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儿, 最闹心的是那媒婆痣的程铮。

  程老爷钱花了,台搭了,却鸡飞狗跳, 把高嘉的命折腾没了半条, 还让纪满月这个新上任的高官看了热闹。

  马屁拍在马腿上, 他心烦极了。

  这个节骨眼上, 再没心思理陶潇,着人把他洗吧干净, 随便找个下人房间,关起来了。

  陶潇死里逃生,惊魂未定。

  他待入贱籍, 不想落得被官卖的下场,就只得在官卖之前, 尽可能的活动,谋求转还。

  然而, 这是他第一次不是从典故、话本里体会什么是人走茶凉。

  那些曾经从父亲那里得过实惠关照、与父亲称兄道弟、面子给得比街市还宽的官商富贾,一转脸就好像不认识他了, 如今他想得明白极了,那所谓的面子, 是给在位的郡守大人的, 非是给他父亲陶悠远的。

  陶潇一度心灰意冷。

  后来, 收到程铮的回信,说愿意接他前来府里时,他又感念,人间还是有些不以钱权作为根基的情谊的。

  万没想到, 这人要拿他取乐, 送他入虎口。

  好在, 闹了一出,命暂时保住了。

  陶潇这二十来年虽然过得膏粱,但他并不傻。

  能虎口脱险,八成与纪满月有关,他几乎当场就猜到了。

  陶潇躺在硬板床上,盖着又薄又硬的被子,那被子冒着股霉湿气。

  以后是死是活,日子要怎么过……

  要不趁现在逃走吧。

  可要是逃了,他一辈子都要过得偷偷摸摸,没有翻身的一天。

  那也比不知什么时候就丧了命强!

  想到这,陶潇起身。

  门被从外面锁上了。他把桌子推到高窗下,垫脚爬上去,推开窗子。左右看没人守门,便奋起力气往外爬。

  陶潇瘦,但再瘦也是个男人。骨节宽阔。

  那个小天窗,能容他的头出去,却卡住了他的肩膀。陶潇心里暗骂:不是说只要脑袋能过去,身子就能过去吗!

  骑虎难下,他费劲巴拉的往外钻,好在夜已经深了,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

  陶潇只得自顾自的在高窗口努力往外生长,满脸通红。

  天儿已经五月中了,即便是夜,这么折腾,他也已经满头大汗。

  “陶公子啊……”

  头顶突然有人说话,把陶潇吓了一大跳,激灵一下。

  那人松散着声线,继续懒洋洋的道:“这是……睡不着,赏月么?”

  陶潇拧着脖子回身——

  其实不看,他也听得出来人是谁,可他还是看了。

  纪满月,长身而立,站在房檐上,抱怀看着他。

  那公子倚着月光,淡银色勾勒出他肩平腰收,如月下兰玉。

  陶潇突然就自卑起来,从前他被满月的气质吸引,但从来都不觉得自己和他有什么贵贱之分。而今,他倾尽力气,转身仰头,才能看见对方,一时让他觉得这般情形,就如二人的身位。

  云泥之别。

  对方依旧清雅如山颠雪、云边月。

  自己却已经变得这般尴尬可笑。

  满月蹲下,和陶潇离得近些,低声道:“拉你出来?”

  陶潇想想,决定识时务,眨了眨眼睛,沉声道:“有劳……大人。”

  满月笑着,一手担在房檐上,脚踩住窗沿边,向陶潇伸另一只手。陶潇刚抓住他,便听他道:“吸气。”

  而后陶潇被他以一个拔萝卜似的垂直的角度,从那小气窗里拉出来,二人一跃落进院子里。

  院中站定,纪满月笑着看他:“公子是想离开吗?”

  陶潇被抓现行,苦笑道:“不想死而已。”

  纪满月道:“令尊的事情,你或许恨我。”他说话慢悠悠的,手里的菩提红珠子绕在指尖。

  陶潇垂下眸子,神色很暗淡:“官场上的事情,只要不是冤枉,就无所谓恨不恨。”

  这话出口,无论他是否出自真心,满月又对他高看一眼。

  满月一直笑得温和又狡黠,像一只沐在月光里的狐狸:“凡事福祸相依,公子因为令尊被殃及,说不定也能因此获得生机,”说着,他递上个小白瓷瓶,“来给公子送解药,你不会死的,或许还可以摆脱贱籍。”

  说完这话,他兀自到上锁的房门前,从怀里摸出两根金针,满不在乎的当着陶潇的面儿拧门撬锁,捣鼓几下,锁便开了。

  满月向陶潇抬手示意:请进吧,好好活着,稍安勿躁。

  在纪满月看来,陶潇为了活命,豁出去的样子,是他骨子里的优点。他是膏梁纨袴,在奢靡中迷失,发臭发烂,但可能还没烂到骨子里。

  而且陶潇聪明,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明白,点一点,他自会去想。

  ——————

  不知为何司慎言的行程耽误了,点沧阁的门人传了他的亲笔来,信上言语简略,只说他不日便回,让满月别担心。

  高嘉一下子残了,没他挑头儿,也就没人张罗招待纪满月。

  满月面上是来巡礼的,司慎言还没来,知府又在他眼皮子底下摔成重伤,他当然不能拍屁股走人。

  虽然这事儿的幕后黑手就是他。若非拜他所赐,高嘉还是生龙活虎的一条人呢。

  纪满月便自顾眼下事,每天去府衙探望高嘉,他自己久伤成医,针灸技术精妙,对跌打挫伤的手段,要比那些精于内科、善断寻常病症的府医高明。

  是以,几日后,高嘉开始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着纪神医前来,甚至交代门房,只要纪大人来,直接请进内衙再通传,不能让神医在外堂久候。

  丰年让满月查高嘉的底,他正好借着白天当跌打大夫,摸清了衙内的地势,接连数日,夜探府衙。

  不查还好,一查发现这高嘉简直八面玲珑,祁王、安王都与他都有书信往来。

  且信件中言辞立场暧昧。

  可高嘉越是这样,满月倒越发看不出他到底向着谁。

  也或者,这家伙本质就是个骑墙派,关系全都围得住,到事儿头上,因势利导,见风使舵。

  再往深处想,极为重要的信函,高嘉再傻也不会留着等人来翻……

  而且,那怀芝又是怎么回事……

  看来只这般偷偷摸摸翻查是不成的。

  这日太阳将落,纪大夫又到内衙行使他的职责,刚被侍人引到高嘉卧房门口,就听见屋里“啪嚓”一声,高嘉哑着嗓子骂道:“混账,简直胡说八道!”

  纪满月心里暗笑,八成是让吴不好在坊间散布的流言传到高嘉耳朵里了。

  他脸上显出惊骇的神色,快步到廊下,对家奴道:“哎呦,高大人这是怎么了,气大冲撞伤口。”

  故意把音调儿拔高了点。

  屋里安静了一瞬,高嘉道:“是卿如来了吗,快请进来!”

  高嘉熏了安息香,只是熏得太浓郁,本该淡然安谧的香境,被弄得闹腾人。满月掩了鼻子,咳嗽两声,道:“高大人今日好些吗,怒郁伤肝脾,莫要焦心。”

  高嘉身残腿瘸,纪满月天天都来,他也不吝礼数了。原来心底无论如何都看不上纪满月这个不上台面的暗探,最近,对方不仅救了他的命,还缓解他伤痛。他简直巴不得满月在府里住下。

  至少,表现出来的是这幅样子。

  这会儿高嘉正在床上趴着呢,床边摔了只碗。

  天气微热,他内虚容易出汗,看着好像一只气鼓鼓的蛤///蟆刚从水里蹦到岸上来。

  “卿如啊……”高嘉套近乎,欲言又止,摆手让屋里使唤下人退下,才不忿道,“依你看,丰将军为何让愚兄暂代南泽地区职权?”

  满月脸上显出不解:“高兄怎的好似忧虑了?这不是好事儿吗,至于深意……小弟本是草莽出身,看不出来。”

  高嘉听了,一拍床板子:“可你知道吗,也不知是哪个天杀的传闲话事儿精,竟然说怀芝是什么江湖秘宝,本官用他换来的南泽……更可恨的是……那程铮,”他说到这儿有点犹豫,然后才又自言自语似的道,“咳,反正你这一半天儿也就会听说了。”

  原来街市上传,说高嘉用醉仙芝献宝丰年,所以得了南泽这块肥肉,不仅如此,得逞之后,不念同僚之情,让陶潇这个故人之子险丧命虎口。摔残了是老天都看不惯他。

  这之后,精细人开始算账,矿脉如今虽然由朝廷接管,但高嘉雁过拔毛,中饱私囊的银钱少不了。这样的传言一起,又有人把高嘉靠赠□□妾上位的事情重新拖出来念叨。

  这事儿于高嘉早就不是什么需要藏着掖着的秘密了,但始终是个短儿,他最不爱提这茬儿,提一次,就好像被拖出来鞭尸一次。

  “天杀的传闲话事儿精”纪满月听高嘉咬牙切齿的说完,无辜地眨眨眼睛,拉张椅子坐在高嘉跟前儿,开始给他施针:“那……怀芝公子,到底是不是醉仙芝?”

  一针下去,高嘉半边身子发麻,抽了一口凉气,道:“咳……卿如啊,”他颇为语重心长,“最开始呢,老哥我确实对你有偏见,觉得你暗探上位,为人阴晦……哎呦。”

  满月乐呵呵的,使劲儿把针往里捻了捻,继续把高嘉扎成个刺猬,然后拉过薄单子,给他盖上,坐在一边听他叨叨。

  “可接触下来,发现你年轻有为,你算半个江湖人,你说,那个什么劳什子的醉仙芝,我最近才听说,那不是瓶酒吗,我要是有能耐得了这种宝贝,我还在这儿待着做什么,更何况……”他说得吐沫星子横飞,半点人前儒雅的风度都不剩了,“退一万步,我若真有醉仙芝,为什么要做把肉埋饭里的蠢事!”

  “咳,”纪满月给高嘉重新倒上茶,看他现在也难喝到嘴里,就给他放在一边,“高兄管旁人的闲言碎语做什么,问心无愧便是了。”

  高嘉看新丁似的看满月:“要不就说卿如你心思简单呢,官场可不比江湖,没有快意恩仇、问心无愧。这地方,是个能用口水淹死人的地儿。有些事情,花边儿风流,无所谓的,但有些事情,事涉立场……”说到这,他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事涉立场,他不能让自己的上家,以为他要倒戈去抱将军的大腿。

  看来,他不一定是个骑墙派。

  纪满月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皱了眉头,叹息道:“确实了,而今看,满月终归是一介武夫,不懂的实在太多了,那……不知有何事可以帮衬高大人一二?”

  高嘉重重叹一口气,听着要把肺吹出来了:“自救无门啊……”顿了顿,他闲聊似的问,“卿如,你觉得,压制流言舆情,什么方法比较好?”

  纪满月漫不经心,没心没肺的答:“那要看对谁了。老百姓嘛,茶余饭后是爱嚼舌根子的,但只要给点儿更有味的,现在嚼着的,也就没味道了,”他摩挲着指尖的红珠子,“可若是还得向上面交代,那……就帮他解决个心头乱事,即便治标不治本,也要证明自己还有用,便不会兔死狗烹。”

  高嘉眼睛一亮,沉吟片刻,笑道:“这倒……是愚兄,当局者迷了。”

  纪满月笑着把针给他起了,他从高嘉眼角的笑意里,隐约看出股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