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风眠坐在母亲的床边,沉默地望着眼前这个把自己带到世界上,陪伴自己走了四十年的老人,看着她老人家染黑的头发,没有一点花白,可面容上的一道道皱纹依然能暴露她的年纪。

  他总觉得好像这人生几十载不过一场戏,唱戏的人总会有下场落幕的时刻。

  他不知道母亲身体还能撑多久。

  按照医生的话来说,她已经器官逐渐衰竭了,脑溢血后的并发症也愈来愈多。

  从苏风眠回来照顾她,到如今,也有一周的时间了。

  只有头一天,母亲是能和他简单地交谈的,能吃一点东西,剩下的几日她的身体每况愈下,直到现在,她已经说不出话,说话会很吃力很累。

  早上从医院出院,回到家里,仅靠着一瓶医院带来的氧气瓶和简单的葡萄糖吊水供着生命——她连自主呼吸都很困难了。

  苏风眠本不打算让母亲出院的,想让她在医院度过最后的时光,这样生命或许还会再长几天。

  但是今早,苏风眠回到医院,却发觉母亲并没有在睡眠状态,而是意外地清醒。

  她见到苏风眠后,甚至说了一句话。

  她说她想回家了,苏风眠便说了好,带了她回家。

  这个房子是苏风眠从小长大的地方,老旧的居民楼里最早的一期工程。

  工作之后,苏风眠在这个城里买了新的房子便很少来了。

  以前还没有去北方的时候,逢年过节才会来这看一下母亲,而之后应该也不会再来了。

  今早看见母亲说话,苏风眠就知道,这是回光返照,是身体内的细胞即将死亡后释放出的最后的激素和能量,让人最后再苟一口气。

  “有人吗?”

  晌午时分,苏风眠听见有人在敲门,他去开门,温楠一脸愠色地站在门口。

  “你怎么带你妈出院了也不和我说一声?!”温楠进了屋,脱下外套丢沙发上,“我昨晚帮你守了一整晚,你倒好,我人刚走,你就一声不响就带她出院,手机也不听,你知不知道我很担心!”

  苏风眠听到温楠怒气冲冲地对他说话,几乎是左耳进右耳出,心里没有什么波澜,木头似的站在门旁,温楠进来后,他连门都没有关。

  “你倒是说话......”温楠转过身,噤了声,她只见苏风眠魂不附体地杵在那儿,心里咯噔一下,“那个,是不是,已经走了?”

  苏风眠似乎对这两个字很敏感,他偏过脸,点了点头,“嗯”一声以作回应。

  “我......对不起啊。”温楠走到他身边,把门轻轻关好,沉声道,“什么时候走的?”

  “一个半小时前,我发现氧气瓶的数字不跳了,我就知道她走了。”苏风眠的声音好像冬日里的寒风没有一点温度,却也不歇斯底里,和死水一样,没有起伏。

  说罢,他又回了卧室,像以往一样守在在母亲的床旁。

  温楠不吭声,她没有去看苏风眠的母亲,她不敢。

  她只是坐在沙发上,望着沙发前的茶几出神。

  茶几上的杯子还是一个星期以前的,她没有想到,人走茶凉是如此的容易与突然。

  过了几分钟,温楠问:“你那个朋友,他知道了吗?”

  苏风眠听到这话,稍微地清醒了一点,清醒之后又是内心的一阵绞痛。

  好在温楠没有多问。

  “虽然,虽然我不该这么无情的,但是,你应该快些联系殡仪馆。”温楠柔声道,“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了,我现在联系吧。”苏风眠出来客厅找自己的手机,重新开机,首先跳出来的便是季知非的来电记录,他想都没想便滑掉删除,同时将他的手机号和微信号拉黑——在处理完母亲的丧事以前,他不想再被任何人打扰,尤其是季知非。

  他此刻已然很痛苦了,痛苦正好饱和,填满了心脏的每一个缝隙角落,因此他不想再接收一点点的折磨,以让他崩溃。

  联系了殡仪馆,半小时后,车子来了,他看着母亲被白布盖上,抬上车;温楠载着他跟随那辆车去到殡仪馆。

  其实火化尸体不复杂,登记信息也不难,所有流程都很简单,苏风眠心想,大概是殡仪馆不想再增添家属的愁绪,所以一切程序都设置得很简单,何况是对于一个除了儿子以外再也没有至亲的孤寡老人来说,她的后事处理更是简易。

  “是这样的,”负责他母亲后事的工作人员对苏风眠说,“逝者在生前买下了一处墓,请问你们是选择直接入葬还是将骨灰盒带回去,过段时间再来入葬呢?”

  苏风眠不知道他母亲给自己买了坟墓这件事,他听着心里难受,说:“直接入葬吧。”

  “好的,您先签个字,我们下午会安排人员随同处理。”工作人员递上来一份确认书和一支笔。

  温楠有些诧异地看了他几眼,一般来说,家属都会先将骨灰盒带回家祭奠几日,苏风眠却直接选择了跳过这一步。

  “你别看我了,”苏风眠察觉到温楠的目光,对温楠说,“我只是很难过。”

  “嗯......我知道。”温楠忽然也理解了,虽然她知道苏风眠只是在逃避——苏风眠最擅长逃避,每次遇到一些不顺心的事,他就只想躲,从小是这样,长大了也还是这样,一点也没变。

  这个家乡他已经好多年没回来了,就是为了躲他母亲,听他说,十几年前跑到别的城市工作一年,为的是躲一个人,如今也不知道他又想逃避什么。

  总之这是他的脾性,温楠清楚任何人劝不动他的。

  苏风眠在下午去了墓地,温楠则回市内接儿子放学了。

  进去之前,苏风眠很紧张,他知道这里不仅将有母亲的墓,还有他父亲的坟。

  他父亲的墓,自下葬以来,他再也没有来看过。

  苏风眠跟着工作人员来到母亲买下的那个碑位,看见了旁边紧贴着的,是父亲的墓碑。

  他这才知道,母亲应该是在给父亲安葬时,就已经买好了自己的地。

  一时半会的,苏风眠心里有一股不能言说的酸涩,比没熟的李子还要酸,比没熟的猕猴桃还要涩。

  父母那一辈的人好像从离开他们自己的家之后,便开始一点一点地规划自己和伴侣的未来,连死亡都规划好了。不论生死,他们都会选择在一起,比起当代的快餐爱情,他们的才算得上真正的爱,而不只是情。

  他想,他和季知非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只有他自己动了爱的念头,殊不知季知非只是动了情欲。

  “好了,”殡仪馆的人安葬下苏风眠母亲的骨灰盒,转身对苏风眠例行公事地说了一句,“日子会好起来的。”

  苏风眠牵强地笑一笑,他们便走了,剩苏风眠一个人站在两个墓碑之间。

  他给两个墓都献上白色的菊花,又给父亲的墓除草。

  其实他很悲痛,可他哭不出来。

  他跪坐在父亲的墓碑前,久久不愿站起,直达天色已晚,守墓人来劝他回家,说墓地今日要闭门了。

  “改日再来吧,”守墓人说,轻叹一声,“逝去的人永远逝去了,他们永远在这里,对活着的人而言,也是另一种来日方长啊。”

  苏风眠本不愿意离开,听了这话,他才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拖着沉重的步子离开这儿。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傍晚六点,季知非戴着耳机坐在出租车里,往机场方向去。

  他的耳机里一遍又一遍重复这句话,他又一遍又一遍地拨。

  他打苏风眠的电话从上午打到晚上,都没有打通过。

  从起初的用户在忙到用户已关机,季知非知道苏风眠一定看到了他打过去的电话,只不过不想听,所以关了机。

  “对不起,您......”季知非焦躁得没有了耐心,终于没有再打过去。

  他打开了微信,主页被消息轰炸了似的——他只不过是小半天时间没有处理信息,消息就会堆积成山。

  这些信息里包含了小部分人发来的“节哀顺变”四个字——医院里和他比较熟悉的都给他发了。

  他麻木地一条又一条地点开,将那些小红点消除,连谢谢都懒得回。

  直到点到李今绣的微信,季知非才觉着不大对劲。

  李今绣十二小时前发过来的消息不止一条,但点开时,对话框旁的小红点里的数字却是一。

  他浏览了一下对方发来的信息。

  “唉,告诉你一件事,你女朋友去世了,刚刚在我们医院备的案,节哀顺变。”

  他皱了皱眉,几分钟后,恍然大悟,他知道苏风眠突然联系不上的原因是什么了。

  苏风眠一定是看了他的手机信息,起了误会,才又像个小孩子一样逃走了。

  他一时半会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虽然更多的,是生气和无奈。

  季知非只想找到苏风眠,给他好好解释一番,但是这个城市并不小,他压根不知道苏风眠在哪。

  知道苏风眠生气的原因后,他更是着急了,他不希望昨晚怀着巨大勇气迈出的那一步会一脚踩空。

  他马上给苏风眠发微信,在和苏风眠的聊天会话框里,背景是苏风眠的照片。

  他盯着这张照片看了良久,开始在输入框里编辑消息。

  季知非从来没有在微信里给一个人写过这么多话,深呼吸一口气,点击发送后,心脏还悬在嗓子眼没跳出去,就只看到了一个红色的感叹号,在绿色的会话框旁诡谲地待着。

  “靠。”他关了手机屏,没忍住低声骂了一句,骂的不是苏风眠,骂的是自己。

  他如果昨晚做完之后和苏风眠说明白自己的心意,事情也不会诡异地发展到这个地步。

  明明自己都说了要一直年轻,为什么在爱里,他总是不能像年轻人一样,勇敢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