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知非迅速给苏风眠回复一个单字“好”,就赶去了病房。

  A区六房三号床的病人是一个披散着长卷发的女人,季知非突然被通知回医院,也是因为这个女病人。

  季知非再次赶到病房的时候,女病人并不在这里,现在是半夜,季知非看见她床头柜上撒了满桌子的药丸,皱了皱眉,他明白了她在哪里。

  他不着急去找她,将白色的蓝色的药丸拢在手心,重新装入药瓶里,又把她柜子上花瓶里残败的粉色百合取下,出病房时顺手丢进垃圾桶内。

  病人的周围环境很重要,如果有残花败柳,会影响他们的心情。季知非在处理这点问题上,算得上细心。

  没过多久,他就去到了住院大楼的天台。

  在这座北方城市,冬天格外的冷,尤其是夜间,天台上的风肆掠过挂在天台架子上的换洗被单,吹成白色的波浪,一漾一荡的。

  穿过这一阵波浪海,就可以看见女人站在天台栏杆旁,倚靠在那里,卷起来的头发被风吹得很乱。

  季知非不是第一次在大半夜来这里找她。

  “天冷,快回去。”季知非站在她身后十步路左右的地方,对女人说,“除非你想明天进重症病房后天找人收尸。”

  女人摇头,她穿着单件的病服,没有穿大衣。

  女人很瘦,医院均码的病号服就像被子挂在栏杆上一样挂在她身上。

  因此她的身上也飘着白色的波浪海。

  “我不回去。”她转过身,病号服左胸口绣上了“宋娇眉”三个字。

  黑暗里,季知非看不清宋娇眉的表情,他让自己尽可能地冷静地面对眼前这个病人。

  “你想怎么样?”季知非说,语气有点居高临下,“你父母给你砸钱是来治病的不是来让你跳医院住院部的楼。”

  “我不会跳下去啊。”宋娇眉笑了笑,伸出右手,掌心朝上,“别这么凶,你过来。”

  宋娇眉在一年前住进来,期间尝试自杀了一次,她当时选择的自杀方式就是跳楼,自杀失败的原因是季知非给她劝了回来。

  所以季知非许多个被通知回医院的晚上,十有八九是因为宋娇眉身体不舒服,很多时候值班的年轻医生伺候不好她,值班护士只能喊季知非。

  季知非没有过去,宋娇眉只好收回了手,她用一种果然如此的语气说话,柔软却轻浮:“我知道季医生看我永远是看病人,是因为我的生命期限太短了,所以季医生连一个手掌心都不给我。”

  “你想怎么样?”季知非从苏风眠那儿过来,并不快活。

  “果然一个男人如果不爱你他会比谁都冷漠。”宋娇眉说,只穿了单薄衣服的她已经感受到了寒意,肩膀在发颤,牙齿也是,所以一句话被颤成很多个音节,就好像帧数不高的电影,“抱我。”

  季知非站在原地,僵持几秒,利索地把羽绒外衣脱下来,丢过去,宋娇眉接住之后,他就离开了。

  他走开的时候,要穿过白色的被单海洋,宋娇眉在他身后说了很多话,季知非也没有停下来。

  只能在楼梯口听见宋娇眉在哭,哭得很大声,哭给他听的。

  不过季知非知道她已经不会跳下去了,这就足够了,他当医生当到这个份上,就已经足够了。

  如果苏风眠没有回到他的生活里,他可能会对宋娇眉更好一点,可能会陪她多吹一会风,但也仅此而已。

  就像苏风眠没出现的那段岁月,他对每一个求爱的女人都很好,有距离的好,以至于在拒绝了人之后,女人容易产生一种羞耻感,伴随着恼怒,所以他在感情上的风评持续低靡。

  这好像就是他对待喜欢自己的人的方式,其实当年他对苏风眠也不过是如此。

  但是宋娇眉和他关系不太一般,季知非在她之前没有试着对一个女人可以好到给她自己的衣服,会愿意在晚上赶到医院看她几眼——并且不完全是以医生的身份。

  季知非认为这种是好意不是爱意,是善意不是情意。

  宋娇眉是他认知范围内,身世真正凄凉的人。

  只是他不知道,好意和善意也会伤害人,对于不喜欢的人,季知非始终少了一点将心比心。

  处理完宋娇眉的事,季知非离开了医院。

  坐在车里的时候,总觉得心里闷,好似煮了一大壶夏季突发降雨的水,滚烫闷热。

  季知非看一眼手机,社交软件上,苏风眠在一小时前回复了他一句“快睡了”,之后也没有告诉自己睡了没睡。

  但是都不重要,季知非还是给苏风眠发了消息:睡了?

  和一小时前的一样。

  他沉默地看手机,手机也沉默地看他,相对无言就好像即将分手的情侣。

  看了半天,季知非才丢下它,把车开回了住处。

  意外的是,苏风眠在他开车的时候回复了他,还是那一句“准备睡了”。

  季知非看着这段对话突然就笑了起来,。

  狐狸狗:现在,还没睡吗?我刚刚在开车。

  苏风眠的确没有睡,他一直在百度浏览器里找菜谱,在找一些不用刀也能做的菜。

  一段关系里,最舒服的时候可能是暧昧期。

  暧昧和暗恋很像,如果不能准确地认知到对方的心意,可能一场暧昧就会落单为暗恋,所有亲密接触都是自我幻想。

  苏风眠并不期待和季知非暧昧,他知道可能性几乎没有,但是他在查菜谱的时候,脑海里不断传来一个声音,我在和季知非暧昧不清。

  落脚点在“不清”两个字,所以他没有感到百分百的暧昧快乐,反而患得患失得强烈。

  今日有空:没睡,睡不着。

  对陌生人倾诉是一件很容易的事,苏风眠打开了卧室的床头灯,又开启了手机的夜间模式——好让手机屏幕的光没那么刺眼。

  一边熬夜一边保护自己的眼睛,自己还真够矛盾。

  他只是在想,对方大概也在等着和自己说点什么,所以他没有睡,一直在等。

  狐狸狗:今天过得怎么样?

  今日有空:一言难尽。

  狐狸狗:同道中人。

  今日有空:为什么这么晚还在开车?夜班吗?

  季知非想了想,选择了撒谎,他怕那万分之一被识破的几率。

  狐狸狗:兜兜风,晚上没什么车,可以开很快。

  今日有空:失眠?

  狐狸狗:你也是吧。

  今日有空:如果我告诉你我有时差呢?我倒也想兜风。

  撒谎。

  他们都很喜欢撒谎,社交平台不用对自己无伤害性的话负责,他第一次爱上一个交友软件。

  交友软件里的苏风眠就好像平行世界里的人,他和现实生活中的并不太像,但的确也是他,不一样的他。

  就像不一样的自己,真实又坦荡。

  季知非笑了,他没有拆穿苏风眠,就继续回复:好啊,不过得等你回国了。

  “今日有空”发来了一张表情包。

  是一只小柴犬,和他年龄不相符的表情包。

  狐狸狗:傻傻的。不过,你今天为什么不高兴?

  苏风眠笑容便僵在了脸上,怎么说呢,突然被拽回现实的感觉,就像自由落体一样,瞬间的失重感,把整个地球的重量都扔在了心上。

  如果这是现实,那刚才和狐狸狗短暂的纯粹对话就好像梦境,他承认,他从一个陌生人的几个字里感受到了温度。

  文字的力量。叠词的力量。

  今日有空:他要出差,然后,我家里来了客人,我没能吃到他第一次给我做的菜。

  原来是因为叶傅轶要出差啊……

  季知非等来了并不被期许的答案,叶傅轶出差,苏风眠不高兴,似乎还是自己的问题。

  他内心的麻绳乱捆,随即想到点什么事,暂时没有回复苏风眠。

  季知非转而去QQ工作大群查了一下最近的外出学习安排表,找到心脑血管科,将表格上下看了好几次,一行一行的格子在眼睛里逐渐变成了一个一个的马赛克,却并没有看到叶傅轶的名字。

  季知非皱了皱眉。

  该……怎么说?

  没有叶傅轶的名字,应该就代表着他没有被安排出差。

  叶傅轶骗了苏风眠,自己这样的身份又要怎么去告诉他。

  他有点着急,憋了一口气在喉咙里咽不下去呼不出来一样。

  狐狸狗:你俩在一起的话,下次还有机会,来日方长。

  今日有空:也是。

  “也是。”季知非重复一下苏风眠发来的话,苦笑一声,“算了,我操什么心。”

  狐狸狗:要出差多久?会很久吗?

  今日有空:他说一周,也不算久吧,只是我和他很久没好好说过话了,最近也没住一起。

  狐狸狗:为什么?

  他得到了一点点星沙一样的安慰。

  今日有空:不知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要不要继续。说起来并不复杂,但不知道怎么说吧。

  狐狸狗:没关系,每个人都有难言之隐。

  这句话不是季知非内心想说的,而是他前几天在网上看见的精选帖子,教人如何回应聊天时对方不愿吐露的事,楼主教了一条万精油句子,就是这句。

  据跟帖子的人回馈,这句话有引出对方想要说的欲望。经验告诉他们,管用。

  多学习,总会有用。他知道自己情商并没有很高,但是他从不认为自己智商低。很多东西他都可以学过来。

  今日有空:嗯。

  ……

  经验主义要不得。

  季知非脑子里飞过这句话,这是大学教授告诉他的,经验主义要不得。

  其实季知非没有过多的纠结苏风眠说不说,他只是疑惑叶傅轶的行为。

  叶傅轶在撒谎——那他要去哪里,还要瞒着苏风眠。

  他正想着,苏风眠给他发来了消息。

  今日有空:我睡了,晚安。

  晚安是一个很美好的词。

  狐狸狗:晚安。

  一个词一个词一个音一个音打出来的晚安。

  季知非退出界面,再去了QQ大群,翻了一下群文件夹,找了挺久,他总算看到了请假通告,顿住了手指。

  一般来说,在静荣医院请假需要提前一周说明申请,医院也会提前一周公示。

  打开后,叶傅轶的名字果然安安静静地躺在表格最上栏,请的是“事假”,时长,正好一周。

  季知非截下了这一页。

  第三卷

  他在等一场雨

  该如何告别灰色的瞬间

  里面的人从不互相握手

  ——《人间情书》沈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