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慎言被满月撂倒, 迷迷糊糊醒来时,正是个寂静得好像什么都消弭了的夜。
一瞬间,他闪回到满月离开时的拥抱里, 温柔又决绝。
别走——
这声存于心底的呐喊让他倏然起身。
头紧跟着一阵晕眩。
这么一折腾, 闹出动静来, 屏风外进来个小侍:“司大人醒了, 有哪里难受?”
“我……昏了多久?”司慎言嗓子哑得好像刚吞过两块火炭。
“四日了,”小侍立刻倒了半杯温水给他, “孟姑娘给大人用了药,所以会睡得好一些。”
这么久……孟飘忱八成是怕他醒过来着急去追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司慎言将水一饮而尽, 呛得咳嗽两声:“劳烦去请孟姑娘来。”
小侍有心劝大人两句,让他遵从医嘱——没事就继续躺着。
可一瞥见司慎言那张冷得像挂了霜的脸, 即刻决定知难而退——此等高难度的工作,该能者劳之。
打定主意, 他麻利儿接过空碗,回手放在小桌上, 道一声“大人稍待”,掀帘就遁了。
孟飘忱来得挺快的, 不知是不是熬的, 眼睛有点红肿。后面跟着木易维, 对姑娘显出点不太容易察觉的关切。
“孟姑娘,我要尽快回去,”司慎言直截了当,“无论你用什么法儿。”
孟飘忱没言语, 到司慎言近前, 摸他脉搏。片刻道:“三日。”
“再快一点。”
三日太久了。
司慎言不是愣头小子, 行事知道轻重缓急。他千万般地挂心纪满月,恨不能眨眼就到他身边,但这诉求有个前提——他需得能帮上他,不能反过来成为拖累。
孟飘忱咬着嘴唇和司慎言对视片刻,叹了口气,败下阵来。
她重新诊脉,合着眼,不知道在细心感受什么。
司慎言受过伤,但从来没见哪个大夫在他身上这么精打细算过,忍不住看向木易维。
结果,敛允兄的眼睛就跟缝在人家姑娘身上了似的,毫没察觉司阁主极为难得、略带求助意味的目光。
司慎言心里撇嘴。
“两天,”孟飘忱道,“是你身体承受的极限了,我知道你豁得出去水深火热,但我得保你平安。”
司慎言无奈,道一声多谢,又向木易维道:“敛允兄。”
“啊?啊……”木易维一下回神了。
“劳烦用战鹰,替我给暗侍传个信,让他这些日子听满月调遣。”
木易维点头,问道:“不顺道给纪大人稍句什么话吗?”
司慎言眼珠转了转——哼,不稍。
见面细算。
然后,这两天司阁主切实体会了一把“身体承受的极限”,如果不是确信姑娘是医家圣手,他甚至觉得这丫头是个酷吏,变着法儿来给自己上刑的。
最要命的是,这“刑”要不停歇地熬着。
孟飘忱给他的药喝下去,片刻就好像能在胃里活过来,有无数细小的“活物”,顺着经络血脉,爬满周身——又疼又痒,却隔着皮肉,碰触不到。
他问孟飘忱这是不是错觉。结果孟姑娘只是回以高深一笑。
待不大会儿功夫,姑娘几根银针扎下去,“活物”就更像得了驱策,往脑子里冲。
好不容易捱得缓上来些,又要从喝药开始……
这滋味配合着姑娘那意味深长的笑容,司慎言简直要疯了。
大冬天的,他总是个把时辰,衣裳就能湿透。
好在,孟飘忱说两日,就真的是两日。
第三日一早,她又来诊脉,给了些药物,把司慎言放了。
说回大越都城里的乱子。
纪满月从安王府回来,与紫元交兑过细节,便回卧房养精蓄锐去了。小质子暂时不会有危险,否则根本用不着拿纪深偷天换日。
他一觉醒来,已经上灯了,起身换了便装,一边将护臂往长袍的窄袖上扎,一边往门外去,出屋见紫元和厉怜等在中庭。
“人都安排好了吗?”满月问道。
紫元道:“迦楼罗和紧那罗两堂的兄弟已经等在三里弯了。”
满月点头,道:“咱们走,”他迈步往前,厉怜适时地把外氅给他披在身上,满月便停下脚步,偏头问他,“你是同去,还是在府上等我?”
“我……”厉怜犹豫。
紫元在他肩头拍了一巴掌:“平日私下你都师父长师父短的,巴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不落地给纪大人当尾巴,今儿怎么犹豫了?”
满月适时地找补:“怎么了,怕动起手来,我护不住你?”
“当然……当然不是了。”
这是一个不甚清朗的夜。
近圆的月亮在云彩里躲着,犹抱琵琶。
三人趁夜色,到了地方。展目望,有秃树、有荒草,有曲里拐弯的官道,唯独没人。
“三里弯”正是由这连绵不断的拐弯得名的。夸张地说,大弯接小弯,足有三里。
厉怜小声道:“师父……怎么没人啊?”
满月笑着向紫元使个眼色,紫元会意,学了一声鸟叫。
跟着,不远处的树上和荒草从里,传来两声回应。
厉怜恍然,不及再说什么,就被他师父拎住了领子。
满月轻声道:“起。”
厉怜借力,和师父跃上身后一棵两丈来高的树。
紫元也自行藏起来了。
三里弯又变得沉寂,寒冬旷野,连风都懒得说话。
厉怜蹲在树枝上,半扶半抱着树枝子,片刻就手脚发冷,低声道:“师父,你从前也总是做这样的事吗?”
太苦了。
满月轻功好,在高树上,不似厉怜那般紧绷,随意地抱剑倚着树干。
月色打不亮他的面容,却让他的眼睛亮晶晶的。一如既往漫不经心地平淡里,好像藏着苦笑。
“是啊,”满月道,“从前只觉得鲜衣怒马、仗剑天涯是潇洒率性,待到这江湖路用自己的脚走过一遍,才知其中的一言难尽。”他微低下头,看厉怜。
厉怜与他的目光一触,居然有点读不懂那双眼眸里的情绪,看着温柔,但又蕴着不明深意的悲凉。
“若是当初没遇到我,你可能不会走上这条路,我安排你去过寻常百姓的日子,好吗?或者你可以帮我打理个隐秘的居所。”满月道。
厉怜愣住了,低下头,片刻才道:“不要,私居谁都能打理,我只想永远跟着你,当初若是没你救我,我早就死了。”
满月无奈地叹了口气,不再看他,遥望都城的方向,这个高度,隐约能看到城头整列的火把璀璨,护住城中的万家灯火。
正在年里,有官军在城上放烟火,如一颗颗流星反冲入苍穹,爆出银灿灿的星辉,让今夜暗淡的真星星,更没有颜色了。
满月笑了,在烟火灿然中,站直身子抻了个懒腰。
与此同时,一阵马蹄急响由远及近。片刻已经能见月影孤客,驰骋而来。来人黑巾蒙面,身披的斗篷兜出了风的形状。
细看,他怀里还抱着什么。
马儿很快,眼看要自树下掠过,纪满月突然手一抖,金弹丸正中马掌。马儿被磕,瞬间惊了。
策马人只得猛然拉紧缰绳。
骏马嘶鸣,前蹄高扬起来,之后,惊悸难平地打着鼻响原地转圈。
满月二人居高临下看得清晰——
策马人怀里抱得是个孩子,裹着斗篷,窝坐着,一动不动。
他一声呼哨。
不等策马人安抚好坐骑,紫元带着数十名高手闪身而出,眨眼将那人围拢当中。
满月在厉怜腋下一带,二人飘然落地。
“阁下身为王府的武教席,杀小王爷,拐质子,今日落于我手,必然是要没命的,只看阁下想不想得个好死了。”满月悠然道。
那人没说话,突然抽出匕首,搭在怀里孩子的脖子旁。
这个动作引得绣衣使者们纷纷兵刃出鞘。亮钢冷晃晃似寒镜面,反射着月光,瞬间似在寒夜里映出无数弯幽月残影。
满月悠然抬手示意大伙儿稍安勿躁,打了个哈哈:“阁下大可动手,你家许掌门,与流勒大冢宰渊源颇深,巴尔恪的质子死于你手,与我大越沾不上干系。”
马上那人身形明显一滞。
也正这时,忽然有人朗声大笑。满月四顾而望,却见周围人像是聋了,没人对笑声做出反应。
细品这声音——传音入密。
只他一人能闻的笑声落,一道黑影如月下鬼影,眨眼跃进包围圈,在策马人肩上一带。策马人应变很快,即刻起身脱蹬,与来人一同跃出包围圈。
援手的人站定身子,朗声笑:“看来,卿如已经与家父见过面了。”
月光擦亮了这人脸上虚浮的儒秀气,擦不去他表情里的阴晦。
正是许小楼来了。
许小楼放开同伴,又道:“咱们做个交易如何?你放我们走,我将司慎言的命还你。”
雍州放冷箭,果然出自他的谋算。
如今得知他与冢宰大臣的关系,那被流勒王室视为珍宝的霜星草毒,接连出现,便一点都不奇怪了。
许小楼见满月只是冷笑看他,又笑道:“别这么冷淡,我向来是喜欢你的,或者……你放他走,”他指着身侧的同伴,“我同你回去,让你有个交代,你对我做什么我都乐意。”
“你们绑了质子要做什么?”满月问道,“挑起几国战乱?”
许小楼耸肩道:“那位大人想做什么,我懒得管。我只对你和《恶无刑咒》感兴趣,要你,杀司慎言。”
满月一阵恶寒。
“为什么那么恨司慎言?”他问道。
许小楼挑眉而笑,他现在越发放任自流,没有一派掌门的持重了: “你跟了我,我就告诉你,”他见满月不说话,“啧”了一声,又补充道,“也对,你众我寡,谈条件暂时没底气。”说着,便呼哨一声。
三里弯官道两侧的矮坡上,应声糟乱,火把逐渐点亮——百来名江湖人冒出来,将满月和一众绣衣使者围在当中。
“现在如何?”许小楼得意,“打,还是……顺我的意思?”
满月深吸一口气,不经意似的看了一眼厉怜,淡淡的。
而后他突然也笑了,阴冷又轻蔑:“你这人真是的,大越国土之大,都大不过你缺的心眼子,同一个沟里栽两次跟头,让我怎么喜欢的来呦?”
就像是要为纪大人站脚助威,远远的都城围墙上,又一次爆起连串的烟火,不是刚才的冷白,变成了金黄色。
“不好!”策马人反应过来什么,一把将怀里的孩子塞给许小楼,“掌门快走!”
其实刚才满月一笑,许小楼心里就已经毛了,他刚想说什么,那前一刻还喊他“掌门”的策马人,突然手中匕首横转,猛地往他侧腰刺过去。
是奔着要命去的。
作者有话说:
存稿在收尾了,要修一修纲,三次元略忙,隔日更几天。
连更就是我又抽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