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慎言一路追着十二红鸟, 但他仓促间落在满月发丝上的流影香味道太淡了。

  那鸟儿只追到一片区域,便举棋不定。

  司慎言往周围去寻,远远看见了繁盛的四季桂密林, 桂花香气被风隐约地送来, 让鸟儿更加分不清流影香。

  林边, 几支桂枝不正常的折落, 司慎言心中一喜。

  再往里走不得几步,看见地上脚印和四周纷乱——这里刚刚有人械斗过。

  他想唤一声, 未开口,就突然被什么晃了眼睛。那是一柄剑,被人垂直向下插入土里, 没了大半截。

  剑旁是一棵粗壮的桂花树,树干边缘, 有谁的衣摆随风轻轻的动。

  青白色的衣裳被夜色染得冷,司慎言一眼就认出来了, 正是满月刚刚喝酒时穿的那件。

  纪满月是背靠着树干坐的。司慎言的心猛的提到嗓子眼。他急切地想看到人,却又不敢看, 生怕入眼见到一具冰冷的尸体。

  几步路走得惊心动魄。

  确切的说是跑得惊心动魄。

  司慎言在满月身侧停下脚步。

  他看见那副单薄的躯壳还随着呼吸轻微的起伏时,放了半颗心下肚, 另外半颗旋即察觉出不对——自己刚才跑过来, 一没屏息, 二没压步子,满月早该察觉了。

  却连头都不抬。

  司慎言先是飞速打量满月身上,见没有外伤,唯有衣裳前襟斑驳一片, 嘴角挂着被抹花了的血痕。他小心翼翼地蹲下——满月目光空洞洞的, 焦点散着, 看不出是在看哪里。

  司慎言轻轻盖住他一只手,一片冰冷。他捂着他,柔声道:“满月。”

  可人依旧呆愣愣的,没理他。那只冰冷的手紧紧攥着拳,止不住的抖。

  若不是满月半点指甲不留,手心早就抠烂了。

  司慎言心惊,念他再这样心思恍惚下去是要走火入魔的,便运起一股柔和的内劲,自他手少阴冲入心脉。

  满月身子一凛,一双失神的眸子,才敛起半点清明。

  他抬眼看司慎言。

  那眼神好像属于一只受伤害的小野兽,饱含着惊惧和委屈。

  司慎言想说一句什么安慰的话,可千言万语,在此时都不合适。

  最终,他只是揽住满月的背,把人按进怀里,紧紧的搂住了。

  一只手在满月颈后不轻不重的按捏着,另一只手一下下拍他背心。

  司慎言衣服上带着夜寒的风尘味,让满月觉得真实。那味道,中和了桂花林撞头的甜腻;但那拥抱,让满月心里最后一方屹立的倔强轰然倒塌。

  隐忍克制已久的委屈,一股脑化成泪水。

  他合上眼睛,眼泪无声的、大颗大颗的落下来。

  他也不知道在为谁哭。

  是为这些日子消磨的时间?还是为了发售千万般受阻的游戏?又或是为了团队付出的心血?再有可能,是他潜意识里,真的接受了张日尧已经死亡的事实……

  今时今日,司慎言的怀抱,成了他唯一避风的港湾。

  他不自觉环上司慎言的腰,紧紧抓着他的衣裳,就像抓着救命稻草,在这人怀里无声的哭了好久。

  哭尽事发至今的孤独无助。

  司慎言在现实里经手过太多案件,深知情绪宜宣不宜堵。

  “别哭”其实放在大多数情况下,并非是什么劝人良言。

  他就这样抱着他,不放心地将手搭在他颈边的脉搏上感受着他的情绪。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满月眼泪好像哭干了,只伏在司慎言肩头,眼神空放的对着天空悬着的月亮。

  月色不知何时,应景地染了一圈红色光晕。

  血月出,妖异现。

  到底造了什么孽,摊上这样说不清道不明的怪事。

  司慎言感觉怀里的人平静了,想将他扶起来。

  满月却先一步起身。脚像踩着棉花套子,踉跄几步,不等司慎言扶住,自己先站稳了。

  晃晃悠悠地往回走。

  司慎言只得跟着他,但眼看他根本就找不准方向了,实在飘得好像一缕漫无目的的游魂。

  照这么走法,明日中午也回不去客栈。

  终于司慎言紧追几步,一把将人抱起来。满月神游太虚,骤然被抱起也没什么反应。

  这就让人越发担心了。

  司慎言运起轻功,奔上官道。木易维他们驻扎的方向南辕北辙,回镇子上又太远,他只盼能寻到路旁驿店。

  运气不差,往回走了十来里,就见暖黄的灯笼在黑夜里招摇。

  驿馆的掌柜是个热心肠,见客官抱着的人嘴角前襟都是血渍,非但没多说什么,还麻利儿的给安排了安静的房间。

  司慎言把人轻轻放在床上,打水把他的脸和手都擦了一遍。满月心思缓过来些,虽然眼神依旧不灵动,好歹不是刚才直勾勾的吓人模样。

  太多话想说,但现在不是好时机。

  司慎言就蹲在满月身前,看着他的眼睛,柔声道:“万事不去想,先睡一觉好不好,我守着你。”

  屋里灯烛昏黄,晃得满月眼眸里藏了些不知该如何形容的情愫,像是怕,又像是压抑着某种欲望。

  司慎言看不懂。

  他微蹙起眉头,心道:这可怎么哄,他是遇到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了。怕还是与张日尧有关?

  无计可施了片刻。

  他闪念想起孟飘忱曾经说,让人好好睡觉的办法之一,就是一棍子敲懵。

  ……

  不如快刀乱麻,先让他缓缓心神。

  可黑手还没来得及下,纪满月先动手了。他突然搂住司慎言的脖子,把人往床上狠狠一带。

  司慎言猝不及防被他掀了个跟头。接着,满月合身抱过来把人按住。他贴上去,亲了上去。

  司慎言一时是懵的。

  不知他突然发什么疯,只觉得这个吻里,全是追寻和索求,带着惶恐。他回应他,但满月心底的怕像是道无底的沟壑,如何回应都难填。

  他便在纪满月腰间一带,飞快地裹着人翻身,把对方压在怀里,禁锢在方寸之间。

  纪满月猝不及防,后背撞在床板上,闷哼咽在嗓子里。

  只发出声难忍的呜咽。

  只一声,就击碎了司慎言骨子里的克制,让深埋在骨髓里的欲念生根发芽,破骨钻皮的生长。

  情/欲在某些时候,是纯粹的爱与需要,带给人真实的存在感。无论这事本身是不是饮鸩止渴,这之后会不会更加空虚,至少当下,能够填补灵魂的空缺。

  于是,司慎言顺应着他,扣住他的双手紧按在床上,给了他一个霸道得让人窒息的吻。

  吻猛得如同一场暴风骤雨。

  安静的夜,只听见难以自持的喘息声。

  情到深处,司慎言也不知在满月颈侧留下了多少烙印,他只知道怀里这人的每一声轻哼,每一声气喘,都灌溉在他的心头,让爱意与占有蚀骨吸髓,生根发芽、怒而生花。

  司慎言一口不轻不重的咬在满月咽喉上,满月被迫气息一滞,胸膛猛得起伏了几下。突然腕子一翻,双手游鱼一样脱出司慎言的禁锢。一手顺着司慎言的腰侧摸到腰带,两下就扯得松散开来,另一只手穿进司阁主的发丝,扣按着他的后脑,几乎以一种霸占的姿态,强迫他亲吻自己。

  在司慎言看来,满月是很懂情的,他的懂,是于不经意间招得人心痒难耐,是进退有度,从来都不是这种直接得要焚烧一切的毁灭的欲。

  是的,毁灭。

  一想到这两个字,司慎言突然害怕了。就像火焰一时炽烈,爆燃之后只余灰烬。

  也就在这时,他隐约尝出一股甜腥的血气,漾在口腔里。

  动作一顿的功夫,纪满月突然咳嗽起来。

  司慎言大惊偏开头,他怀里的人紧跟着撑起身子,咳嗽变得难以压制,待到咳声平息,满月掌心里猩红一片。

  这下真把司慎言吓坏了。

  也不敢再招他,更顾不上自己衣冠不整。慌忙去搭满月的脉搏,以司阁主二把刀不如的摸脉水平都能探查出满月心肺风雨飘摇,乱得是如磬暴雨中的一点破烂火烛,不知哪一阵阴风,就能吹灭了。

  他一时呆愣,猛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带在身上的伤药,和那只装着醉仙芝的小瓶,道:“你心里不痛快,喝口酒压一压,把药吃了。”

  满月这会儿不咳嗽了,嘴里的血腥味让他觉得踏实。同时也让他觉得刚才的做法多少有些被绝望冲昏了头。

  疯狂又荒唐。

  他恹恹的看了司慎言一眼,摇摇头,重新躺下,也不合眼,只目空一切的看着床帐顶,变回那副要神游不知去到哪里的模样。

  好像刚才把人按住就啃的事儿,不是他做的。

  “别闷在心里好不好?”司慎言终于忍不了了,他觉得纪满月这么折腾下去,先疯了的肯定是自己:“你点了火,不管灭,总要给个说法吧。”

  满月好半天没反应。

  司慎言不催他,坐在他身边,目不转睛的看他。一副要与他僵持到地老天荒的样子。

  这二人一个看天,一个看人,这会儿要有旁人进来看见,定要认为这二人有病。

  可能满月终于被司慎言看得不自在了,含含混混的答道:“我一时不知身在何方,身边的事情虚实难断,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只有刚才你抱我……才让我觉得真实,但其实……”他僵硬的扯出点笑意,“也都是假的。”

  司慎言在满月含混的表达中精准的领会了关键,心道:我不是假的。

  他正色道:“你把药吃了,内伤压一压,我跟你说点要紧的事,否则我不敢说。”

  可这在满月看来,只是对方哄他喝药的把戏。他非但没动,还把眼睛合上了。

  “归顺朝廷时,你还欠我一个许诺呢——你给我起来喝药。”

  当时为救张日尧,确有其事。

  本是好意,但司慎言不明就里,多少有点哪壶不开提哪壶。

  纪满月呼吸一滞,道:“我卑鄙无耻,言而无信。”说完继续挺尸。

  司慎言实在没什么办法了,索性决心快刀乱麻,拉着满月起身,强行将他抱在怀里,扣着他的手少阴心经,冲了一道真气护住心脉,道:“这游戏是你们的心血,不能就这么毁了,你要回去是不是啊,纪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