一夸就翘尾巴的模样,与他平时的气质违和,有那么点儿可爱。瞬间将满月孤身一人时,心底的落寞清了大半。
纪满月无声地笑了,心想:这不是都平安活着吗,路没走死,总会车到山前的。
“我死得惨呐,魂魄永远困在这里,出不去啦……”
司慎言继续装神弄鬼地念叨叨。
纪满月听那腔调,觉得可笑,但看到纪深的尸身,就又笑不出来了。
幽幽咽还在继续,安王妃终于哀嚎一声,大吼:“去找你皇叔公!我没想过你会死……死得这么惨……”她声泪俱下,大喊大叫,“快去请人……请人来超度……”
后面念念叨叨和着哭声,说了什么越发听不清楚。
至此,事情非常明白。
始作俑者是祁王。
他算计兵权不成,改了从长计议、各个击破的路子——今次算计如果成了,那么安王不仅死了儿子,还落下对质子疏于照顾的罪名。
先损了安王父子,来日再寻机把满月踢开,皇位还是他与纪烨的囊中物。
别看越国皇族人丁稀薄,为了皇位,人脑袋依旧能打成狗脑袋,抢得这么热闹。
一转念,满月觉得自己倒也没什么吐槽别人的资格,他也深陷在泥泞里了。
比起“大闹一场,悄然离去(※)”,满月想要得更多一点,他要大闹一场,全身而退。
和司慎言一起。
想到这,他忍不住握住司慎言的手。
司慎言侧目,见满月自刚才开始,表情就风云不定的,心道:难不成几天不见又添什么新毛病了?
正待开口,满月一拽他:“咱们走。”
因果已明,他不想再看安王妃发疯,她有她的苦衷和初衷,可这腌臜的欲望算计旋涡里,没有一个人真正无辜。
二人回到自家大门口,又一次翻墙而入。
直到进屋,也没人发觉满月不仅大半夜出府溜达一圈,还把司大人迎回来了。
方才心思重,满月没多想旁的。
回屋安静收了心,与司慎言咫尺对面,满月瞬间就想自己头几天作的祸了——是他一把把人家捏晕,然后跑了。
这……
突然心虚。
纪大人有点狗腿地凑到近前,帮司慎言将外氅脱了,见他手臂活动起来还滞涩:“那个……毒,都解了吗?”
司慎言往八仙榻上一坐,没答,捻起满月刚才用过的浅盏,凑在鼻子下面闻:“好酒啊,下官不在,大人独酌时,空杯寂寞吗?”
阴阳怪气之后,似笑非笑地抬头看人。
只一眼,就把纪满月这个惯能见风使舵、以弊为利的人精看得想落荒而逃。
满月打了个哈哈,道:“你……毕竟刚回来,我去找人来伺候。”说完转身往门外走。
他以为,司慎言会把他拉回去。
没想到人家就坐在那,稳如泰山石敢当,闷不吭声地什么都没做,任他出门去了。
满月撇嘴,心道:果然真生气了。
司慎言当然生气。
最初,满月在他面前,总是看似顺从,实际自有主张;待到二人身份挑明了,那货就更加恃宠生娇。
司阁主自省过,得出一条结论,自己在他面前从来都太好哄了,于是助长了对方嚣张的气焰。
那货只秉承一条原则——我错了,下次还敢。
想到这,司慎言恨不能把人栓裤腰带上。
他从不怀疑纪满月的能力和本事,可这和想保护他不冲突。
司阁主心里翻着白眼,任小侍伺候照顾着擦洗更衣。
纪满月就跟掐算好了似的,人家刚收拾好,他正好溜进来,颇持家主之风地持重吩咐道:“都下去吧,不用伺候了。”
司慎言晃眼,见满月背在身后的手里,提着个小食盒。
屋里很快只剩下二人。
满月这才将食盒放在桌上,从里面拿出一碟蛋饼,一碟炝黄瓜,一碗小米粥,米粥里调了很淡的红糖和桂花,味道被热气一熥,又香又甜的。
“只会做点简单的,”他把筷子递到司慎言手上,“一路赶回来,垫一口,胃里有东西,过会儿睡觉安稳。”说完,露出个异常诚恳的笑。
吃食是奔着夜宵的量掐算的,吃了不会撑,刚刚好地让人踏实。
满月忽闪着眼睛,坐在一边静静地陪着。
司慎言也不说话,把东西吃得连个米渣都不剩,狗都没得舔,才收拾好碗碟,到桌边斟茶漱口。
纪满月那双眼睛追着人家。
司慎言眉毛一挑,坐在摇椅上:“大人亲自下厨,折煞下官了,看来这回没下蒙汗药。”
啧。还跟我凿吧。满月只能在心里呲牙。
他起身到司慎言身前,拉起对方的手,窝在掌心,摩挲着那骨节分明的手背:“阿檀……”
声音很轻,说不出的腻歪。
喊完了,就拽着人,居高临下地站着看对方。
这个视角其实蛮有压迫感的。
可司慎言只觉得这货看自己那小眼神儿可怜巴巴。刚要心软,瞬间惊觉不能妥协。
司阁主遂忍着嘴角要抽的冲动,任他拉着,往摇椅里一仰,晃来晃去的:“换一招,刚才那小米粥够甜的了。”
纪满月噘嘴:“我错了,下次……”
“打住,”司慎言打断他,“下次继续?你在我这儿信誉是负数。”
“唉……”满月轻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似的道,“这可怎么办呢?”他说着,背过身子,手依旧拉着司慎言没放。
司慎言终于摸不清他要换什么路数了,但好歹是被这妖精千锤百炼过,司阁主悟出一条至理——不变应万变,万变不离其宗。
于是,他依旧不说话。
好一会儿,满月幽幽地道:“阿檀,我吃醋了。”
吃醋?
司慎言没明白,从刚才到现在,见过的女人就只安王妃一个,这醋吃得从何说起。
“什么?”司慎言道。
话音未落,满月忽而转过身,随下腰,单手扣上司慎言的颈弯把人捞起来,狠狠亲在他唇上。
作者有话说:
※小菜鸡致敬金大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