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 纪满月当然没心思在意司阁主心跳手抖。
他心底满是唏嘘,一边抠字眼儿,一边千万般不愿意相信事情向着最坏的方向发展。
只要一日没回现实, 亲眼看到张日尧的墓碑, 他就一日不信他死了!
只是终归是人, 着急上火时常有, 感性与理智打架也时常有。
满月此时理智懂得克制,感情已经几近溃退, 他的手一直在抖,贯月剑把朱可镇颈侧带出好几道血口子。
朱可镇心底燃起一股共同毁灭的快感,他满嘴鲜血的狞笑:“杀我呀, 然后你什么都不会知道……”
纪满月真的想一剑给他个痛快。
可就在这时,朱可镇狞笑突然凝固在脸上, 他身子不受控制的抽搐起来。
让满月的记忆一下闪回到几日前,郝景温毒发的那个晚上……
“你……中蛊要死了自己知道吗!”他问道。
片刻的功夫, 朱可镇已经恍惚了,他的眼睛一时清亮, 一时又像是蒙上雾霾。好几次想张嘴说什么,无奈哆嗦得不像话, 牙掂在舌头上, 根本说不出来。
与此同时。
那些被打穴制住的偶人也都抽搐起来, 先后以人类难以做到的扭曲姿势从地上站起来,一个个如同踩了电门,抖楞着向司慎言围拢过来。
场面陡然大乱。
到这般地步,司慎言心知这些人已经没得救了, 彻底收敛起心底的慈悲, 把那装着醉仙芝的小瓷瓶宝贝一样揣进怀里, 而后站直身子,墨染骨在手里舞了个花,把满月挡在身后。
下一刻,黑亮的笛身敲在合身扑来的偶人头骨上。“嚓——”的一声响,那人头骨碎裂,眼看活不了了。
可谁也没想到,他只是晃了晃,两行鼻血和着脑浆缓缓淌出来,毫无生气的眼睛翻了翻,又一次向司慎言攻过来。
他分明已经死得不能再死。
此时控制攻击的,怕是什么诡秘之术——为恶无近刑。
《恶无刑咒》里到底都记录了些什么!
“贯月借我!”司慎言喝道。
满月二话不说,剑从朱可镇脖子上撤下来,反手抛给司慎言。
血雨腥风陡然而起。
司慎言周遭的场景一时难以描述,用胳膊腿乱飞来形容都太过文雅。
饶是满月见惯厮杀,也不想再看。非是司慎言削“人”过于残忍。而是那些偶人们已经混沌了,有的拎起同伴的残肢断臂当做武器,眼见活物就会攻击上去。
围攻变为惨烈的乱斗。
最终,即便变成残破到只剩个腔子的“死”人模样,也依旧在地上缓缓蠕动,向司慎言逼过来。
眼前发生的一切已经不单是让人心生怖惧了,而是一种违反常态的诡诞。
那些人……如果还能称作是人的话,当初知道自己会落得这般下场,只怕断然不会到神剑峰来朝圣。
可惜没有后悔药。
此时,他们被司慎言一人拦下,场面异常解构,但暂时还算在掌控之中。
满月不合时宜地暗暗感叹:果然什么年代追星都要理智。
他敛回眸子看朱可镇。
朱可镇伤重得已经挂了相,面皮泛起金属的青色。他正在强自对抗着体内的蛊毒,刚才止不住的肢体抽搐渐缓,但头依旧在抖。
突然,他一口咬住自己的舌尖。这行为是自发的,却因为止不住的抽搐咬得狠了,舌尖咬下好大一块肉。
舌尖血涌,他时散时聚的目光里终于凝起了点滴精锐色。
心智归还。
紧跟着,朱可镇借着瞬间的神思清明,在自己胸前三处大穴猛然戳下——接二连三的口喷鲜血让他的衣襟殷红湿腻。
他倒气似的猛喘了几口,头终于停止了痉挛,看着眼前炼狱般的场景,喉咙动了动。
“这些……不过是低级的偶人,被做成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坠入各自心底虚幻的美梦中,不死不活……”
朱可镇开腔说了这么一句。
让他人坠在美梦里不知死活就不是罪孽了吗?
如果这是开脱,太过苍白。
朱可镇见满月只是冷眼看他,无声的苦笑起来,扶着身后的石壁缓缓起身,目光极近远眺,送向已成荒墟的神剑峰正殿。
云霞阻隔,大殿好像上古神阁,残破、杳渺又神圣。
“我的美梦……就在那里。”朱可镇出神的说。
纪满月隐约明白他的意思,他一生中的美好,是被师父救上山、和师兄弟们一起的日子。那段时光太过灿烂温柔,也骨碎支离得太过突然。
“我刚才看见了师父……还有掌门师兄……他们还活着,就像当年……”他又咳嗽起来,“但那终归是个梦……”
满月不明白,为什么刚刚还认死理儿,执拗地将假象强认为事实的人突然就开窍了。
或许是这世间纯粹的善、或者恶,都太少了。
镜花水月,往日温存,只不过着相而已,那些发生过的事情落在心底,缭绕不散终会生长为“执”,满月执于心血梦想,朱可镇执于仇恨。
自此执于一念,一念花开,一念成劫。
执念可让朱可镇执迷仇恨。
也可让他心底深种的美好回忆在迷乱的边缘拉回他一丝理智。
朱可镇摇摇摆摆,往供台的方向去。才迈出几步,就站不稳了,整个人扑倒在地,他颤抖着四肢,使了好几次力,终没能再站起身,索性不再徒劳,就这样往供桌前跪趴过去。
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事情闹到这般田地,满月不忍再看下去,上前两步,在朱可镇腋下一提,半拖半扶地将他带到供桌前。
“多谢,”朱可镇惨笑了笑,“我自以为忍辱负重、机关算尽,却跳进别人的圈套。”
他要说正题,满月没打断。
“是钟岳仙告诉我,一切都是尊主做的。”
“关于日尧的那段话,是谁告诉你的?”
朱可镇道:“也是他。”
满月心道:钟岳仙到底是何身份,只是个传音筒?还是现实案件的幕后黑手?
他又问道:“冒名陈庭给平虚下蛊的人是你?这些方法,也是他教你的?”
朱可镇摇头,道:“方法是许小楼教的,但至于平虚……我没见过他,许小楼只说让我在这里试炼偶人,守株待你们,我每天操控偶人从主殿往这边挖通路,若非是……今日你们从密道进来,我还停滞不前找不准方向呢,”他又猛地咳嗽起来,血沫子止不住的往外喷,“你们走吧,如果可以,还神剑峰一个公道……”
满月下意识想叫他一起走,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他伤重本不致命,但他中了蛊。
他重手自封三处要穴阻止蛊毒发作,已经强弩之末,只怕再撑不过一时三刻了。
“我想陪师父,还有师兄待一会儿。”朱可镇沉默片刻,犹豫道,“若是公子和尊主还有余力,二堂的兄弟,都被我安置在临镇……”
二堂曾经有一大部分人算计过纪满月,后来朱可镇受鞭骨之刑,司慎言便把这篇儿翻了。他眼看是不打算再活了,就想向满月和司慎言再给众人讨个安身之处。但话说到一半也觉得荒谬,叹气道:“罢了,人各有命,放他们江湖漂泊也未尝是坏事。”
话毕,他不再和满月说什么,从腰侧解下一只埙来。
这埙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经历一番摔打居然还是囫囵一个,半点没磕坏。
埙声,本来就幽咽婉转。朱可镇这会儿气息不稳,吹得断断续续。声音在秘境空旷的殿堂里绕梁几转,真像有谁低声在哭。
残破的乐音狠狠刺了满月的心,他听得难受,不愿再看朱可镇。
向他抱拳一礼,转身要去帮司慎言。
只是未等他出手,那些还没“死透”的偶人在埙声的操控下,渐渐平静了。
司慎言刚才一夫当关,尚算不得狼狈。但脸上、衣摆,都已经染了血。整个人因为爆发的杀气,显得格外戾烈。
“受伤没有?”满月问道。
司慎言勾起嘴角:“怎么可能?”说着,将贯月舞了个花,甩去血槽内的鲜血。
二人站在山崖边回望朱可镇。
朱可镇无力说话,向二人打了个点沧阁门人才能看懂的手语:保重,走吧。
人都自有来处归宿,自己选定了路,旁人不必强扭。
满月与司慎言踏着一地残破重新步入琉璃天梯。往回走时,纪满月心中烦闷,顾不上在乎悬空不见底的视觉刺激了。
埙声一直在身后幽咽传来,声音微弱,却一直不曾断。
眼看二人通过天梯,那宛如送别的曲子突然急转了一个调。与曲声相和,敲击声伴随着轻微的震感传来——
为数不多、胳膊腿尚且健全的偶人们又动了起来。
正寻起尖利的石头,一下下砸在琉璃梯上。
要说满月之所以走上这透明梯子就害怕,也在于他觉得这古法琉璃再厚、再结实,终不过是工艺繁复一点的厚玻璃。
果不其然,偶人们不过敲了数十下,晶莹如冰的琉璃通道,就出现了爆裂状的碎痕。
随着第一块碎琉璃坠下万丈深渊、这座通透的长桥终于龟碎迸裂。它撑不住那些不死不活的偶人,也承不起他们心中永远也醒不来的美梦。
琉璃碎屑反射着阳光的七彩斑斓,与如梦似幻的虚假美好,同归于尽。
直到绚烂耽腻于深不见底的不知归处。
意识永远沉沦于美梦,代价是用肉身来交换,这是恶魔的契约。
秘境终于成了断崖死地,只有埙声还未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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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的路上,司慎言收到了吴不好的传信:木易维一行太过招摇,在镇郊扎营候命。
二人回到客栈时,衣服上的斑驳血迹和兵刃,直接吓得掌柜和小二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司慎言担心满月——这人一路都恍恍惚惚的,整个人游离于失魂落魄和强逼自己镇定的两难状态之间。
他胡乱把满身泥污血迹洗干净,换了件衣裳,心里盘顺着事情因果,寻思该如何给满月解心宽。
门就在这时被人轻扣了两下,然后他记挂着的人出现在门前。
满月湿发披散着,已经换了干净衣裳,手端托盘进门。
“尊主,喝两杯吗?”
公子拎起酒壶笑着晃了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