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慎言披散着头发, 厚睡袍外面披着大氅,赤脚踩在屐子上。他脸上带着的焦急,在冲进来看见纪满月的这一瞬, 就散尽了。
换作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都是男人, 他笑容里有什么, 满月心知肚明。
从前和司慎言没有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利用心思, 满月还持着些守礼的君子心思。如今,那些心思如锅里熬的拔糖, 变得又缠又粘,想得越多火越热,越熬越冒泡, 尝一尝还带着甜味……
满月烦了,索性破罐子破摔起来——澡堂子谁没去过, 反正你有的我都有。
纪满月的身形,非常高挑, 武功招式阴戾,是四两拨千斤的绵劲路数, 不莽,却迅捷。是以, 满月身上的肌肉线条也是修长的, 看着很薄, 均匀地铺开在身上,穿上衣裳的时候,只显得清瘦,而一旦没了遮掩, 就带着非常好看的、如舞者般修型的美。
迅速把毛巾在腰里一围, 他也不看司慎言, 颇为不舍地从水里爬起来,赤脚踩着鞋,转到屏风后面去了。
迈出桶沿时带出来的水花泼洒在地上,仿佛溅到某人心里。
这位某人无奈苦笑,几天的功夫,他的心思越发难以控制了。
司慎言在现实中的工作环境很复杂,诱惑无处不在,踏错一步,便万劫不复。他一直认为自己能够坐怀不乱。
直到……
遇到纪满月,不用入怀,就乱了方寸。
但司阁主毕竟是司阁主,心念通透,他转念就又想通了:有原则和做个非礼勿视的君子,是两码事。
更何况,眼前这被“非礼”的人,好像也不怎么介意被他看。
司慎言见过极致的黑,才懂得将纯净烙刻进灵魂的珍贵。
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这样的人,但他确定纪满月是——守着执念,又敢于面对执念。
满月在屏风后面,慢悠悠地抹干身子头发,披上浴袍,好像玫瑰被包上雾面纸,犹剥还遮的慵懒。
他系好腰带,披了外氅,从屏风后转出来,见司慎言就站在门前,抱着怀看他。
“尊主下次大可不必如此,属下没这么娇弱。”径直拉开门,出了屋。
厉怜站在门口等呢,见他出来,招呼道:“山风寒,二位屋里叙话吧。”
沧澜山的夜,确实是冷的。
哪怕白天艳阳暖春,深夜的月光依旧冷得让人心底生寒。小院的卧房里,厉怜在外间燃起暖炉,熏了点沉香,香烟杳渺,深沉致远,让人心沉静。
他伺候了一壶安神茶,就非常有眼色的说去睡觉了。
“这小孩儿挺不错的,跟着你,能照顾起居,”司慎言倒上一杯茶,捧在手心里捂着,“要不你就收了这个徒弟吧,根骨也有意思。”
血月原来有个随侍,但他“死”后,那少年离开点沧阁,不知江湖飘逸到哪里去了。
房门把夜寒关在外面。满月坐在暖炉边,毕竟仲春了,他烤得燥气,就将外氅脱了,随手搭在空椅背上:“尊主总想我收徒弟做什么?这么晚来,不会是为那小孩儿,当说客吧?”
司慎言道:“来看你要不要紧,而且……”
话说到一半,沉吟起来,还拿着个劲儿的。
纪满月也不催他,从香炉旁拎起那串红润的菩提珠子,在手里捻。
片刻,司慎言酝酿好了,伸手入怀,拿出个锦布包,递给纪满月,依旧不说话。
满月面露疑惑,还是接过来。
打开来看,里面竟然……
是悬星图!
这回,他真的惊骇了,忽闪着眼睛看司慎言。
司慎言还他一个笑意:“在意这东西?就放在你这吧。”
说得轻易,好像拿出来的只是幅不如流画师的手迹。
“杜泽成怎么没发现悬星图不见了?”纪满月问,他从前真的一直以为,这图在杜泽成手上,直到那日司慎言在府衙外拦下他。
“他手上的是假的,没人见过的东西,假的也能成真。”司慎言眼睛里闪过一丝坏。
满月受滴水观音刑罚的时候,他耽搁了七日才去救人,正是伪造了一张假图,和张晓里应外合,偷梁换柱来着。
“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东西,”司慎言问道,“张晓的事儿,你还欠我一个情呢,所以是不是起码该告诉我,到底在找什么?”
可这问题,满月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张日尧昏睡不醒,他想去细问,都问不出结果。更何况他现在一门心思在悬星图上,蒙混道:“属下想集齐江湖秘宝,助尊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司慎言给他气乐了:“咱们都要到朝中当走狗鹰犬了,还说什么千秋万载。”
纪满月顺口答道:“那属下就辅佐尊主扶摇直上九万里,万人之上。”
司慎言:“……”
你要反啊?
再看那人,没心没肺的应承完,挑亮了灯烛,将图平铺在台面上,仔细瞧。
“这些对我而言,都无所谓,”司慎言晃到纪满月身后,两只手从他左右腰旁穿过去,帮他拽平悬星图的两个角,恍如拢他在怀里,“我想要什么你不知道吗?”
满月一门心思在悬星图上,不在意对方的手蹭在自己腰上揩油,漫不经心的答道:“哦……我知道,但我不想从红玫瑰变成蚊子血,你我都是狗男人,上演负心薄幸得心应手,得到了就不香了。”
司慎言又一次无语,越过满月的肩头,和他一起看那图图。
这副图里,八成藏匿着现实案子的关键,司慎言猜测,张晓,或许是那个失踪的程序员张日尧。
司慎言正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取得纪满月的信任,但由对方几句不经意的对答,他就知道,涉及现实的问题,满月还是不信他。
他也在想,那句“隔墙有耳”,是不是让自己过于草木皆兵了。
满月把烛火挪近,悬星图上的宝石在烛火下,熠熠生辉。他往后退,想观全貌。
背抵在司慎言怀里,司慎言也只得随着他往后退。
“嘶——”司阁主突然抽了一口气。
满月以为他色字当头,没理。
却听司慎言道:“这么看,这东西,好像是一幅地图啊。”
嗯?
纪满月要回身看他,反被他揽着腰,又往后带了几步:“看出来了吗?”
确实。
刚才离得太近了,这会儿离远了去看,层叠的星汉灿烂与连线之间,仿佛多了层次出来,隐约如一幅山脉图。星辉点缀出的,是脉络起伏的凹凸走势。
但满月并不在乎这悬星图本身的秘密,他只在乎张日尧在里面藏下的秘密。
也就几乎在同一瞬间,他在这个角度,发现连接宝石的银线长短,好像有一定之规。张日尧说,悬星图上的东西只有他才能看懂……
呼吸突然紧张起来。
他忙不迭挣开司慎言的怀抱,冲到桌前,将银线的长短规律用纸笔记下来——他终于懂了。
这是他和张日尧等几个老员工闲时无聊,编的一套特有加密模式的代码。当时觉得小儿科,而今还真派上用场了。
司慎言见他神色凝重认真,不再打岔,站在他身后看着。
纪满月谨慎,最关键的部分没写在纸上。
足花了小半个时辰,他才在心里将内容解密出来,藏在悬星图里的秘密是【E117.197268】。
这是什么……
坐标?还是密码?
纪满月捏了捏眉心,将这一串不知所谓的数字,记在心里。
“算计好了?”司慎言问道。
心思这才给扯回来。
纪满月把悬星图叠好,放回锦布里包着,一扯司慎言衣襟,揣回他怀里:“图挺好看,还给尊主吧。”
他的头发还没干,就这么随意的披散着,连发带都没束。一缕头发钻在衣领里,司慎言挑在指尖一勾,那抹黑亮变成绕指柔。司阁主把玩着温柔,似笑非笑:“没良心,这么顺着你、帮着你,你连点甜头都不给。”
灯火下,满月眸子眯起来,目光停在司慎言脸上,带着审视,倏然欺身,拿着菩提珠串的手托起司慎言的下巴,说:“这位公子,先与在下祝融炎灼共赴,后又夜披阑珊满头,只道欣悦相见,原来是讨债来的呀……想要什么甜头?”
司慎言被他闹得皱了眉头,一把搂住他后腰,迫使他抵在自己胸前:“坏人,再这么闹下去,我可就忍不住了,身子和心,得到一样是一样。”他笑,与满月抵着前额。
早晚有一天,都是我的。
他说着话,嘴唇轻轻的触上满月的唇,若即若离的,越是这样的时候,他越不着急。
满月眉头跳动了一下,向后仰着腰,离开他咫尺距离,朱砂供的红珠子突然举过来,隔在二人唇间:“甜吗?”
司慎言没说话,腾出一只手,握住他擎着珠子的手腕,轻柔的扯开,追着他的气息,要吻上去。
后腰被司慎言扣在手里,满月折得要倒下去了,可司慎言得手顺着他的脊骨往上托,拦住他后倾的趋势。纪满月半幅腰身的重量都压在他手掌上,心腹贴着他的胸膛,再避无可避,在他怀里不自主紧张得一颤,颤得司慎言心跳乱了。
司慎言停下追讨,就这么贴着他,遗憾道:“没尝到啊,”他轻声道,“我猜是甜的。”
两个人呼吸交缠在一起。
纪满月知道自己耳根都红了。好在藏在头发里,才不至于露怯。
可下一刻,司慎言好像懂他的心思似的,精准地拢开他耳鬓的发丝,带着薄茧的手指不经意间,掠过他耳朵后面温润敏感的一片地带。
“耳朵好红啊,满月。”司慎言笑道,欣赏似的看他。
纪满月终于炸了,暗骂自己自作孽,不可活,一指往司慎言肋下戳去。
司慎言早就防着他似的,垫步撤脚,一瞬间就转到他身后去了。
纪满月笑骂道:“尊主,你形象全无,现在像个欲求不满的流氓。”
二人错身的功夫,司慎言又从满月背后揽住他的腰,往怀里一带。纪满月给他扯得歪了重心,直往他怀里倒过去。眼看一跌入怀,须臾间腰身用力,身子一挺,愣是又把平衡找回来了。
毕竟不是对敌过招,这地方又窄,真打起来,杯子笔架子乱飞,再扰了隔壁的厉怜……
他顾得了身子,就没顾脸。
司慎言借机探身,在他耳朵后面极浅的啜了一下,蜻蜓点水般,一触即分。
司阁主得嘴之后见好就收。
脚下步子灵活,把怀里的人往前一送,自己退开去,道:“流氓就只在你面前做,”说罢,竟然拉门直接走了,关门的瞬间,留下一句,“确实甜的,好好休息。”
纪满月蒙了。
他一直觉得自己对司慎言欲拒还迎,游刃有余。
可方才,尊主他行止孟浪,只怕太上老君炼丹炉里烧出来的纯金流氓,也不过如此。
但那个轻轻的吻,又让满月觉不到冒犯,像直接落在心里了。
回想司慎言近来的行为,护他、救他、归顺朝廷还把悬星图拱手相赠……
纪满月深知一理——若是喜欢,对方做什么都是情调;若是厌恶,哪怕笑一下都猥琐变态。
他忍不住摸自己耳朵后面被对方轻啜的地方,微微烫着指尖。
他并不讨厌那样。
难道真的……喜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