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贵妃只身一人进门, 对两名衙役道声“有劳”,那二人出门,将牢门反手带上了。
囚牢中, 只剩满月和贵妃娘娘。
纪满月摇摇晃晃起身, 恭敬行礼:“罪臣见过贵妃娘娘。”
他没再多说什么, 当日他听墙根的事情玉贵妃并不知道, 所以他只做对一切毫不知情之状,他想听玉贵妃多说。
玉贵妃心疼的神色难掩, 甚至看出她有冲过来将满月抱进怀里的冲动,却被理智压制住了。
“流勒王上薨逝了。”她开口来了这么一句,说完, 看满月站着有点打晃,示意他坐。
纪满月不客气地坐下了。
这金枝玉叶的贵妃娘娘, 居然也不嫌弃牢内潮暗,盘膝坐在满月对面。
“娘娘此来, 是告诉满月大限将至了吗?”
纪满月这样说,多少有点故意。
玉贵妃摇头:“流勒王室, 冢宰大臣当政,他确实要皇上杀你, 否则就修檄文开战。”
满月心思动了动, 暗道, 不知这事祁王参与多少,若钟岳仙的死与他有关,他便是里通外族,为得兵权只顾眼下, 无异与虎谋皮。
他又没说话, 神色恹恹的看着玉贵妃。
贵妃关切道:“你……他们对你用刑了吗?”
满月摇头:“只用了软筋散, 罪臣失礼了。”
玉贵妃蹙着眉头端详他,终于忍不住,抬手去轻触他的额头。
她心疼神色让满月动容了一瞬——那是一个母亲于对面不相识的儿子的心疼。
无论这位母亲曾出于什么原因抛下幼子,又做过何等阴谋算计,单就这份心疼,总没有掺假。
可那一瞬是白驹过隙。
满月终归不是血月,他知道玉贵妃对皇上的感情很复杂,当下的乱局,她即便没参与其中,也不会全不知情。
这女人不简单,看前朝暗流涌动,因势利导,自有她的目的。
满月心知面对她,做精明之姿,并不是上策。
在玉贵妃的手碰触到他的刹那,他下意识往后躲,却又绷住了没动,额头贴着贵妃的掌心,合上了眼睛。看那模样就是孱弱得紧了,一时恍惚。
这让纪满月自觉有一丝卑鄙。
玉贵妃果然触动,手贴在满月额头上,良久才收:“发烧了……一会儿我打点人照顾你,”她话刚到这里,门外有人轻声道,“娘娘,该回宫了,出宫祈福太久,陛下要生疑的。”
玉贵妃应一声,略微迟疑,突然转过来一把将满月搂在怀里。
这下真把满月吓坏了,半点假装都没有,难以抑制地往后躲开,看着玉贵妃。
满脸惊骇。
贵妃娘娘不失落,道:“我不知道你为何要寻凤台箫,但那不过是我多年前为博圣心散于坊间的传闻……”
这话有歧义。满月一愣。
玉贵妃见他发愣,以为他被自己吓到了,柔声道:“我是你娘亲啊……你有一半流勒血统,但从此地出去,皇上说你是谁,你便是谁,各种细节不便多言,天听阁里,我留了东西给你,”说完这句话,她站起身来,“腾格里会保佑你,我的孩子。”
腾格里,是西域三十六国信奉的真神之一,其意为“天”。
她拉开牢门离开,再不忍看纪满月半眼,生怕再看就舍不得走了。
不久,真的有衙役给满月拿了一床新棉被,又过一会儿,送来一碗热热的姜汤。
满月自从被关进来,不是挨淋就是喝风,饭更是一口热的也没有。他近两天一直觉得从骨头缝里往外钻凉气,之前只道是冻的,玉贵妃不说,他都没意识到自己发烧了。
于是一碗热姜汤下去,回了一半魂儿。再用被子把自己裹个严实,昏昏沉沉睡去了。
玉贵妃离开内牢,径直回宫。
草草洗去一身轻尘,她入凤台殿,见皇上满脸疲色在卧榻上出神。贵妃轻声到天子近前,给陛下揉着头上穴位:“陛下心烦了。”
皇上的好颜色都给了贵妃,在她面前,他戾色几乎看不出来,拍着她的手,叹息道:“前朝那些老家伙,吵得朕头疼。”
玉贵妃素手一顿,转到榻旁跪下,垂着头不说话。
“怎么了?”皇上问。
别看玉贵妃身位高,从不吱嘴半句前朝事,这也是皇上宠她的原因之一。
今日,她却清凛着声音道:“大越与流勒的郁结,臣妾有法可解。”
皇上眯起眼睛看她,片刻才道:“当真?”
贵妃道:“国务要事,臣妾当然不敢玩笑。”
“你说。”
玉贵妃定定的看着皇上片刻,一字一顿道:“满月……是臣妾和陛下的亲骨肉。”
这话说完,皇上呆了好半天。
这几个字在他脑子里余音绕梁三百圈,眼看要摩擦生热,把脑子烤熟了,他才难以置信的挤出俩字:“什么?”
玉贵妃又将话细说了一遍,细节无数:
将敬事房的记档、当年因孕称病自请去灵贞观清修、病情渐缓又自请为太后守孝这一系列事情都扯出来。
皇上越听越觉得蹊跷,推敲之后又处处都对得严丝合缝——想要证明一件事是假的,一个疑点就够了;但想要证明一件事是真的,需要用无数个细节去堆砌。
除非她从二十多年前开始就处心积虑……
但,何必呢?
皇上沉默良久,道:“这件事情于前朝的乱事有何助力?只不过是断了朕舍弃纪满月,换边关平安的念头。”
玉贵妃跪卧在榻前,拉起皇上一只手,道:“陛下就不问问臣妾,当年得孕,为何要出宫偷偷将他生下来送走?”
皇上合上眼睛:“是啊……为何?当年朕鸩杀亲弟,吓坏你了么?”
玉贵妃跪着后退两步,俯首叩头:“臣妾死罪,一直未敢告知陛下,使节鲁锘口中带王子出逃的王姑,正是臣妾。”
什么!
皇上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玉贵妃继续道:“近日薨逝的流勒王上,是臣妾的亲王兄。当年王室内乱争斗,臣妾带小王子流落越国,后与陛下姑苏相遇,成就姻缘恩宠……臣妾爱陛下,也因此一直不敢告诉陛下真相,当年有孕,一朝开心,又一朝担心,怕有朝一日臣妾的身份被有心人牵扯出来,害了满月一生算计,还不如瞒了所有人,送他远离争斗……臣妾猜测,臣妾的行踪和满月的身份怕是已经被冢宰大臣知晓,所以他才不提其他条件,只想要满月的命。”
她话到这里,已经泪流满面。
皇上惊骇无比,一时无言以对。脑子里的因果论证如下饺子的沸水,咕嘟咕嘟,没完的冒泡。
玉贵妃声音淡淡的:“臣妾说乱局有法可解,因为当年的小王子,在出逃路上就已经夭折。”
无论她的话几分真假,钟岳仙是否假冒王子,但只要玉贵妃能自证身份,流勒王子殒命这乱子,是真的能解了。
“两日后朝会,还请陛下定夺配合。”贵妃说完,在榻前伏地叩首,久不起身。
这夜,是满月近日睡得最沉的一夜。
当然,沉稳只是相对的。
梦里他又恍惚飘在一片虚无中,四面不得抓扶,无依无靠让心难安定。
他听见有人和他说话,浅淡的意识让他警觉是那个奇怪的“系统”。
他已经知道“系统”只有开始有限几次是司慎言,后来只怕是对家的某人。
不过无论是谁,好像只有在他非常恍惚的时候“系统”才能和他说话。
看来身体是又不大好了。
“你在哪?”满月引对方说话。
那对答的声音很远,听不真切,好像来自于另一个世界。
良久,无尽无际的虚无声中,隐约传来一阵锁链声响。
那听不清的话语声顿时停了。
四周又沉寂于无声的静。
锁链声再次轻响。
满月突然意识到,这是源于现实的声音,有人在开牢门。但他眼皮沉得像被黏住了,乏累得只道天皇老子来了,都不想再理。
门被推开,来人走路很轻,在他身侧蹲下来,手轻抚上他的额头。
满月把自己捂了一身汗。那手就显得很干燥,也很暖。
手在他额上轻留片刻,又顺着他的脸颊,轻轻描他额头的轮廓,缓缓地揉他微蹙的眉头。
见满月愁眉轻展,对方似是得偿所愿,又似是心疼地轻轻叹道:“月啊……”
呼唤冲入满月的耳膜,直接闯进心里去了。他想睁开眼睛,偏偏依旧梦魇深种,意识清醒了,身子不听使唤。
对方好像看出他在清醒和昏沉之间挣扎,轻缓地将他抱起来,搂在怀里。
吻落在满月的额头、眉心、轻颤的眼睫,流连过他左眼下的殷红,再又向下。
温柔,柔得人心疼。
待到这吻落在满月唇边的时候,他激灵一下子回魂,身子的主导猛然回归。
屁股上长刺一样,腾的支棱起来,脱开熟悉的怀抱。但毕竟中了软筋散,他骤然弹开,瞬间就要脱力,往边上栽歪了一下。
司慎言被他吓了一跳,伸手扶住他——这人刚才还在他怀里,那么萎靡脆弱。
这会儿怎么了?打了鸡血似的……
“他们给你用药了?”司慎言柔声道,“说了要好好的,几天不见,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他这么问,却又怎么会不知道这几天发生了什么。
满月在脸上揉了揉。
他再如何风流倜傥,俊美无双,也已经被关了十来天,身体不好,脸脏嘴里发苦,实在不想这么跟司慎言亲近。
他往后挪了挪,讷讷的裹着被子缓神片刻,答非所问:“你回来了,去哪里了?”
司慎言道:“查杜泽成的底,有些眉目。”他见满月嘴唇裂了好几道血口子,拿水递给他。
满月喝下两口,刚想说什么,就被司慎言一把重新拉进怀里
“不嫌你。”司慎言道,他把人抱得紧,千万般的珍惜都被揉进拥抱中。
他顺着满月的手臂,想去握他双手,触/手硬冷,是腕上的两道重镣。
纪满月清瘦,平时手腕就清晰可见骨,一圈也没一两肉。这会儿,看他右手还好,自己用中衣垫在镣铐下,减缓了重械对皮肉的摩擦,但左手的袖子,不知为何被他向上卷起来了。
手腕一圈的皮肉已经磨出了血痕。
司慎言想细看,满月一把抽回手,道:“你怎么进来的?”
司慎言不答,重新把他左手捉回来。
捉他的手时不敢拽他腕子,就正拉在他翻起的袖子上,入手就察觉袖子里包裹着什么东西,只闪念一过,便知道那是自己送他的流影香珠串。
满月是怕重镣磕坏了珠子。
司慎言的心霎时就疼了。
他没拾满月的茬儿,柔声道:“我带你走好不好?现在。”
只听语调,纪满月就知道他是认真的。但走了之后呢?再换一种方式接近真相吗?他相信司慎言有这个能力,可二人即将面对的依旧是未知,艰险并不一定比现在少。
满月在他手上轻拍两下,把浑身的乏力、酸痛和不自在收敛起来,只是自然地往司慎言怀里贴了贴:“没到必死之局,你信我。且等两日,我自能出去,咱们走到这步不容易。我怀疑祁王也是杜泽成手里的棋子。你若得空,去查查他手下那个叫魏鸣的人。”
满月说着,拎起双手之间的锁链,绕过司慎言头顶,这样他才能搂着他:“抱抱我好不好,我好想你啊,好多天没睡一个安稳觉了。”
满月的意思,司慎言完全懂得。他现在带满月离开,确实不是上策,他只是看不得他受苦,一丁点都不愿意见。
可满月一句话,一个动作,又推得司慎言心里的坚持轰然崩塌——他要他信他,他想要他抱他。
司慎言解下披风,垫在枯草上,将满月抱起来挪过去,搂着他躺下,拉过被子盖好,柔声道:“睡吧,不想别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