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满月想起于洪刻曾经死而复生, 眼睛定定的看着他,心里还抱有一丝幻想,他会不会突然起身复活。

  但仵作来反复验证过, 拍着胸口说, 人确实死得不能再死了——青枫剑派执剑长老残害五名孩童至死, 在府衙门前承认罪行, 被掌门清理门户。

  杜泽成问许小楼道:“他这般,是否因为贵派有凶险的内功心法?”

  许小楼抱拳:“鄙派心法清正, 不会走火入魔的。”

  杜泽成皱眉,方才,他与司慎言等几个离得近, 都听见于洪刻死前说“许小楼为了掌门之位害我”,但如今死无对证。

  再耗下去也没意思了, 正待叫人收敛尸身,就听一个女子的声音, 清灵悦耳,悠然道:“他走火入魔, 练得是《恶无刑咒》里面的心法。”

  莫肃然曾说,《恶无刑咒》或许可医满月的伤。司慎言瞬间眼神一闪, 看向她。

  一句话, 更引得众人循声望。

  那说话的女子穿了一身居士袍, 仙气飘飘的,站在司阁主身后不远。她的五官单看都不算出众,眼睛不太大,鼻子不挺翘, 唇形也算不得玲珑, 可这不出众的五官拼凑在一起, 说不出的动人。

  她不顾旁人目光,走到尸身旁,蹲下细细查验,问厉怜道:“小兄弟,你方才说,他上次在矿脉里死而复生?”

  厉怜称是。

  杜泽成见她是自司慎言身后转出来的,又视自己如无物,怒道:“司阁主果然对手下人越发不约束了。”

  女子悠然起身,向杜泽成行礼,道:“小女子不是点沧阁门人,只不过一介江湖游医,前几日才与点沧阁的诸位遇见。”

  满月在一旁看着,觉得这姑娘前几天摆面摊儿的时候,衣着十分小家碧玉,一言不合就泼面抡锅,泼辣着呢。今儿在杜泽成面前突然浑身冒仙气儿,挺有意思的。

  他插话道:“杜大人,令郎能平安归家,还是仰仗这位孟姑娘的救护呢。”

  杜泽成一愣,打量孟飘忱,眼神顿时柔和许多。他身为官家,威严要守,君子之风更不能丢,抛开恩情,只见姑娘说话不卑不亢,便知道她不简单,问道:“敢问孟姑娘,《恶无刑咒》是什么?”

  “《恶无刑咒》是一本江湖秘册,剑走偏锋,记录了许多奇效的药方、心法,百年前,魔教教主用《恶无刑咒》里的心法救了重伤难愈的夫人,之后二人与《恶无刑咒》一同消匿于江湖,”说着,她看着于洪刻,道,“只是,那心法诡谲,若是练得不得体,便会如他这样,需得以少年鲜血为引,镇住心法每年一次的反噬,他难自已成这样……想来是今年没能按时饮血。”

  杜泽成沉吟道:“姑娘……为何知道得这般清楚?”

  孟飘忱一笑,没答。

  司慎言神色暗淡下来,心道,竟然这般凶险吗……

  他忍不住看纪满月,见对方面色如常,满不在乎,好像心思根本没在心法能医旧伤上。

  早晚要回现实去,满月当然不在乎这些,他想得是,孟飘忱大庭广众之下一番言论,仿佛就是在告诉整个江湖,青枫剑派有《恶无刑咒》的下落。

  不是心思过于单纯,不谙世事,就是别有用心。

  果不其然,许小楼皱眉道:“孟姑娘,你我无冤无仇,为何把鄙派推到风口浪尖?”

  孟飘忱笑道:“清者自清,许掌门已经清理门户了,还怕什么?也大可搜搜于长老的遗物,看看是否有《恶无刑咒》。”

  江湖上,哪里存在什么清者自清之事。孟飘忱简直是一本正经的胡搅蛮缠,让许小楼气恼,又挑不出毛病。

  就这时,马蹄声疾响,一名将士策马,转眼已经到府衙门口:“杜大人,清散百姓,行军将军,即刻便道。”

  他撇眼又看见一众江湖人,继续道:“旁人可先行,请司阁主和血月公子留下稍待。”

  老将军丰年来得很快,府衙门口刚清肃干净,他的马队便到了。

  他翻身下马的动作,灵巧得看不出已过古稀之年,常年的行伍生涯,让他不拘小节,径自步入正堂,解下披风,随手交给侍从,招呼众人都坐,自己往太师椅上一靠,端起茶杯吃茶。

  丰年是江南人,他是真的吃茶,茶叶和着水一并嚼了咽下,热茶见底,他赞道:“泽成的茶不错,今年的新茶吗?”

  杜泽成道:“就是本地的腊梅小种,今年的花,今年的茶,贵在新鲜,能得将军喜欢,便不枉。”

  丰年乐呵呵的,目光转向纪满月,道:“满月的伤,好些了吗?”

  纪满月起身道:“承蒙将军挂心,满月的伤无碍。”

  丰年又道:“前些日子得了关外的好药,一会儿拿给你,”他看向满月身旁的司慎言,“想来这位就是点沧阁主,果然一表人才,威严俊朗。”

  他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在场几人,都摸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顺着他的话应承。

  闲扯了好一会儿,一名随侍进门,来到丰年身侧,耳语几句,又递给他一只小瓷瓶,丰年将瓶子揣进怀里,正色看向司慎言:“司阁主,老夫将你留下,是有件事情,对不住你,”他吩咐那侍人道,“把人带上来。”

  侍人下去片刻,担了个人上来。

  纪满月一看清那人面貌,心便一抖,骤然如坠深渊——那是张日尧。

  分明一早才分别……

  他躺在担架上,脸色铁青,双眸紧闭,气息非常微弱,一看就已经命悬一线。

  丰年不紧不慢地道:“适才老夫外出遇袭,幸得司阁主座下大堂主舍命相救……救命之恩大过天,至于他为何会在泽成身边,老夫可以不追究……”

  纪满月不想听这些因果,他冲到张日尧身侧,拉过他手搭脉。

  脉搏虚浮无力,像那落在雨中的蛛丝,仿佛下一刻,就会断掉。

  丰年看着纪满月,继续道:“老夫方才让人稳住他的伤情,也有办法给恩人续命,但有个条件……”

  在这一瞬间,丰年的用意已经异常明显了。

  纪满月与司慎言都让张日尧尽快离开杜泽成身边,可张日尧执意不肯。如今他变成这样,除非他醒,否则没人知道真相到底是否如丰年所述。

  但无论如何,他点沧阁大堂主的身份,确实已经被丰年知道了。

  纪满月看孟飘忱,姑娘会意,过来查看张日尧,片刻,摇了摇头,道:“这位先生中的毒……不似产于中原,很难根除,若是冒然,九死一生。”

  丰年赞道:“确实如姑娘所言,老夫身边有位医者,也如是说,但他已经配制出压制毒性的药物,只要司阁主从此与朝廷兵合一处,老夫自然不能坐视恩人殒命。”

  纪满月只觉得一口气哽在喉头,回头,看向司慎言。满月如今正蹲在张日尧身旁,身位很低,司慎言垂眸就看到他眼睛里满是恳求。

  就在这时,张日尧突然咳嗽起来,接着止不住猛烈地抽气,如胸口压了千斤巨石,很快要承受不住。

  满月自从穿进游戏里,第一次觉得这样无助……

  他看孟飘忱。

  姑娘也只是皱眉,道:“他毒发了,我没办法。”

  再看丰年。

  面色慈悲,却一言不发,看向司慎言。

  张日尧如破风箱的喘息声越来越急切。

  一声一声,是刀子,割在满月心口。于情于事,他都不能让张日尧死。

  下一刻,就连司慎言都没想到,满月转向司慎言,撩衣袍双膝跪下,恳切道:“尊主,求你救他。无论要属下做什么,属下在所不辞。”

  司慎言知道纪满月的身份,却并不知道大堂主张晓是那失踪的程序员。

  今日纪满月的反应,让司慎言隐约觉出蹊跷。大堂主确实搭救过满月,只是满月眼中的恳切,远比那点搭救之恩浓烈——这里边八成还有他并不悉知的内情。

  丰年在一边看着,他也没想到,纪满月比司慎言还着急,于是便饶有兴致的一言不发。

  司慎言目光定在满月脸上片刻,问道:“当真什么都愿意?”

  纪满月定声道:“绝不反悔。”

  司慎言再不多说什么,走到堂中,面对丰年撩袍跪下:“点沧阁能得朝堂青眼,无上荣光,愿从此归顺,为圣上效犬马之劳,”说罢,一个头磕在地上,“司慎言,向丰老将军见礼。”

  丰年听了,开怀大笑,亲自将司慎言扶起来,直接自怀里摸刚才的瓷瓶,抛给纪满月:“三日一粒,这是两个月的量。待到诸位由点沧阁善后归来,加官进爵,新药自当补给。”

  这是明摆着的威胁,但纪满月只得受了他的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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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一早,点沧阁一行众人,离开南泽地区,往沧澜山出发。

  莫肃然自从去寻药引子,就没回来,但他总是这样行踪飘忽,众人见怪不怪。

  本来,纪满月久病成医,算半个草头郎中,起码针灸技术过硬,只要不是他自己垂危,应急看个小病小痛,总归不至于掣肘。

  但孟飘忱不愿意以阿鹿恩人的身份留在杜泽成身边接受感谢款待,便借口自己江湖游历,既然遇见了点沧阁一位中毒的、一位内伤难医的,便该尽本分,也就随着众人一道离开了。

  终于,南泽之行,留下了什么、带走了什么,一言难尽。

  傍晚的时候,天边起了雷滚,风带着潮湿的春草气味冲过来,不多时,乌云压上天顶,天黑得好像夜里,就要下雨了。

  一众人正在官道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前方是哪里?”司慎言骑在马上问。

  吴不好展目望了望:“是溪头子铺,一个小镇子,若是策马急行,该能躲过这雨,”他回头看张日尧安歇的马车,“马车走不快,尊主和公子先行,大堂主有马车,淋不到的,属下陪着便是。”

  司慎言看一眼纪满月,道:“你和孟姑娘去马车里躲雨,”他把外氅的领子拉高,拢住领口,阻挡不怎么温柔的春风,“咱们还是一同走。”

  满月见他把自己和姑娘、伤员一同关照,就不忿,策马与司慎言并行,笑道:“属下好了,没有那么娇贵。”

  笑意还没自脸上褪去,便惊觉身侧利刃破风。

  满月想都没想,贯月剑反向斜劈。

  暗箭被他斩为两断,掉落在地。

  有伏击!

  雷在这一刻炸了,雨豆子急劲地砸下来。

  道旁乱草猛地晃动,四五十名黑衣杀手,像是乘着闪电骤然出现的。立时,点沧阁众人被围在当中。

  这些人二话不说,直接动手。

  攻势一起,便不难看出,他们的目标是纪满月。

  满月一剑荡开一名黑衣人刺向他小腹的钢刀,抹掉脸上的雨水,凛声笑道:“尊主,这么快就有人容不得属下了。”

  司慎言冷哼一声:“还要看他们有没有本事。”话音未落,他一跃下马,闪到方才被满月逼退那人身前咫尺。那人还不及反应,手上的钢刀就已经脱手,落入司阁主手中。

  接着,他被点沧阁主一刀劈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