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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是在虚无之中沉睡了许久，意识迷离间，唐弼隐约中感觉有人在他的头顶上方敲打着什么东西，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像是从远古时期敲响的鸣钟，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直到他能判断出那个声音源的距离。
缓而有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传来，似乎头顶有几个人：
“……太好了……终于……”
“唐博士……先遣计划伟大的先驱……”
一直遮在眼前的无尽黑暗突然浅淡了些，伴随着一声机械转动的声音，意识如水一般注入这个陈旧的躯壳，只听见一个浑厚的中年男声在他面前响起：
“唐博士，恭喜您进入新时代。”
唐弼缓缓睁开双眼，室内柔和的光线让他200多年未曾接触过阳光的双眼并不感到难以接受，一个面容柔和的男人注视着他，竟然还是穿着一身他最熟悉的白大褂，但他的样貌似乎和自己记忆中的人类不大一样。
说不出来有哪里不一样。
“我……”他不自觉地想张开口询问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不已。
那医生知道他想问什么，笑着告诉他：
“现在是开元59年，采用的是拉兰德纪年法，距你休眠已经过了……”他稍微计算了下，“201年，按照你们地球公元人的计算方法，现在差不多是公元2222年吧。”
“你刚醒，恢复适应正常生活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要去训练一个星期才能出院。”
说完，他又想起什么，温和地笑道：“是七个拉兰德日，比地球的计时方法稍微短一点点。”
唐弼从睡眠舱中坐起来，才发现他处于一个空旷的休眠者基地中，除了他自己的睡眠舱在这个最前的操作台上，身后是一排又一排的整齐舱箱，而他身旁，还站了一个人，确切来说，是像人的机器人。
她身穿纯白色的制服，戴着个护士帽，对他和善地笑，“唐博士，欢迎来到拉兰德256b。”
“您是他们整个人类的英雄。”
他们？
唐弼仔细看了她一眼，女人面上并无任何表情，这样相似的神情，让他尘封的记忆中似乎勾动起了什么，但是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但他潜意识明白，此物非我族类。
很快有两个同样装扮的护士将他挪移到一张床上，那个病床便自动往外移动，穿过长长的白色走道，墙壁上并没有任何灯光，但不知从哪里来的亮光让室内十分明亮，所过之处，都是空旷、干净、纯白。
唐弼冷冷地观察着，身旁的两个护士看起来应当都是第一性别为女性，但却闻不出任何信息素的味道。她们说话也不再是自己熟悉的中文或者星舰联合通用语，而是时而有些熟悉的音调，时而又夹杂着一种很古老悠远的韵律。
夹杂着一种他曾经在哪里听到过的语言。
病床停在一个宽阔的室内，其中一个护士目光柔和地看着他，笑着跟他嘱托些注意事项，陌生的词汇让唐弼根本听不大清楚，护士才恍然大悟，很快抓来了个虚拟屏，其上才开始显示着汉语——不，确切来说是“古汉语”了。
一番艰难的交流后唐弼才大概明白，先遣计划虽然因故延迟了很小一段时间，但最终十分顺利地完成了，搭载器性能甚至比预计的要好，花了不到80年就到达了拉兰德256b。
先遣者们很快对这里展开了考察，果然如洛兹斐博士报告的那样，拉兰德256b上不存在文明的痕迹，很快人类就开始了轰轰烈烈的诺亚方舟式的大逃亡时期，那段时间整个地球陷入极度混乱，许许多多为了求一张星舰联合船票的人，不惜铤而走险，烧杀抢掠无所不做，最后在即将到达预言的100年时限到达前，载着几千万人和所有地球生物库的漂流者号从太阳系出发，搭载着最新改造后的可控核聚变动力系统，花了不到50年便来到了这个新家园。
彼时先遣者已然早就发现了256b上还存在着很少一部分智慧生命体——
它们无一例外都不具“人”形，或者说不具备人类所认识的熟悉生命形态，都只是以最原始的动物或植物或其他正在不断研究完善的形态存在着，除了极个别在智力和能力方面需要特别防范以外，大部分都只是初具灵智的碳基动植物而已。
然后随着数量庞大的人类到来，为数不多的元体——这是人类对他们命名，要么被人类驯服，要么被屠杀殆尽。
唐弼听完，才终于明白为什么会跟他说自己是先驱，是英雄……
提供了侵略战车的英雄。
所以刚刚那几个护士，也是完全被驯服后的……元体？
到了病房，唐弼本还想再问些什么，此时早就在房中的另外一位苏醒者被他们吵醒，显然是极度不耐烦，口吻很不客气地要赶那护士走。
护士只朝他笑，很快就离开了。
见到那白色的身影机械地消失在门外，那人立马改换了神色，明显的东方面孔上泛出笑意：
“听你的口音，是公元人吧？”
听到久违的带着口音的普通话，唐弼禁不住回了他一声“嗯。”
“害，咱们这样儿的，都他妈是老古董了！”那个人的声音带着股粗犷，确实是公元人特有的架势，“你瞧见没，现在的人都男不男女不女的，不仅第一性别不明显了，我听说，他们第二性别分化也开始不出现了，一群领导人连个强硬点的alpha都没有，也难怪最近拉兰德人反抗军又开始翻出苗头！”
“……反抗军？”
“对啊，我也是上周看电视——”那人的声音停顿了下，“我也不知道他们管那个虚拟显示屏叫啥玩意儿，总之现在拉兰德星上还是有很大一部分原住民在闹事的，根本没有官方宣传的那么好。”
“这他妈要是真被起义军给消灭了，还能去哪儿啊。”
唐弼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很快问道：“太阳系呢，回不去了吗。”
“太阳系？”
那人一愣，很快脸沉下来，在眼前的虚空中点了几下，手一扬，很快一个类似于科普页面的东西在唐弼面前展开：
“我们的太阳早没了。唉，预言是对的，我是灾后纪元十一年生的，跟着漂流者号一路往这里来，后来按例轮流休眠，中间苏醒过一次值班，当时漂流者号刚绕到比邻星附近时，就有科学家观测到我们的太阳系真的出事了。太阳在几年内迅速熄灭，很快收缩成一个白矮星，我们的地球迅速冷却下来，上面的遗民全部死绝了……”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又申请了休眠，这不前几天才刚醒。”
唐弼陷入了沉思，原来人类到此，是真的没有任何回头路了。
“那……”唐弼声音沙哑，他冷静地问出了此时最想知道答案的问题，“先遣计划呢，为什么后来搁置了几年，又突然重新启动了？”
对面的人一愣，很快跟他说有吗，回忆了许久，才说好像确实有延期过一次，但搭载器很快就发射了，快一年吧，他已经有点记不清了。但毋庸置疑，先遣计划是人类自救的最佳办法，现在不是已经证明了，拉兰德星上大气成分跟地球没什么两样，生命也是碳基的，虽然至今科学家还在研究元体的由来和构成，但是我们的武力值可比它们高多了……
具体情况他也不是参与者，那人把手上的一张薄片扔给唐弼，说你自己感兴趣就去找吧。就躺下继续睡觉了。
唐弼极为缓慢地捡起那张薄片，才发现是个类似于显示器的东西，上面的语言选项已经被自动设置成了古汉语，他输入先遣计划，便有柔和的女声给他念了出来：
“先遣计划，诞生于灾后纪元三年，经磁变危机战略局（BMCCS）第五届会议秘密确认立案，历经十年，由唐弼博士主动研发完成的可控核聚变推进器，成功将搭载器发射，历时81年零3个月，十八名先遣者安全到达拉兰德256b，并最终完成了对拉兰德256b的勘测……”
看来在官方的文件中，先遣计划一直是十分成功的，甚至连当初推进器被损伤的事，中间耽误一段时间的事，都没有被提起。
他还注意到，在屏幕上的那段文字中，自己的名字已经被标注上了黑色的方框，那是已经逝世的意思。
自己在官方的记载中已经死亡了？
那刚刚那个医生为什么还能叫出自己的名字。
或许是为了保护自己也未可知。
毕竟当年他遇袭过太多次了。想罢，他习惯性地往腹下一摸，却只摸到一个扁平的肚子。
心中一凉，唐弼赶紧到处找怎么能把护士再叫过来的按钮。
它呢，它死了吗。
那龙云圻呢，他还活着吗？
……
半个月后，唐弼如期在这片人类圈起来的被命名为麒麟五号城的最中心有了一套房子。
或许是考虑到他是来自公元纪年时期的人，室内所有陈设都尽量得仿古，十分像他当年在太空军兵工厂宿舍的那个房子。因为时代变迁太快，他早已经无法再驾驭现在开元纪年后的军事设备，上面好像也没有要将他名字外的黑框给去除的意思，虽然始终对他客客气气的，但态度很强硬：
您还是安心养老吧。
虽然他现在只是个实际年龄不到三十二的中年人而已。
他拥有了一个新的身份码，名字叫Tang，是个十分通用的名字，但一听确实能知晓他是公元人的身份。那天去注册时，大厅里有好几个跟他一样前来注册的人，其中一个跟他是一样的东方面孔，在听到他被叫号站起来时，两双黑色的眼睛一对视，双方就立马认出了彼此所来自的时代。
原来故乡也可能是指时间。
之后他非常平静地在这里住了下来，通过被严格管控起来的新闻，他也大概推测出了现在拉兰德256b上的情况。
人类聚集在一个个高墙围起来的城市里，就像这个星球上长出来的霉斑，搜刮着拉兰德256b上最优质的资源，而元体，即拉兰德上的原住民，全部都在原始的蛮荒中苟延残喘。
或者说，被破坏殆尽的荒芜之中。
住了不到一个拉兰德月，他就遇到过三次空袭，拉兰德人（暂且这么称呼他们）的机械武装很明显是来自人类，但终究还是与人类的技术差了很大一截，唐弼记起来苏醒时医生跟他说的话，元体中只有非常少一部分拥有智慧，即便有个别的智慧和能力远超人类，但败在人太少。
有时候，人头便是优势。
就如蚁群。
……
焦土之上，黑夜中弥漫的硝烟还未散尽，远处尖塔上的哨兵紧急吹响了警哨：
“呼——呼——呼！”
塔边的城中警铃大作，干净的街道和井然有序的楼栋间，偶尔有几位衣着得体的路人向天空望去，似乎这样的警报已经司空见惯。
又厚又高的围墙之外，是满目疮痍的黄土与战争的痕迹，在更远处，有隐约的窝棚区在蛮荒之中露出朦胧的剪影，灰尘之下苟且的，都是被驱赶到此的拉兰德人。
他们中大部分都没有人形，或者说根本不屑通过EVOLVE技术改造成人类的形态，因为他们是拉兰德所有权最后的捍卫者。
“反抗军的轰炸又来了。”
抬头仰望的几个人嘟囔了句，纷纷又低下头，继续赶路回家。
头顶的轰炸机快速飞舞，黑色的坠落物在城中的上空炸成烟花碎屑，却又很快就消失不见。近看才知，原来城内之上有一张半透明的防御网，能自主防御任何形式的攻击。
唐弼沿着马路往前走，天空偶尔掠过几辆飞车，是这个时代最常见的个人交通工具。很快轰炸式微，似乎拿防御网没有任何办法，唐弼远远地看着尖塔上不断发出的攻击光束，将那轰炸机连续击落坠地，最后沿着防御网跌落在高高的城墙之外。
走着走着，蓦地眼前突然出现个庞大的阴影。
他本能地一抬头，是几个非常高大的人，但却都没有脸。直直地挡在他的面前，堵住了所有去路。
“唐弼。”
有人在叫他。
“我找到你了。”
满头冷汗地惊醒，唐弼才发现原来刚刚的攻击只是个梦。眼前是白色的卧室，室外清冷的光泄进来，人造的月亮比故乡的那个还更好看些。
他缓了一口气，再一转头，就看到一个人正静静地坐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只有一个模糊的剪影。
床头柜上的钟表发出细细的声响，唐弼紧紧地盯着那个人，直到他又跟自己说：“我是龙云圻。”