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不停蹄, 回到都城的时间比满月预计的还要早些。

  纪满月的职位其实略有尴尬。这是一个新设的官位。他直属于丰年麾下,按照皇上的意图,直指令和绣衣使者该是皇上直隶的暗探机构。

  如今丰年战务在外, 按理说, 满月该直接递牌子给皇上复命, 可他官阶偏偏低了半阶, 没有特殊诏令,城隍卫不收他的复命牌。

  终归是想了一圈没想出该去哪里报备。一时间变成了个无处挂单的闲散云游。

  最后还是沈抒, 说去枢密院交差复命时,帮满月一并向皇上禀奏。

  纪满月谢了他,回戎国侯府去了。

  屁股还没坐热, 圣旨到了——直指令官随职升,升正三品, 戎国候在都城时,由侯爷直管, 不在时,遇急事可以直接进宫面圣。

  随着圣旨来的, 还有一块鎏金的腰牌。

  满月叩谢圣恩,那传旨的公公对他贺喜之后, 嘱咐道:“纪大人的朝服下午就会送过来, 明日朝会, 大人记得要去上朝。”

  满月苦笑,游戏里平步青云了,不知该如何评述。

  前一刻升官,后一刻拜帖已经堆积如山。

  满月谁都没见, 他只留意了, 想与他相见的人里面没有狄仓灵。

  想到这, 满月不禁问侯府的管家,知不知道狄家的家主放出来了没有。

  管家姓花,平日里大家都叫他花先生,四十来岁,却已经跟了丰年三十余载,据说他年幼时家遭变故,机缘之下被丰年收留。这一留,就留成了官家。

  他行事很持重,问一句答一句,绝不多说半个字。满月觉得与司慎言相比,这花先生才是真的少言寡语,惜字如金。

  比如现在,满月问他狄玄烛,他就回答道:“狄先生昨日回家了。”

  满月又问道:“最后做了什么定论?”

  花先生答道:“疑点重重,不了了之。”

  言简意赅。

  满月也能听得明白。首先,狄家若真想要皇上的命,就不会在自己家的产业上动手;其次,安王刺王杀驾的脏水盆子洗清了;最后,皇上什么都不看,也要看狄家是自己债主子面儿。

  所以,也就这么把人放了。

  想到这,满月往侯府别苑去,孟飘忱一直住在那。灯不归和浊酒红的近况,满月终归还是要去看一眼。

  他二人坐实了行刺之命的刺客,被孟飘忱医治看护着。这么多天过去了,没出什么纰漏,祁王八成是不知道自己被灯不归反查,已经暴露了。

  刚到别苑门口,正赶上孟飘忱从屋里出来。看来,她近期彻底和碎花衣裙告别了,不再做小家碧玉可亲可近的娇俏模样,改了白衣飘摇的路数,俨然变作翩然仙子了。

  当然,也就仅限于打扮。这姑娘只要一笑,就还是那副邻家妹子的可爱模样。

  再看丰年的别苑,已经快被她改成药庐了,老远就闻见股草药的苦香凛意。

  她见纪满月来,像是远远招手,待到满月走近,她就一愣,随即变了脸色。

  二话不说,拉着人在石凳上坐下,去搭他脉搏。

  满月道:“怎么了,我老毛病没好全,又出新问题了?”

  孟飘忱见他惯是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白了他一眼:“公子最近觉得身体有什么异常吗?”

  满月摇头:“没有啊,上次喝了醉仙芝之后……”回想当日,他尴尬得干咳一声,把和司慎言那些不合时宜却又偏偏在这时候冒出头的记忆压回去,继续道,“岔气发作的次数少了,症状也轻。”

  “公子不觉得总是疲累吗?”孟飘忱道。

  满月仔细想了想,道:“疲累和沾枕头就着……是一个意思吗?我只是睡得比从前沉稳许多。不是姑娘药香的功劳吗?”

  孟飘忱道:“那香对寻常人或许有些安神沉静的作用,但对你……更多的是安心作用,我只不过是让你信任的人,把希望达成的意效传达给你罢了。”

  满月听明白了,这姑娘心理暗示玩儿得相当娴熟明白。

  “我给的香药,何人能接触到?”孟飘忱问道。

  嚯,那人可就多了……

  甚至可以说是个人就能接触到。那香满月并被刻意存放,书房有、卧室有,平时司慎言、吴不好、厉怜也都会拿来点。前些日子吴不好伤寒,总是睡不好,还要了些去。

  “姑娘怀疑有人做手脚吗?”满月沉吟道,“这也说不通啊,若真有人想要我的命,下毒的机会也不是没有,何苦费事做这种手脚?”

  孟飘忱道:“第一,是不是香的问题我不清楚,第二,可能对方并不想要你的命……总之,公子得空拿一点你屋里的香灰来给我。”

  满月没明白:不想要我的命,只想要我睡不醒?

  谁这么有病……

  但他还是点头应了。

  正待问浊酒红的事情,院门口来人了,是木易维。

  他进院先看见纪满月,身形一滞,转身就要离开。霎时间,满月想起木易维曾经提起孟飘忱的扭捏,又想起沈抒那句“心上人”,便腾的站起来:“敛允兄——”

  木易维止步,只得又回头。

  满月道:“我这就走了。”

  他说完,向孟飘忱问道:“浊酒红如何?”

  孟飘忱道:“尚算平稳顺利。”

  这就行了。

  满月转身告辞,与木易维擦肩而过,见年轻的将军手里拎着个小罐子,里面不知装了什么。他心道:这一本正经的人,追姑娘倒也有意思。

  可木易维还没开口,就听孟飘忱道:“敛允兄,我这就要出去,与人约好了,你找我有何急事吗?”

  纪满月:……

  他没好意思回头再看木易维。

  满月心道:难不成真要上演他爱她,她爱他了?他到现在也没听司慎言这个知情人说孟姑娘的八卦,寻思着这两天见了,得问问他。

  可司慎言这夜没回来。

  但凄冷的月色下,注定要发生些什么。

  都城郊外,钟岳仙孤身一人在等,旷野星寒,他逃得仓促,帮他逃脱那人约他今夜在这里见面。

  可他左等右等终不见人来。

  正待离开,突然身后有什么一晃,钟岳仙转身,却又看不见人了。

  他霎时紧张起来,他万没想到还能有人帮他脱困。

  “你来了?为何帮我?”

  回答他的,只有旷野的风。

  这般境地,是个人就觉得不对劲了,这时他手里没有武器,顿时决定先走再说。

  可他刚抬脚要走,就觉得一阵眩晕,身上酸软得提不起力气,四周的树影都在晃,晃得他眼晕——悲酥清风。

  他倒在地上,万难动弹,这时才有人脚步轻轻的走到他近前,手里提了一柄长剑。

  悲酥清风烈性,对方药量下得猛,这会儿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隐约磨出几个字:“为什么?”

  但想也知道,回答他的只有一道寒光入九天灵毕。

  寒光一现,又藏锋于鞘,夜归于玄静。

  第二日,满月终于切实体会了一次上朝的辛苦。

  他天还没亮就起来,披星踏月,顶着晨霜入宫,跟各位大人们打招呼,脸上挂着标志性的笑容,最后那张脸也不知道是笑木了,还是让风吹木了。

  突然觉得,做个司慎言那样的假冰山挺好,转念隧又觉得很难。满月的共情点其实很低,对方向他示好,他万做不到冷脸相对。好像他天生就是一副爱冲人笑的脾性。

  当然,也总有些时候,笑得对方脊背生寒。

  天空破晓,皇上登殿。

  议事已毕,竞咸帝专门向朝臣介绍了直指令。

  诸位大臣明白这是个什么职位,介绍之后更重视了。

  满月心道,在许多人看来,他是草鸡变凤凰,只怕不知道有多少人想看他登高跌重。

  一朝青云直上,一朝跌入泥潭。

  内朝事毕,御前太监没宣退朝,清嗓子朗声道:“请——流勒使节御前觐见。”

  片刻,使节登殿。

  那使节是个五十多岁的白胖子,五官好像是陷在一个发面馒头里。第一眼满月只觉得对方那络腮胡子上系的蝴蝶结很打眼,想来这人骨子里是个玩儿闹。

  抛开立场,满月有点喜欢这种活得随性自我的人。

  使节长得胖,裤腰可能比裤腿还要宽长些,上殿时走路也像是用滚的。

  他在皇上面前大礼参拜:“尊贵的大越天子,容许我,流勒国使鲁锘,代表流勒王上、王子,向您献上诚挚的敬意和祝福。”

  皇上看他那模样,可能也是想笑,但毕竟天家威严在那,面容难得有点扭曲,最终笑意被一声轻咳含混过去,他道:“来人,赐座,使节不必拘礼。”

  白胖子往御墩上一座,正面完全看不见凳子,好像一本正经的在御前扎马步。皇上平素里那么严肃的一个人,也实在憋不住笑,扭脸不想再看他。

  来言去语几句,流勒使节此次觐见主要是两件事:

  第一,来献宝,但这宝贝其实挺一般的,八成是为了提出第二个目的时显得不太尴尬;

  第二,他说流勒有一位王子,早年因内乱出逃,流落大越境内,前些日子有了线索。如今王上年事已高,国内王子年幼,万万一有个万一,把流落在外的王子寻回,也算让国本多一分安定。

  可国本安定,首要便是不争。

  皇上听得直皱眉,心道:寻一个野儿子回去做什么,一不知根底,二不知本事,寻回去不光剩下动摇朝纲两相生乱吗?

  但他不能这么说。

  只得正色道:“竟然有这等事,流勒王上不要怪罪我越国慢待了王子才对,既然有线索,就请使节道来,我越国官军百姓,定合力寻回王子。”

  胖子使节鲁锘呈上一副画像:“线索直向贵国名为点沧阁的门派,王子曾在派中担任五堂堂主,中原名字,叫钟岳仙。”

  什么玩意?

  满月心里猛一机灵,他抬头看那画像,见画上人虽然相貌与钟岳仙的模样有些差别,但神态极像。更甚,他穿着流勒人的衣服,领口松散,隐约可见胸前一片藤蔓纹身。

  几乎与钟岳仙胸前那片无异。

  皇上的目光也向满月看来。

  满月心道:这该如何,钟岳仙已经逃了,不能轻易揽这烂差事。

  可他想得美了。

  “陛下,关于这事,奴才有事要奏。”

  说话这人非文非武,他站在御书案右侧,是个执殿的公公。

  正是枢密院的另一位副使。

  他说话声音敞亮,相貌轮廓颇显棱角,若非是个太监,该是个阳刚气十足的男子。他名字也带个“刚”字,大家当面叫他刚公公,私下称他茶缸子,因为他平日里没事就爱端着茶缸子。

  皇上示意他说。

  刚公公道:“昨日沈抒大人回枢密院复命,说是路上遇刺,幸得纪大人救护才得以保全性命,而那行刺之人正是叫钟岳仙。”

  使节鲁锘皮球一样蹦起来:“这……万不可能,是否其中有何误会?行刺之人现在何处,可否容我一见?”

  皇上道:“纪爱卿,你来说,怎么回事?”

  事至此时,满月想瞒也瞒不住了,简略将事情讲了。

  皇上道:“既然如此,纪爱卿带人去寻一寻人吧。”

  满月刚要硬着头皮接旨,突然又有人道:“陛下,此事不妥。”

  说话这人是那左都御史廖岸。

  廖大人道:“并非老臣不相信纪大人,但此事事关邦交,纪大人到底是个江湖人,又是孤身一个,若寻不回王子,又一去不回,岂非是置我大越于不义?”

  皇上也眯着眼睛看他:“依照廖卿,该当如何?”

  廖大人继续道:“该让纪大人留于都城内,指派手下人去寻人就是。”

  这样一说,朝上竟然有数人附议。

  皇上沉吟片刻,也就允了,说若是收效不佳,再做定夺。

  纪满月心思一转,思量廖岸的初衷,应该不是为了限制他的自由,对方说不定是针对丰年。

  可事情的发展总是让人猝不及防。

  第二日傍晚,大理寺的人突然来到侯府,阵仗很大。

  领头人先对满月恭敬一礼,而后凛声道:“纪大人,请随我们去大理寺,钟岳仙已死,伤口是出于你贯月剑。”

  作者有话说:

  要命啊……修了存稿,阿晋抽了,稿件没替换上去>

  能不能不抽!!!!

  替换了两次没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