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落起了小雨,缠绵悱恻,密麻又湿漉的雨声传到苏风眠耳朵里,还时不时响起属于晚冬的滚滚雷声,很遥远的雷,所以并不惊吵,倒更像是煮开水的声音——频率恰好在舒适区。

  放在平日,他能够睡一个很安稳的觉。

  雨天适合入眠。

  但今天他睡不着,完全地睡不着,连困意都没有。

  他慢慢坐起来,掀开被子,被子也不敢掀太大了,怕有冷空气钻进被子里把身旁的人冷醒,纵然房间并不寒冷,暖气开得刚刚好,温度很适宜。

  叶傅轶已经趁着醉意睡了,并且起了轻微的鼾声,看来他睡得很熟。

  苏风眠看着他一半陷入枕头一半露出的面容,心里一阵酸楚。

  他很难不去在意叶傅轶有了一个儿子的事情,叶傅轶也已经和他坦白,出差的确是假的。

  前几天,叶傅轶十八岁的儿子从国外回来,他刚面试了大学,回国休假,叶傅轶所谓的出差其实是抽时间安顿好他儿子。

  苏风眠问他:“那你儿子能接受你和我在一起?”

  叶傅轶说他不知道。

  “我怕你接受不了,所以我一直没告诉你这件事。”

  “如果我不问你,你是不是不打算告诉我?”苏风眠知道这种时刻问这种问题就太过矫情,凡是设立假设的提问,苏风眠都认为是矫情的。

  如果不是叶傅轶喝多了,苏风眠也不会这么直白地问。

  他在感情上没有什么安全感,这种情感上安全感的缺乏也是从小就如此。

  长大之后真正喜欢过的人,可能也就只有季知非,也把全部的冲动消费在了季知非身上。

  可季知非偏偏没有让他变得有安全感,反而是更不自信,更没有归属感。

  再后来遇到的人只想和他睡觉,不想和他恋爱。

  直到现在,他也很难袒露自己,很难放下理智而去感性任性一次。

  说得通俗点,他很想撒一撒娇,获得一点独有的宠溺,但出于各种原因,年龄,性别,身份,他从不这么做。

  叶傅轶听到苏风眠这个问题果然笑了,他目光落在后视镜里苏风眠略带委屈而低垂的眼眸上,说:“你还真是……原来你在乎的是这个。你不担心我儿子对你的看法了?”

  “我本来也不是非要认识你儿子。”苏风眠忽然就收拾好情绪,把车钥匙转了一圈,汽车因启动而震一下,他回答,“你儿子也一样,不用认识我,我想我们也不会有对你儿子开诚布公的一天。”

  叶傅轶笑容僵了片刻,算是默认了他的说法。

  苏风眠比他想象中要看得明白,看得开些。

  不过也是,他虽然感情经历不如二十多岁的男生,但人生履历总归是够的,情情爱爱也看得多。

  叶傅轶忽然觉得,其实苏风眠没他想象中那么容易敷衍。

  当然,这么想,并不是因为他想敷衍苏风眠,这只是一种比较标准。

  他谈过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太容易被感动,也太容易被骗,久而久之,也没什么意思。

  不管叶傅轶自己说什么做什么,对方生气也好高兴也罢,眼里都充满了对爱情的渴望。

  但叶傅轶偏看不得这些眼睛里的爱情,直接又赤诚,让叶傅轶不敢往前走。

  苏风眠的话……苏风眠不一样。

  苏风眠对人有保留,也有付出,他是那种即便伸出手也不要求一定要被牵住的人,即使看得明白也不戳破讨说法,或者说,讨说法也不一定要是真的说法。

  并非说他容易被骗,相反的,他自己心里能独立判断,独立承受再消化,他其实不太需要别人的解释,好像也不太需要别人。

  比如说今天,叶傅轶仍旧有所保留地告诉了苏风眠一些事情,苏风眠很快就接受了,没有追问,却是肉眼可见地在忍耐。

  怎么说呢,叶傅轶沉默了,目光仍然停在后视镜里,苏风眠眉头皱起来,他看起来有点难受。

  叶傅轶思绪飘扬了一会儿,苏风眠又说了一些话,车外下起了小雨,因此他没有听太清楚。

  叶傅轶想,他或许有点心疼苏风眠。

  就像一开始,叶傅轶提出和苏风眠恋爱,也是因为看见了苏风眠隐忍,佯装无谓的表情,明明是答应了和自己恋爱却有一种失恋的神态。

  他心脏便被这一副神态揪了起来。

  长期以来,他和苏风眠的纯粹肉体关系的生活里,他都没有过这种酸胀如咬一口未熟李子又不能说的心情。

  但这样的心疼不知道有没有建立在爱的基础上。

  想到这里,叶傅轶脑袋嗡一声,随着汽车驶向马路,他一下子不知道自己到底爱不爱眼前的人了。

  苏风眠给叶傅轶掖好被子,趿拉着棉拖鞋,轻手轻脚地下了一楼。

  因为已经从这儿搬出去了,所以这里没有他的衣服,他现在穿的是叶傅轶的睡衣,叶傅轶的睡衣是棉麻质感的,他不大喜欢,他更喜欢丝绸的。

  苏风眠想在天亮之前回家,却没有开自己的车来。

  他去厨房拿了一些吃的,幸好这里还有吃的可以打发他的馋意,叶傅轶没有把他留在冰箱的速食吃光。

  坐在沙发上,苏风眠打开了手机,本想找一找有没有出租车,但呼叫了五分钟也没见到有师傅接单,他只好放弃。

  看一眼联系人列表,除了工作,就是陈柏宸发过来的一条无关紧要的消息,约了下一次喝酒的时间。

  苏风眠给回了一个“好”就退出了微信。

  微信一退,便是主页面。

  他盯着主页面上的手机壁纸,壁纸是他和叶傅轶的合照,其实蛮傻的,但这是他们唯一一张合影了,算得上甜蜜,就是对镜子拍的,当时苏风眠还发了朋友圈。

  挺愚蠢的。

  当时自己怀着那种破罐破摔的心态接受了和叶傅轶在一起,其实不太正确,奈何难以抽身,他的确有不舍。

  如果再年轻一点,他也会果断地就分了,追求自己心里的那个人。

  但是四十岁不是十四岁,他只想过稳定的日子,不管是工作还是感情,他都想稳定下来。

  面对季知非,面对这个未知数,苏风眠不敢去尝试,一点都不敢,只想把对方当朋友好好地相处了。

  苏风眠叹口气,还是把壁纸换了,又回到界面,他犹豫片刻,打开了交友软件。

  狐狸狗倒给他发了不少消息,整整三十二条。

  苏风眠有点惊讶。

  其实都是些无关痛痒的问候。

  早上八点半的时候,狐狸狗发了几条:你工作了吗?

  当老师的话是不是要起很早?

  我去上班了。

  我这医生当的也很辛苦。

  一段话他可以分四次发,也难怪消息会累积到三十二条了。

  苏风眠觉着对方有那么点可爱,不过这个狐狸狗是不是好像才二十多岁,苏风眠想了想,自己二十多岁是不是也这般缠人,对朋友对家人,对喜欢的人。

  苏风眠回复了他:我很少用这个软件,要不你加我微信吧。

  狐狸狗那边并没有动静,不过等了几分钟,苏风眠的消息便被已读了。

  狐狸狗:不加,微信太隐私。

  今日有空:你可以屏蔽我朋友圈。

  狐狸狗:这个软件挺好的。

  今日有空:随你吧,不过我会回复得很慢,因为没有开这个软件它就不会有推送。

  狐狸狗:那我们每天约一个时间点聊。

  苏风眠不厚道地笑了起来,他回复:每天?会不会太频繁。

  狐狸狗:你定。

  今日有空:日期单号的晚上十点?

  狐狸狗:好,有夜班我会告诉你。

  狐狸狗:不过,现在十二点多了,你还没睡吗?

  今日有空:你不也没?

  我没睡是因为一直在想你的事。

  季知非把手机按在胸口,深呼吸一口就好像溺水的人浮到了岸上,心脏正一下一下有力地跳动着,敲击他的胸膛,于是手机,手,也一起上下起伏。

  他没有刻意地在等待苏风眠的回复,在收到苏风眠的回复之前,他以为苏风眠已经睡了。

  季知非却睡不好,他一直在担心苏风眠。

  他把枕头垫高了,换了一个比较舒服的躺姿,重新让手机亮屏。

  季知非缓慢地敲上一行字:我喝多了咖啡。

  今日有空:我喝多了奶茶。

  季知非无奈地笑一笑,他很想直接问苏风眠,他和叶傅轶怎么样了,但是这个网络身份下,他不能把自己捅破了,否则,无法收场。

  所以他不打算有什么回应,只回复了一个笑脸。

  不过他的手机却在这时响了一声,是微信那边的消息。

  季知非点开看,愣了片刻,是苏风眠发来的。

  风眠:今天很抱歉,我不知道叶傅轶会回来,给你和陈柏宸都造成了困扰,非常抱歉。如果可以的话,下次再请你吃饭吧。

  风眠:晚安。

  两条独立的消息,就好像在晚上与人对话,如果不说一句晚安就无法收场一样,可偏偏“晚安”这两个字把季知非想说的话杀掉了。

  季知非不知道该不该回应他,脑袋的确是模糊的,但手上动作很快,已经输入了一行字并且发送了出去。

  随后他就像一个听了恐怖故事的小孩子,并没有等待苏风眠的消息,直接把手机关机了,丢在床头,扯过被子就睡。

  被子裹得严严实实,丝毫没有透风的余地,毕竟被子之外的世界再可怕也不会钻进来,他从小就这样,遇到点事,担心害怕了,就把自己塞进被子,闭眼睡觉,什么都不用去想。

  这副样子的确有点狼狈,可他就这样就着夜晚的雨声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手机自动开机,季知非迷迷糊糊地把手机拿过来,看了一眼。

  风眠:我和傅轶挺好的,他只是喝的有点多而已,现在已经睡了。谢谢关心。

  季知非嘴里泛着苦涩,关闭屏幕。

  他庆幸自己昨天晚上没有等到苏风眠的消息再睡,否则他大概会真的彻夜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