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这人, 站在通道龙骨上,一袭黑衣摆在夜风中,身形被月亮和火色勾出既冷又暖的轮廓, 他像一只只有骨架却没得几两肉的秃鹰, 是冢宰大臣。
刚才的掌风出自他手?
他武功不弱, 更甚远在异国宫闱, 居然知道血月这个只在中原武林叫得响亮的名号。
话音落,大冢宰一跃落下, 在萧玉面前看她片刻,皱起眉,像是叹惋:“可惜了。”
萧玉被满月一颗伤药吊着气息, 一直没昏过去,脸上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凝着尘土,一绺一绺地挂着。她缓几口气息, 道:“看来……你已经……将刚才上殿的几位老臣杀了。”
冢宰大臣哈哈干笑两声,阴阳怪气:“别瞎说, 他们可以死于祸乱流矢,也可以是死于越国使节之手。”
脸上笑意未散, 突然一掌向萧玉顶梁拍下去。
纪满月当然不能眼睁睁看对方得手, 方才他几招把两名武士送上西天, 便是为了此时不至于分身乏术。
贯月虚空劈出去,运了内劲,凛然剑气便可伤敌。
大冢宰嘴角笑意更浓,千钧之机一跃而起, 落脚在压着萧玉双腿的巨大碎石上。
他故意的。
晃动, 让玉贵妃痛彻骨髓。
纪满月骂一声, 提剑向对方颈嗓刺过去。剑气逼得大冢宰退出三丈之外,落脚在已经满是狼藉的狭长通道上,满月也在碎石上借力跃过,紧追而近,他踏冰绡的轻功绝妙,萧玉没有感觉。
既然已经动手,就没有停下的道理。
满月不再给对方喘息之机,扬手三枚金针。
对方又虚拍出一掌,掌风将金针激得偏离轨迹之余,直冲满月心口。
纪满月横剑当胸,不料那掌风眼看与贯月相触,骤然消散了。
逗着玩儿似的。
这一惊,可称骇然。
满月打出的金针暗器不可与响箭同日而语,是隐藏有内劲的。
冢宰大臣激飞暗器后,又招猫逗狗似的虚晃了满月一下,光这份对掌力拿捏,便已得称高手中的高手。
刚才殿上对招,显然只是寥寥应付,没路真章。他居然这般深藏不露。
但为何这样?不该是为了卖弄。
“阁下为何手下留情,”满月问道,“千里之外,知道在下的江湖诨号,尊驾到底何人?”
冢宰大臣那双鹰眼微微眯起来,笑道:“公子难道半分猜测也没有吗?”
线索突如其来,在满月脑子里堆成一团乱麻,好像能寻到个头,但一时理不清。
闪念,又让他想起方才殿柱的爆破方式,索性随口问道:“阁下与郁离子是何关系?”
冢宰大臣睁大了眼睛,挑起眉,一副赞许的表情:“你是从何处知道郁离子这个名字的?”
满月定定地看着他,没答。
片刻,大冢宰再道:“听你说话,气息受阻,不如今日咱们罢斗,我将你内伤医好如何?”
满月依旧不说话。
一时的安静,让外面的打斗嘈杂声清晰了——喊杀声变弱,流勒话也越发少了。
于满月而言,形式利好。
冢宰大臣自然也听得到,他冷哼一声:“既然公子不答,闲话到此为止。”话还在空中打转,人已经到纪满月近前,眨眼功夫向满月胸前推过来。
来势太快。
满月只得屏息凝神,运劲在左掌。
“砰——”一声闷响,二人双掌相对。掌力迸出,已经落定的尘埃又腾空而起。
纪满月后撤一步,持住真气,幸未出岔子。
但他觉得出,对方怕是连三成功力都没出。而且这股内劲……
又绵又缠,似曾相识。
“《恶无刑咒》?”满月凛声道,“尊驾姓许,与青枫剑派的许掌门是何关系?”
冢宰大臣笑道:“确实挺聪明。”
话不多说,第二掌又至。
二人现在的站位,满月吃亏。
他身后是压着萧玉的石顶,他若躲开,大冢宰的掌风必会落在那块石头上。掌风的强度不足以彻底击碎石头,却会让萧玉痛不欲生。
而且,对方成心如此。
满月有心将他引开,但三番两次,只要身形稍有偏移,大冢宰便会专门攻击那块巨石。
满月只得以气御剑,能不与对方生拼内力,他还是不去拼。
二人在这废墟里眨眼已经来回数十招。纪满月身形消瘦,穿着官服和裘氅,动武半点不冗陈,宽袍大袖灌了风,猎猎而动,显出巧捷和一股莫名的杀意。
他招式灵动。
反观冢宰大臣,却路数诡谲,开阔中带出股鬼气,这本来是两不相干的风格,交汇于他一人之手,只让人觉出“无常”。
贯月剑很长,寻常武人若是徒手与满月过招,该尽量近身制衡长剑的变化才对,可冢宰大臣一直与满月持着距离。
至此,满月已经不想深究这人与许小楼还有那郁离子是何关系了。
他只是心焦,熬战下去,他撑不了太久。
按理说,对方也该希望速战速决才是——制住满月,杀了萧玉,才能牵制越国官军,等待狼烟令招来的援军。
所以他不该拉开距离。
敌手当前,满月想不通,索性不想了。反向行之便是。
他的身法当世顶尖,若有心追着谁,那人是很难甩脱的。二人此时来去已经近百招,踏冰绡让满月如飒踏仙人,脚不沾地的变招换式。
而那冢宰大臣却任你大路千条,我自只持着那一条原则——只要满月的身位与萧玉不在一趟直线,他便借机去攻击巨石。
这让纪满月不知被迫不闪不躲地硬怼掉他多少掌力。
满月心道:难不成今日当真凶险了?
对方环环相扣又深藏不露地将他诱至绝境。他心口已经隐约发紧。
但他绝不是轻易认怂的性子,虚晃一招,剑风中夹着颗金弹丸,直逼对方心口。
冢宰大臣冷哼一声,袍袖翻甩,凌厉的袖风打得弹丸偏离轨道。
他自持看破了满月的用心,不退反进,单掌平推,夹风带劲地向满月心口袭来。满月贯月运劲,剑尖直冲对方掌心。
眼看剑与掌相触,冢宰大臣手掌一翻,单掌由立变托,托于贯月剑身之下,赏剑一般,自剑尖处迅速地往剑柄处滑去。
剑身与他的内劲形成呼应,发出嗡鸣。
满月当然不能放任他将招式用老,长剑平摆,剑尖向冢宰大臣咽喉荡去。
时至此时,这人一直是赤手空拳地与满月对招,满月不仅没占到什么便宜,还要被他耗得力竭。更甚,满月只道这人功夫很高,却看不出他功夫到底有多高。
果不其然,贯月剑尖眼看触及对方领尖,冢宰大臣左手陡然而立,变掌为爪,他的手没有碰到剑尖,却用内息形成了一层看不见的气力,贯月便就这样被他制挟在掌心分寸之间,难以再往前推动半分。
“萧玉到现在都在骗你。”对峙中,大冢宰幽然来了这么一句。
不知为何,这话就像一颗石子扔进宁静无波的静水湖面,一下在满月心底荡起连串的莲漪。
心思、甚至内息都在打颤。
纪满月十分难以自持地顺着他的话想:
她骗我……
为什么?
即便心知因果。
只这晃神的须臾,冢宰大臣另一只手已经提起来:“别怕,不会疼的。”
凛然掌风瞬间至心口,纪满月陡然回神——摄心术!
间不容发,贯月骤然撤回。
那凌厉的掌风满月实在不敢硬接,他横剑当胸,右手执剑柄,左掌虚抵在剑身上——以贯月为盾,急运内息,接了对方一掌。
“铮”的一声响,在这拢音的隧道里回荡。
满月心间被摄心术荡起莲漪的内息,遂又如同被扔下一块大石头。
翻覆如海啸。
陡然撤剑,其实已经犯了对敌大忌。
但满月没办法,他实在没想到流勒有这般深藏不露的高手,更没想到,他会摄心术,一不留神险些中招。
好在,世间万事,福祸相依。
这般距离极近的对掌,让二人的衣衫翻飞起来,满月清楚地看到对方右手腕子上有一道很奇怪的伤口。
那伤口他一辈子都不会忘。
正是朱可镇受鞭骨之刑后,以蛊虫强行接骨那般模样。
因为这个吗?
冢宰大臣不愿近身而战。
满月被震得向后倒退两步,捂着胸口急喘几下。
“好应对,”大冢宰笑道,“但你内息已经散了,咱们罢斗吧,小楼还特意嘱咐我,能不伤你就别伤你。”
满月抬眼看那残破的廊顶透着的星光,通道顶子,本来就因为爆破露了天,二人方才一直在坍塌废墟上过招,残破的道顶透着残破的天。
天色已经黑了。
满月突然暗提一口气。
贯月横扫,将大冢宰逼退了一丈。
紧跟着,剑锋调转,向头顶一剑劈出去。
目标是廊顶一根半死不活的龙骨。
那道半断不断的横梁再受冲击,必会引起二次坍塌。
满月的身体吃不住继续缠斗下去的消耗。
他必须为自己争取些缓气的时间。
只听“嚓——”一声响,掉落应声而来,先是散尘,接着便是扑簌簌的小碎石头。
眨眼的功夫,宛如巨龙骨架的残顶摇了几摇。
断垣如镂空的锅屉子一样扑下来。
满月和冢宰大臣分别向后跃去,拉开距离。
借着这个档口,纪满月将那碍事的琴和裘氅一同脱下来。
流勒王上见状凑过来接下琴和衣服:“大哥哥,你……要不要紧?”
满月左手掐诀,稳住心口岔气,一句“无碍”还来不及答,就见还没落定的烟尘里,暗影疾冲而来。
瞬间,他将少年掩在身后:“照顾好玉娘娘。”言罢,贯月挽花,直向冢宰大臣右腕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