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慎言闻言突然正襟危坐起来, 双手一拢,把纪满月的手包进掌心里,看着他异常郑重:“纪大人, 你准备好了吗?”

  什么?

  司慎言一字一顿地道:“我要开始哄——你——了。”

  这是什么魔鬼, 满月一下就绷不住了。

  把手从他手心里抽出来, 嗔笑道:“滚蛋!”

  司慎言立刻慌了神的模样:“大人您忍心让我步行回府吗?生气了, 这可如何是好……”他四下学么,目光落在安王送的笛子上, “吹个曲儿供大人品评一二吧。”

  满月越发闹不清他是什么路数,按照小打小闹的别扭套路,司慎言定然不会蠢到拿那笛子当宝贝。

  结果不等满月说话, 笛子就出了音儿。

  不是乐,只能称为音儿。

  这音儿没有调, 说难听倒也算不得。异常的欢快,可又时不时断气、漏音, 就像是刚学吹笛子的人,一本正经撑着口气胡吹乱按。

  司慎言平时吹曲子, 从身姿到神态都沉静。如果给他挪到哪座山头上去,立刻能生出一股谪仙临凡的视效。

  可今儿, 他好像吹得不是笛子, 是支迎亲唢呐。冰翠笛子被他吹得吱里哇啦, 他还眉飞色舞的。看不出半分刻意,在这莫名其妙的曲子中格外投入。

  吴不好和厉怜坐在马车外架上,被突然自行欢快的音儿吓了一跳,对望一眼。

  吴不好撇嘴眼神一飘:尊主吃错药了?

  厉怜咽了口口水, 往大街四下望, 好在两旁都是商铺, 若是民宅,非得有人冲出来骂大街。他用点阁内的暗语手势比划:我觉得可能是我师父吹的。

  司阁主……没有这水平。

  吴不好一想,点点头,深以为意:说得对。公子吹得好,下次别吹了。

  纪满月终于被司慎言一本正经、不遗余力的哄逗,闹得笑出声来:“行了你别吹了,一会儿做梦都是这个调子,太魔性了。”

  今夜可能会梦见一群冲出围栏的猪,奔放在一望无际的泥坑……

  司慎言挑挑眉毛停了嘴。

  安静下来,满月满脑子还飞着那难以描述的调子,想着司慎言刚才的模样,他“哈哈哈”笑了好一会儿,刚消停,曲调就又在脑子里晃,他就又想笑。

  司慎言嘴角也跟着弯起来,他很少见纪满月这样开怀地笑,隧把那惹祸的笛子放烧火棍子一样,随手往边上一戳,道:“谁给的多好的东西,能博君一笑,就是它的造化了。”

  满月眼泪都要笑出来了,好容易止住笑:“不过,刚才那吹笛子的姑娘怎么回事,她的笛子声……”

  “能扰人心性,她或许是刻意制造混乱。”司慎言接话道,“你让紫元去查流勒人的动向,他查到端倪来告诉你的时候,你已经入宫了,流勒确实没有那么人畜无害。”

  满月沉吟:“祁王要反……他里通外族吗……”

  司慎言点头:“会拨云见日的,稍安勿躁。”

  二人片刻无言。

  车马摇晃,晃得玉笛子不稳当,突然一歪,眼看要倒地摔断,司慎言浑然不觉似的。

  还是满月手疾眼快,抄住了刚要开口……

  “我知道,”司慎言打断他,“主要是因为我没告诉你,我救了安王。”

  满月歪头看他,确实是的。

  就算安王送给司慎言金山银山,那也是安王乐意,与司慎言没关系。归根结底,满月的别扭在于,为什么自己问他多次,他都不直言相告。

  司慎言正色道:“我救他的时候,确实不知道他是谁,更不知道,他当时为何微服远离封地,到南泽附近去,”他说着,拇指在满月手背上轻抚,“前些日子都城见他,才知道他的身份。”

  满月隔着衣服把手覆上司慎言当时受伤的地方:“但……怎么会伤得这么重?”

  司慎言道:“当日机缘,围攻他的人以为我跟他是一起的,如今再想,倒真不知是刻意还是恰巧了,”他笑着把满月虚抚在他领口下方的手按住,贴在心口,“心疼呀?”

  “废话。”满月撅他。

  司慎言受用道:“好了,早就好了,”顿挫片刻,“你呢?什么时候和安王通得有无,是你教他众目睽睽上演苦肉计么,刚才两件暗器,出自不同人之手,打中安王那颗铁蛋子,是他自己人打的,就是刚才送笛子来那人,对吗?”

  满月从一开始就没想瞒着司慎言,只不过这两日太忙了,没来及细说。但他心底惊骇,司慎言的专业素养太过硬了,通过细枝末节,就能把事情的因果串联起来。

  话都挑明了,再反观刚才祁王与付有义的来言去语,分明是只差一声令下,就会假借救驾之名,带兵作乱。

  但祁王显然看出不对,临时停止了计划。

  满月声音低得只有司慎言能听见:“有你暗中安排,祁王今日不可能成事,他定要把黑锅甩给付有义,付有义若真的人如其名,咱们最后一点办法都没有。还不如留个尾巴,先好好盯着,”满月敛下眸子,“尽量减少自家兄弟的损伤。”

  这样,一旦遇事你才能多一分平安。

  这初衷暖了司慎言的心。

  满月又问:“所以,付有义你让谁跟着了?”

  司慎言刮纪满月的鼻子:“且等两日,大概能顺腾摸到大瓜。”

  满月被他刮得皱鼻子,话茬儿一转:“安王的苦肉计,没来及跟你说,你不生气吗?”

  司慎言摇头,搂了他:“知道你谨慎,从头到尾,把自己摘干净就好,不要到风口浪尖儿去,万一……”

  满月把手拢在司慎言腰间,随手扯着他腰封上的环扣玩,笑得狡黠:“心疼呀?”

  嘿……

  现世报,眨眼功夫就还回来了。

  跟这人绕嘴皮子,司慎言自知用尽洪荒之力也不是对手,索性换了一种动口的方式。

  满月推着他,借着须臾喘息的功夫吐出几个字:“那俩在车外呢。”

  司慎言坏笑:“嘘——”

  这注定是一个极力压着气息却又缠人的吻。

  满月好几次想逃,但他退一分,司慎言就进一分,最后他被挤在角落里,避无可避;被司慎言吻得气息急促,也着实不敢出声有大动作,生怕只一帘之隔的吴不好和厉怜听出什么不妥。

  司慎言双唇罩着满月,突然猛地抽一口气。满月瞬间觉得肺里的空气被抽空了。如星星之火的情/欲,霎时因为缺氧燎上了头。

  眩晕让他如坠九霄,接住他的人是司慎言。

  他失了神,抱着司慎言——飘摇在无边无际的无助中,抱住了他的安稳。

  马车速度渐渐慢下,司慎言才肯放过怀里的人,脱开纠缠他笑道:“不是伶牙俐齿的吗,躲什么?”

  满月气息不稳,睨起眸子看他,车内光线暗淡都能看出他的脸染着一层浅淡的红:“你要憋死我吗?好狠的心呐,谋杀亲夫。”

  司慎言忍不住轻触那一抹颜色:“哪里舍得呦?一会儿回去别跑了。”

  马车正好停了,满月二话不说,掀帘窜下去。把正要叫人下车的厉怜吓了一跳。

  “师……师父……”他迟疑。

  “嗯?”满月心不在焉的。

  “你……你……嘴怎么了?御膳房请的川菜厨子吗,这是吃了多少辣子……”

  纪满月无言以对。

  司慎言也下车了,忍着笑意,正经道:“嗯,他不禁辣,又贪嘴,”目光转到满月身上,“但确实好吃,怪不得你是吧?”

  纪满月瞪他。

  厉怜还挺羡慕的:“御膳啊……什么时候我也能尝一口就好了。”

  “尝个屁,”满月噎得慌,一巴掌按在厉怜后脑勺,“想尝明儿个我给你拿两挂红辣子,让你尝个够。”说完,气度翩翩,撩袍径直迈门槛子进院去了。

  “气鼓鼓”的“气”。

  厉怜挺莫名其妙:这是怎么的了?

  他胡撸着自己后脑勺,有丁丁点儿委屈。

  司慎言拍着他,乐呵道:“辣的吃多了上火,不是冲你,别放心上。”说罢,追进去了。

  厉怜要跟上去伺候,被吴不好一把拉住了:“行了,你师父今儿晚上不用你伺候。”

  吴不好再糙汉一个,年纪在那,而且早知道那二人之间的弯弯绕。甭管到底谁追着追,反正他俩是一对儿。

  与此同时,祁王府上。

  付有义敲门进王爷书房。半夜三更,老王爷还坐在桌前,随意翻书,半点睡意都没有。见他来了,书本随意一扔:“阿恒那小子,我倒小看他了,众目睽睽的苦肉计烂俗,却解了这谋逆的死疙瘩。”

  付有义道:“打铁蛋子的不是咱们的人,王爷您说,咱能不能从这着手,挑拨陛下怀疑安王爷?”

  “铁蛋子现在何处?”祁王道。

  付有义答:“咱们内侍庭的人在事发之后去找了,但……没找到。”

  善后得干净。

  祁王眯起眼来,烛火柔和了他眼缝里射出的一点寒光,他若有所思片刻:“刚才阿恒身边没带亲近的侍从,还有人帮他……是谁?”

  付有义感叹道:“王爷为了世子……实在是费心了。”

  祁王只重重叹口气,没说话。

  这一夜,注定有人费脑子,也有人忙里偷春,逍遥一夜。

  第二天早上,又是司阁主给厉怜喂招练武,据说师父喝了清火的药,后半夜才睡实。

  这不开窍的小子想起那天早上,司慎言给师父系腰带的情形,想起那不知是嫁妆还是聘礼的珠串,想起师父的笑,配合着吴不好昨儿晚上的点拨。

  哦!

  总算是懂了。

  满月一觉到晌午,他与人有约,午后提早到了风芳斋。

  风芳斋也是狄家的产业。大门进去,是戏曲园子,大腕儿茶每日不一样,喝什么随缘;台子上解闷儿的玩意也不一样,有时候是戏、有时候是曲儿、也有时候一连几日说书、甚至还有戏法儿,总之看什么也是随缘。

  大伙儿都说,这是风芳斋的“风”,吹得是人间烟火气,万般不相同,总能暖人心;至于“芳”,就不是想去就能去的地方了。

  听说在风芳斋的某处,藏着最好的茶、最美的酒、最贴心的人,只要有渊源,就能得见。

  乍听没什么,细想“渊源”二字,颇有深意。

  宫女给满月递的条子上,约见的地方是“风芳斋,天听阁”,一看就不是门面上的大茶园子。

  但满月没人带,只得从正门进来。他坐在园子里听了一会儿戏,将将到约定的时间,有个小茶壶到他近前,躬身道:“是纪公子吗,请随我来。”

  这十六七岁的少年走路又轻又稳,一看身上就带着功夫。

  满月不多问,站起来随他走。

  小茶壶带着他,居然通过暗门穿过隔壁的裁缝铺、药铺、酒肆的后院。满月不由得心道:看来狄家在都城商铺的势力排布,比预想得还周密。

  兜兜转转,到了一间小院。

  院子很雅致,种着许多毛竹,隐约已成一小片林,曲径入林间,石子路中间清扫得干净,两边生着苔藓。林深处,一间茅草顶子的红砖房,让院子里的灰绿色不再单调。

  悠悠的琴声从屋里传出来,安人心神。

  都城之中,还有这样的地方。

  那小茶壶把满月领到门口,躬身道:“公子请进吧,小人告退了。”

  他话说得客气,行动丝毫不卑微,撂下话直接扭脸走了。

  门里的女子听见声音,柔声道:“纪公子来了吗,请进吧。”

  红砖房是一间左右三连的屋子,进屋入眼的条案一尘不染,案上正中一台座钟,东瓶西镜摆得齐整。

  条案侧面,一女子席地而坐在竹席上,琴放膝上,正弹得惬意。她身后站着的,是昨晚上给满月塞纸条的宫女。

  琴的主人止住琴音,目光向满月投来。她能奏出悠远安宁的琴音,眼神里却溺着难形容的情愫,像是怕,又像是盼。

  纪满月深施一礼:“玉贵妃约微臣在这样的地方相见,不知有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