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血管钳。”

  男人平静而微小的声音仿佛一颗板栗落在地上发出的闷响。只让身旁的医生正好听到。

  他修长的手指微屈,白色的乳胶质感的手套紧贴着手部肌肤,将其手指骨节轮廓勾勒得很清晰。

  他接过身旁医生递来的器具后不到一秒,便迅速将直血管钳夹住手术台上患者的腹部皮下组织。

  接下来的操刀看起来游刃有余,男人眼神锋利,和他手里的手术刀一样,不放过患者任何一个地方。

  但是医者仁心在他表情上没有体现,他看起来只是为了完成一项重要的任务。

  的确也只是任务。的确也很重要。

  躺在手术台上的女孩身份证上写的是十八岁,名字叫苏落崎。

  她进医院的原因是车祸,而给她开车的男人——大概就是她的父亲,苏风眠。

  来医院的时候,苏风眠没有大伤,只是擦伤了肩部肌肤,他此刻正在骨科门诊进行简单伤口护理。

  而苏风眠这个名字的主人,男人尽可能不去想,也尽可能集中精神地在女孩身上划下刀口抑或缝合伤处。

  这是一个虽然危急但不复杂的手术,并不困难。可依旧花掉了男人大半精力——主要是心理上的疲倦。

  只是他面上毫无风波,连眉毛都是整整齐齐一根一根地排列着,并无懈怠与慌乱。

  一个多小时后,手术成功,护士推着女孩的床去了病房,男人目送他们离开,将口罩摘下,的确是一副令人期待的模样。

  他鼻梁很高,嘴唇有点薄,皮肤在手术光下倒显得苍白。似乎是个比较刻薄的医生,或者说,是一个比较不太近人间烟火的医生。

  病人见了不敢闹医患关系的那种。

  男人去洗了手,换不同的洗手液洗了三次,又清理了一下手术刀轻轻划破了的手部小伤口。

  他换下手术服,眼底的憔悴才悄悄溜了出来。

  靠着洗手台,他喘了几口气,手术过后难免有些感慨,也有点庆幸,虽然手术成功是意料之内的事。

  男人在洗手间滞留片刻,擦干净手,走到饮水间,用塑料杯装了一点儿纯冷水。

  他喝了一杯凉白开。

  现在是一月份,喝凉白开会让脾胃一阵寒冷。

  但是他平时是没有喝凉白开的习惯的,毕竟养生是他作为医生的一个基本准则——他在医院,包括实习在内待了将近二十年,今年即将四十岁整,可以说正值事业发展的峰值。

  不论是理论还是实践都掌握得很好。

  所以他可不想因为任何陋习而导致自己身体出状况,以至于躺上手术台,让别的医生给他动刀子。

  显然他有些多虑了,一杯凉白开而已,还不至于让他得什么病。但他的焦躁是实实在在的,喝凉嗖嗖的白开水实属是解决烦闷心情的下下策。

  他总不能现在立刻马上就翘班喝酒。买醉是年轻人的事,这也有违他的养生准则。

  但是……男人还是喝完杯子里最后一点凉白开。

  并且,他还是想来一口酒。

  他端着这塑料杯,一下有一下无地捏着,杯子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他匆匆往病房赶去,没走多远,就迎面撞见了女孩的……父亲吧,他并不清楚签字单上具体关系填的是什么,但是两人同一个姓,八九不离十,眼前这个他认识的人,叫苏风眠。

  苏风眠肩部擦伤似乎不严重,至少男人看不出来他有包扎的痕迹。可能是因为他穿得挺多的——男人在三秒内扫一眼苏风眠的领口。

  一,二,三,四,总共四件衣服。

  男人停下脚步,苏风眠也同时停下脚步。这一秒相隔不到三十米的对视让两人都有点尴尬。但更多的是愕然。

  这个季知非居然真的是他认识的季知非。几小时前苏风眠还以为是和他认识的那个季知非重名了。

  “那个,季知非,呃,……季医生。”苏风眠向他客套地点点头,“谢谢你啊,辛苦了。”

  “不辛苦。”季知非又把塑料杯捏得更紧了点,最后它成了扁平状,他背过手,把杯子藏在白大褂后。

  “那个,有空我请你吃个饭?”苏风眠见他这副姿态,想到了一些领导,只好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他知道当医生的肯定很忙,这个时间未必会有。

  更重要的原因是,对方是季知非,自己是苏风眠。

  苏风眠心知肚明季知非这个人绝对不会有这个闲情雅致和他吃一顿饭,哪怕是三分钟的泡面,他们也会尴尬地静默,等泡面煮开,默默吃完走人。

  但苏风眠并不是仅仅为了感谢季知非救了苏落崎一命而要请他吃饭,而是因为他俩实在是太久没见了,太久的话,很多情绪会淡去,或许是会尴尬,但不会难堪,何况他也的确有想念过季知非。

  有多久,大概有二十年左右吧,苏风眠晃神一会,悄悄在心里数了数,其实只有十四年。

  苏风眠也是要四十的人了。

  岁月不饶人,偏偏忘了苏风眠。

  他看起来也就三十出头,比季知非要矮半个脑袋,面容姣好,皮肤保养的不错,和小鲜肉当然比不了,但也丝毫没有高中老师的疲态和教条。

  他是一个高中老师。

  苏风眠搬来这个城市三年多,没想到能在这遇到季知非,还是在这种紧急情况下。

  如果没出车祸我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这个人。苏风眠看着季知非,心里倒泛起些苦涩。

  他俩是大学同学,大学一起学的临床,但苏风眠不是医生,因为他毕业后不久就因为一场变故而转行了。

  这场变故苏风眠不愿意和任何人提起,这让他对做手术有了生理上的恐惧,再也没有办法拿起手术刀。

  不过他现在是一个高中生物老师,说起来也算是医生这个行业的远亲了。

  “有空再说。”季知非走到苏风眠身边,斜眼瞟了他一下,目光不知不觉地锁在了他脖颈上的一小块紫红。

  不是血,不是肉,更不可能是车祸造成的。

  是……季知非快速分析了一下,在这个位置,再加上这种颜色——将要褪去的紫红。

  这是机械性紫斑,通俗点来说,是吻痕。

  季知非不露痕迹地皱了皱眉,心里不是滋味。

  苏风眠没有察觉到季知非的心理波动:“那你什么时候有空,我随时都可以?”

  随时都可以,这应该是季知非想说的话,可惜被抢先了,他也不愿意重复,重复就好像两个老亲家互相推让买单一样,没什么意义,可若真的具体到时间,他大概一时半会也给不出。

  他有些后悔今天没有认真看月值班表。

  季知非沉吟片刻:“有空我会找你,我现在要查房,下班聊吧。”

  “哦好,那,有空再见。你忙。”苏风眠浅浅地笑了笑,权当他在推脱。

  他现在可不敢对季知非抱有任何期待,十四年前的阴影还留在他心底。

  “嗯。”季知非目光在苏风眠笑起来的脸上游离一会儿,又重新盯着他脖子上的吻痕,明明不想看,但眼睛不受控制。

  也真是够嚣张,他简单地评价了他心里的苏风眠的老婆。

  片刻后,苏风眠说走就走了,朝苏落崎的病房去。

  季知非转过身,刚抬起脚,才发现忘记要电话号码了。不过没关系,他很快反应过来,那几个跟踪这个手术的护士应该有他的联系方式。

  于是季知非查完房后,去找护士要了苏风眠的电话,将那一串数字记在了通讯录里。

  输入联系人姓名的时候,他犹豫少时,最后只写了苏风眠的名字。

  只不过在名字前加了一个大写的A。

  季知非有给所有联系人编号的习惯,重要的人排在前面,不重要的人,哪怕按照姓名字母顺序应该是排第一个的,比如姓安的人,他都会强行在这人名字前加上Z。

  反正他仗着医生很忙这四个字,能假装没空和一些人联系。

  他又看了联系人列表一眼,觉得不太妥当。

  因为苏风眠这个悦耳的名字在他其他A系联系人中实在是过于耀眼。其他A系联系人一个叫季国城,一个叫杨梅珍,他的父母。

  季知非最终把A改成了B。

  他没有B系联系人,除了A就是D了。

  这样苏风眠就是独享一行了。

  季知非做完这件事后,长舒了一口气。

  他又想起苏风眠脖子上的小草莓,觉得自己有点道德败坏。

  但他转念一想,他其实不需要担心道德问题。

  道德这玩意儿对季知非来说,就是一面“妙手回春”锦旗的事儿,来得简单,再说了,这也算不上道德问题,他没做破坏别人家庭的事,权当“追星”了,得不到也总能喜欢喜欢。

  这种想法在他脑子里晃了一下,让他自己也惊讶。惊讶的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而是时间问题。

  隔了十几年,却好像很多事情还发生在昨天。

  下班后,已经是晚上九点多,季知非一如既往在医院待了十二个小时,而下班对他这样的外科医生而言,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待命。

  如果有紧急情况。一个电话打过来他就要滚回医院——但除了这种时刻,其他时候季知非从来不后悔学医。

  因为学医他才认识了苏风眠,虽然现在看起来,他认识苏风眠这件事,是错误的,这让他十四年之间和任何人谈恋爱都提不起劲,很荒唐,或许有从年少的悸动到年老的无动于衷的原因在,也可能更多的原因在于他确实很忙,但苏风眠这个名字困扰了他这么多年,倒也是实实在在的。

  以至于十四年之后的今天见到苏风眠依旧心绪不宁。

  季知非很久没有在手术台上走神,但今天他实在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他感到失落。

  没错,他承认,这就是失落,还有那种要很费力才让心脏维持正常跳动的无力感,感情的问题没办法解决,苏风眠有了家庭,一切都无从说起。

  季知非把车开到了城郊的一间小酒吧里。

  城郊的酒吧人比较少,尤其是冬天,很少人会出来喝酒,大部分人觉着刚喝完好不容易暖和了,一出门就又给凉了回去。

  但季知非不能回家里喝,他远房表弟此刻一定在家里搞他的论文搞得昏天暗地,要是看到季知非发酒疯就不太好了。

  表弟可能会把他丢出去。

  季知非会发“酒疯”。他酒品并不好,人品也没人敢做担保。

  一般人只看得到他冷静淡定的一面,看到他发酒疯的人着实很少。

  苏风眠也算一个,只是季知非猜苏风眠估计早忘了自己发酒疯的事。

  都十四年了,鬼才记得。

  鬼才记得。

  “一杯芝华士威士忌,加冰。”季知非坐在吧台旁边,身体前倾,手肘抵住桌台边缘。

  “大冷天的加冰?”服务员虽然这么质疑了一声,但手里还是拿着一勺冰,倒进了装有威士忌的玻璃杯里,“慢用。”

  季知非看了一眼手表,一口闷掉了酒,把冰块一起倒进嘴里,咔擦咔擦地吃掉了,他嘶溜几声,冻得牙齿发颤。

  酒的炽烈和冰块的冰冷一前一后地踏入他的喉咙,他闭上眼,身子往后靠了靠,抬手捏一捏自己的鼻梁骨。

  苏风眠怎么就结婚了,还有了孩子。

  季知非脑袋里又回想起苏风眠脖子上的痕迹,把玻璃杯子错当成塑料杯子往吧台上一砸,发出了清脆的声响,也把他自己吓到了。

  作者有话说:

  好久不见!!!!新的尝试!!!!希望喜欢!!!!!爱你们!!另外,所有卷首的诗不一定原意是写爱情的,只是看到了觉得很符合心境所以就引用了!不恰当或者侵权立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